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忙碌起来会忘掉很多事情,可是事情不会因为暂时的遗忘就真实地不存在,说出去的话,做出来的事,以及它们带来的后果,都是难以消弭和挽回的。
俞佳和周枕书的冲突像是一场轻轻落在寂寂深夜里的薄雪,天光微明时,已经化得几乎没有痕迹。
可他们之间刚刚出现破冰迹象的关系,还是会因为这场雪,不可避免地再次封冻住。
事实上,对于甩门离开周枕书家这件事,俞佳回家洗了把脸,就开始后悔了。
昨天晚上,她守在周枕书家,拦着不让他喝酒、耐着性子听他弹琴,本来就是因为答应了冯景,要帮他看着周枕书照顾周枕书,以换取采访机会。
所以,虽然刚刚周枕书的话听着没心没肺,却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
至于后来,她逼他去医院,通宵陪着他看病打针,或许是因为觉得受伤生病的周枕书可怜,或许只是因为俞佳一贯的善良心软,她都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动机,怎么能要求周枕书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呢?
而且,周枕书觉得她对他好,是为了获得采访机会,借此讨好冯景,又怎么样呢?
她的目标本来就是冯景啊!
所以,她在周枕书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重要吗?
俞佳闭着气,把自己沉进浴缸里,欲哭无泪。
她越来越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会因为周枕书的一句话发脾气?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呢,她怎么会把半生不熟的鸭子,连锅带汤地给丢了!
偏偏,俞佳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从小跟俞謇吵架,就没有她道歉的份儿,即使她自己知道错了,也要有人递个台阶给她,让她体体面面地走下来。
要俞大小姐低头服软,很难。
可从与周枕书短短几日地相处来看,指望周枕书主动递个台阶,也很难。
那么,冯景的采访,怎么办?
俞佳很快意识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把采访冯景的机会全部押注在周枕书身上。
从之前的接触来看,冯景这个人,比周枕书友善许多,也讲理许多。虽然俞佳跟周枕书发生龃龉,可冯景交代给她的事情,她确实是尽职尽责地完成了,甚至连周枕书的医药费都是她垫付的,从这个角度讲,冯景还是应该感激她才对。
因此,在周枕书添油加醋地向冯景告状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冯景,变得很有必要!
根据六度人脉理论,即使没有周枕书,俞佳最多通过六个中间人就可以认识冯景。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不介意稍微绕一点路。
理顺了思路,俞佳稍微安心下来,处理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这一晚,她就着一碗泡面,按照孟静的指导,试着编审手里的稿子,敲打着键盘忙到深夜。
入睡前,她照例去阳台上给月季花浇水。
她家东边的阳台离周枕书卧室的窗户很近,近得周枕书养的乌龟都差点能爬到她家阳台上。因为距离太近,俞佳站在阳台上浇花,顺便就看见周枕书的卧室还亮着灯。
一个昨天受了伤,夜里开始发烧,凌晨胃疼得昏厥的人,理应休养生息,不该熬夜的。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人家既不会听她的建议,也不会感激她的关心。
想到这里,俞佳的脾气又上来了,赌气关上阳台的推拉门,把厚重的窗帘也层层拉上,不再朝周枕书那边多看一眼。
第二天依旧是忙碌的一天,因为没有经验,俞佳经手的稿子被提了一堆comment,里面有一些,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懂。
她果断约了陈清清吃午饭,顺便把那几篇稿子拷给陈清清,请求外援支持。
恰好江淮今天也在社里。他跟着陈清清过来蹭饭,目睹了她们两人的“交易”,想起那天在俞佳家里她们讨论的雇佣陈清清替俞佳审稿子的计划,忍不住又提醒她们:“你们别乱来,违反社里的制度,到时候被查到怎么办?”
陈清清坦坦荡荡地点开俞佳发过来的微信红包:“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小江同学,要成为配得上我们小鱼的大佬,得胆大心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俞佳掐了把她的胳膊:“胡说八道什么呢!”
相比俞佳,江淮绅士许多,伸手挪走陈清清面前的烤虾,一半拨进俞佳碗里,一半拨进自己碗里:“我看你单靠吃瓜就能吃饱,不用吃什么菜了。”
三个人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很快把午休时间耗了过去。陈清清下午要去趟印刷厂看样刊,午饭后一同回杂志社的就只有俞佳和江淮两个人。
两人走出餐厅,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开始飘起了雨。他们都没有带伞,又赶着回去干活,只能跟餐厅前台借了一把折叠伞,说好了下班的时候还回去。
春天的雨不大,但缠缠绵绵没那么快停下。雨丝斜斜飘进伞底,春寒料峭,春衫轻薄,沾雨欲湿,冷风一扫,就是沁骨的凉。
俞佳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借来的折叠伞太小,伞下的人贴得太近,一点点小动作都逃不过彼此。
果然,江淮下一秒就问:“冷?”
俞佳裹了裹衣服,抱住手臂:“快走快走,回社里就好……”
她的话音未落,江淮的手臂已经攀上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环住。
专属于男性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她团团包裹住,俞佳没料到江淮会用这种几乎是把自己搂进怀里的姿势护着自己,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试图跟江淮拉开一段距离。
江淮向来知道分寸,俞佳的动作幅度不大,但意味已经十分清晰。
他借势推了一下俞佳的肩膀,不疾不徐地松开她,张开手掌替她挡着从侧面飘进来的雨丝,并将手里的伞往俞佳那边侧了侧,镇定自若地解释:“伞太小,你的肩膀都湿了。”
气氛有些尴尬,俞佳低着头没看江淮,笑着摆手:“春雨细如尘,淋一点也没关系的。”
她递个梯子,江淮自然而然就下来了,接着俞佳的话开玩笑:“才去《流光》多久,说的就都是诗词歌赋,原本的一身铜臭味都淡了。”
俞佳瞪他:“什么话!我哪里就一身铜臭味了?”
“在《财经周刊》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盈利都是钱,可不就是一身铜臭味吗?”
“那倒也是。”俞佳开玩笑:“要不你也一起来《流光》净化净化?”
虽然只是个玩笑,但江淮并没有正面回答:“要从《财经周刊》挖走两个人,你们陈主编未免也太贪心了一点吧。”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各自湿了半幅衣袖,终于顺利回到了社里。
俞佳回到工位的时候,陈寄冬恰好探头喊她过去,看她一身狼狈,提醒她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了,几句话就切入了正题,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
“我记得你昨天说,你没有‘冷桐’的联系方式,都是靠一个朋友帮忙联络他的。”陈寄冬看了一眼被俞佳握在手里的纸条,“我托几个朋友打听了一下,这是‘冷桐’的手机号码,我早上已经联系过他本人,他同意我们直接联系他确认后续的采访事宜。”
大概是担心俞佳有什么误解,陈寄冬想了想,补充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能直接联系‘冷桐’本人,你的工作推动起来可能会更顺利一点。”
真是峰回路转!
昨天晚上俞佳还在担心冯景采访被周枕书从中阻挠,今天不仅得到冯景的联系方式,冯景本人还正式向杂志社确认了接受采访的事宜,简直顺利得如有神助。
根据陈寄冬早上与‘冷桐’通话得到的信息,预计今天下午,他就会完成在外地的工作。陈寄冬提醒俞佳,今天下午稍晚的时间就可以联系一下‘冷桐’,了解清楚他接下来的安排,以便确认采访时间和采访地点。
越过周枕书联系冯景,俞佳莫名有点心虚,溜进没人的小会议室里,拨通了电话。
一段轻音乐后,冯景清越好听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礼貌客气:“您好,哪位?”
俞佳深吸一口气,以专业知性的态度自我介绍:“冷桐老师您好,我是《流光》的记者俞佳,早上我们陈主编联系过您,后续采访的细节由我跟您对接。”
那头沉默了一下,隐约听见冯景起身,跟身边的人道歉,示意要出去接个电话的一类的动静。
片刻之后,听筒里再次传出来的,已经不是最初那种翩翩公子礼貌温和的声音了。
冯景的声音好听还是好听,可是能听得出来,他整个人处于爆炸的边缘:“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周枕书那个混蛋,怎么也不肯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气死我了!我也没想到我昨天居然没办法回去,总之这两天辛苦你了,太感谢你了。”
嗯?这个电话,跟俞佳预想中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冯,冯景老师。”俞佳觉得冯景可能不知道情况,他的这一声“感谢”,她受之有愧。她犹豫着坦白,希望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其实周枕书前天晚上从床上摔下去,不小心磕破了头,还去医院缝了两针……”
“什么?去医院了?”
听筒那头冯景骤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俞佳的心突突直跳。
冯景接着问:“你送他去的?”
“嗯,是的。”
“你瘦瘦小小一个女孩子,怎么把他弄去医院的?”冯景惊诧,“太不容易了,你真的是太辛苦了。那在医院的时候,你都陪着他?”
说完冯景就觉得这话表达有问题,忙补充:“我的意思是,你没被他气走吗?”
呵,冯景还真的是周枕书的好朋友,轻轻松松预判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既然他问了,俞佳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前天晚上周枕书摔破了头被送去医院缝针,在医院里又是发烧又是胃疼,回到家里还不肯吃饭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冯景说了。
周枕书对医院的抗拒本在冯景的意料之中,倒是俞佳百折不挠的精神让他错愕。冯景小心翼翼地问:“你都不生气吗?”
俞佳干干笑了一声:“气啊。昨天晚上开始到现在,我都没再理他。”
“不好意思啊,他这人脾气就是很怪。”冯景连连道歉,“他今天早上给我发过微信,人应该还活着,你不用太担心。”
听到这话,俞佳的心情有点矛盾。
目睹过周枕书又是伤又是病,她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担心是难免的。可是她藏在心里暗暗的担心被冯景挑明了提出来时,她又有点不舒服——
他都说了,他只是她争取冯景采访的工具人,她为什么要担心他?
冯景不知道俞佳心里的矛盾挣扎,继续说:“我这边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最迟明天中午回去,这两天实在是太麻烦你了,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就把采访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之后,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由你安排,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
既然已经跟冯景本人约好了采访,她一会挂断电话,就可以把周枕书的微信和手机号从自己的通讯列表里删除吧!
俞佳心中狂喜,竭力保持着语气平稳:“那我稍后加您的微信吧,就是电话号码吗?”
“是的。那,那枕书那边……”冯景犹豫着开口,又飞快地打断自己,“算了,我明天就回去,你不用管他了。”
俞佳挂断电话,向陈寄冬汇报了自己跟冯景约定的采访时间,又和两位主编最后讨论了一遍采访提纲,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
陈寄冬看了一眼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提醒两位女同事:“今天早点回家吧。”
下雨天,打车总是很难。
俞佳开着叫车软件,边加班边等,工作都完成了,叫车软件上的还排着二三十号人。幸好此时雨势渐小,俞佳决定不再坐以待毙,打算走去沿街的地方试试能不能拦到的士。
俞佳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拎着雨伞出发,走出电梯时,她一眼就看见撑着额头、坐在一楼大堂沙发里的周枕书。
周枕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俞佳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
那她一定是活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幸亏冯景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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