第18章 Chapter 18 受宠若惊

工作中,俞佳更多以提问者的身份出现,或层层深入,或步步紧逼,她总是有办法从受访者口中探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引出的问题总是有明确的动机,而她自己也常常需要快速通过别人的语气神态,判断话里话外的不曾点明的信息。

可是面对周枕书的问题,俞佳感知外界的眼耳口鼻好像突然失灵,她对上周枕书真诚的目光,脑子飞速转了几转,冒出来一个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道是,她做的面太好吃了,周枕书想跟她拜师学艺?

抱着怀疑的心态舀了一勺汤尝味道,俞佳也禁不住跟周枕书一样眼前一亮。

从小到大,她在家吃的都是各种汤水做底的清汤面,原本对于光溜溜的阳春面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的。但是这碗四不像的汤面,不仅没有精心熬煮的汤水,还舍弃了阳春面的精华猪油香,只师出无名地加了两勺香油,没想到成品竟然不显寡淡,少了荤油的厚重肥腻,多了菜籽油及香料的清香,反而异常轻盈清新。

可能,还真的算得上别有一番风味。

一时之间,俞佳也不知道是该夸自己手艺好,还是该夸周枕书好养活,边吸溜面条,边在周枕书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心虚地传授煮面技巧。

周枕书吃东西很慢,做什么事一慢下来,就显得很认真。

俞佳第一次看见有人吃面吃得这么认真,挑一根面条,细细咀嚼,缓缓咽下,他时而看向装面的碗,时而看向做面的人,目光澄澈如水,不闻窗外风雨,仿佛心里眼里都只有那几缕细长面条。

这样的周枕书纯粹乖巧,意外地显得有些可爱。

温柔的雨夜、融洽的气氛,餐桌那头面容清雅的人无声地望过来一眼,便叫俞佳淡忘这个人曾经所有的不识好歹,所有的无理取闹。

后来,俞佳跟陈清清复盘自己与周枕书从相识到相熟的过程,陈清清只是听个开头,想到周枕书的模样,就给出了恰如其分的批语——

色令智昏。

此时此刻,在周枕书面前将昏未昏的俞佳正说到面里添加的是俞謇给的香油,周枕书忽然放下筷子,抬头看她。他的眼瞳颜色比常人浅,在灯光下像玻璃球似的剔透,盯得俞佳心慌意乱,他问:“什么香油?我能看看吗?”

能啊。

当然能。

俞佳放下筷子,噔噔噔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陶瓷罐子出来,热情地打开给周枕书看:“没剩多少了,你要是喜欢,我让我哥下次多送一罐过来。”

暗色的陶瓷罐子不透光,周枕书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只隐隐看见罐底略微浓稠的液体晃晃悠悠地反射着头顶的光,菜籽油与花生油的气味裹着一种特殊的香气,从罐子口钻出来。

这种味道,他曾经十分熟悉。

在湘桥老宅的堂屋里,在那时细雨连绵的三月阳春里,在母亲笑意温温的软语里,他好像都遇到过这种味道。

后来,他被带来了江城,领进了周家。

刚开始,周时恒对他的要求不高,只要他肯开口喊一声“爸爸”,就能心满意足,周季樵待他也好,说他到底是周家的血脉,找回来了就要好好养。

因为周季樵和周时恒的态度,刚进周家大宅时,所有人对周枕书都很客气,照顾他的阿姨总是笑吟吟地喊他“小少爷”,他看见宽敞明亮的挑高客厅里悬着华丽繁复的水晶灯,他看见沉甸甸的大理石餐桌上摆着精致漂亮的菜肴,他好奇而惶惧这陌生的一切。

他们都说这一切很好,可孤身一人使年幼的他终日惶惶,他越加疯狂地思念湘桥老宅,小小的一方天井里,沁凉的石桌上,摆着的那一碗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素面。

再后来,一场雨落下来,他从周家大宅的主屋搬去了后院简陋的小平房,无人问津。

在巡回演出回来的周时予发现他之前,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大概在某个时刻,他跟周时予偶然说起过想要吃这样一碗面。在他某年生日那天,周时予给他端来一碗生日面,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述自己是如何找到湘桥的居民打听到熬香油的那位师傅,如何费尽口舌,请师傅帮他熬这罐香油,又是如何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亲手给周枕书做了一碗生日面。

可只惜,周枕书并不知道那碗面的味道,跟他更小的时候吃过的是否一样。

那天,他并没有吃周时予的那碗面。

在周时予跟他说“生日快乐”时,他抬手就把桌上的面碗扫落在地。

四处是横流的面汤,瓷碗锋利的碎片将面条绞断,遍地是那碗面破碎的尸体,血肉模糊。

那是周枕书碰到周时予的第一年,他还来不及告诉他这个被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叔叔,有些人是不过生日的。

比如,六岁后,他就不能不会也不想过生日了。

因为六岁生日那天,他的母亲出门给他买蛋糕,就再也没能回来。

“周枕书?”俞佳轻声喊,“怎么了?”

周枕书回过神,抬头看她,他说:“以前母亲给我煮的面,也是这个味道”

于是俞佳知道,自己是沾了这罐香油的光。

她随口顺着话题往下问:“阿姨是自己熬的油吗?那也太厉害了,我哥说他找了好多师傅,试了好多方子,才试出来这个味道呢!阿姨手艺这么好,怪不得你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我不知道。”

“啊?”俞佳被周枕书插进来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熬的油。”他的声音很低,是追忆往事的呓语,“她工作很忙,我那时又常常生病,她大概是没什么时间做这些。太久了,我其实不记得她的手艺好不好……”

他拿起盖子,低头慢慢往陶瓷罐子上旋:“很可怕,我已经快要不记得她以前的样子了。”

在他低头的瞬间,俞佳看见他眼里隐忍的水光。她不知道他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隐猜到,那决计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今晚的氛围原本是很好的。

俞佳不由为自己多嘴的追问而懊恼。

她不大懂得安慰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只咬着嘴唇,小声说:“对不起。”

周枕书没有回应她。

他花了很长时间低着头给罐子旋盖子,俞佳没有打扰他,默不作声地在旁边陪着。

过了很久,周枕书才抬起头来,把陶瓷罐子推回给俞佳。他脸色雪白,神色平静,仿佛波澜落尽,水平无波,可水面下难以平静的暗流,无人可见。

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面。

面已经凉了,有些已经坨在了一起。可他还是吃得认真仔细,仿佛在盛大的筵席上品鉴山珍海味,最后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一碗热汤面下肚,他向俞佳道谢:“谢谢,味道很好。”

难得的礼貌令人不适应,仓促间,俞佳乱七八糟地随口应对:“不客气,你要是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煮。”

谁都知道,“下次一定”这样的句式,只不过是个托词。

但周枕书一点喘息的余地都不给人留,直直看向俞佳:“下次,是什么时候?”

显然,自诩阅人无数的俞佳也没想到周枕书会这样不客气地追问,愣了一下,才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回答:“什么时候都行,反正住得近。”

“不过——”她端起手边温度凉得正好的开水走向客厅,从茶几上捞起晚饭前就备好的药片,转头递给一路跟到客厅来的周枕书,“你现在得吃药。”

她原本以为周枕书这样讳疾忌医,磕破了脑袋都不肯上医院的人,对吃药应该也是抗拒的。却没料到,今天的周枕书异常配合,一点儿没有讨价还价,连俞佳给了什么药也没问,接过水杯和药片,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就吞个干净,爽快得令人不适应。

俞佳倍感欣慰,她笑眯眯地鼓励周枕书:“按时吃药,多喝热水,病很快会好的。”

周枕书微微蹙眉,对她这种哄小孩的态度不予置评,弯腰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的时候,顺手取了茶几上的便签纸和笔,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俞佳。

俞佳接过那张便签纸,只见周枕书只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他手下的这串弯弯曲曲的阿拉伯数字没有横撇竖捺的顿挫,看不出汉字的筋骨锋芒,却也是行云流水,非常漂亮。

捧着那页便签纸,俞佳困惑地看周枕书。

周枕书修长雪白的手指指了指她手里的便签纸:“你手里拿的是我家的开门密码。作为交换,我们加个微信好友,应该不过分吧?”

“啊?”俞佳没明白过来。

“以后再像上次一样找不到我,可以直接来家里。”周枕书按开手机,找到跟俞佳的微信聊天界面,“不过我也有手机,会看微信消息的,这只是以防万一。”

什么?她什么时候要找他找不到了?

俞佳把这两天乱糟糟的事情理了一遍,才发现,周枕书说的是他们从医院回来那天,她发了无数微信,打了无数电话都联系不上他,急得差点要疯的事情。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情绪在前铺垫,那天晚上她才会控制不住,对生病的周枕书发脾气。

俞佳不由得错愕,就因为这个原因,把自家开门密码告诉一个认识还不满一个月的人,周枕书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

她才不要因为擅闯民宅,被送上社会新闻!

俞佳正打算把便签纸退回去,就看见周枕书朝她挥了挥手机,手机上是微信好友申请的界面,周枕书提醒她:“通过一下。”

加个微信好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俞佳很快发现,重新成为周枕书先生的微信好友这件事,福祸难定。

比如,她在成为他的微信好友当天晚上睡觉前收到周枕书发来的一个感谢红包。

再比如,周先生在发送红包的同时,还下了一笔明天早餐的预约订单。

他问俞佳,今晚说下次还给他煮面吃,这个‘下次’可以是明天早上吗?

俞佳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屏幕又亮了,周先生发了条信息提醒俞佳,你让我带回来的感冒药使用说明里说要早、中、晚三次服用,所以明天我好像也得先吃早饭,才能吃药。

为了证明他没有说谎,周枕书还拍了张感冒药的使用说明的照片,照片里,他把手指压在那行“一日三次,饭后服用”的小字上,直指要点。

这个人真的是……

俞佳哭笑不得,之前高冷傲娇、生人勿近的人,如今千谋万算费尽心机,只是因为想吃她做的一碗光秃秃的素面?

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作者有话要说:不仅小俞没什么警惕心,看起来小周也是没什么警惕心

简直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