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枕书家的结构和俞佳家相似,沿着两套房子共用的一面墙,呈轴对称分布。大概是因为刚刚入住的关系,周枕书的屋子里东西不多,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客厅里的那架钢琴。
俞佳不懂琴,只是觉得雪白的顶灯落在它光滑的外壳上,闪闪发亮,好看极了。
“你在弹琴吗?”俞佳看了一眼掀开的琴盖。
像是不想提及这件事一般,周枕书回复的语气有些生硬:“没有。”
俞佳暗暗翻了个白眼:“你们弹钢琴的,脾气是不是都不大好?上周我采访了个钢琴家叫,哦,叫周时予,跟你一模一样,说话都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根本没法好好聊天。”
提到周时予的时候,周枕书转身去取手机的脚步顿了一下。
俞佳注意到这个细节,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下一期《流光》本来就指着周时予的这个专访引热度的,现在又一朝回到解放前了。”她跟在周枕书身后,试探着问:“你也弹琴,你也姓周,你会不会认识周时予呀?”
周枕书在茶几旁站定,转头看了俞佳一眼。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清凉如水,也平静如水清淡如水,以至于自诩“采”人无数的俞佳,从他看过来的这一眼中,丝毫探寻不到一点关于他是否认识周时予的线索。
轻飘飘的一眼很快被周枕书移开,他没说什么,弯腰捞起茶几上的手机。
俞佳的目光跟着周枕书优美修长的手移到茶几上,她这时才发现茶几上除了手机,还摆着一瓶只剩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和一个残余着冰块的酒杯。
看着周枕书略显单薄的身影,俞佳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富华酒店地下车库电梯间里遇见的场景,忍不住问:“这么多酒都是你喝的?”
周枕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翻出冯景的号码,调到拨通界面递给俞佳:“你自己跟他说,别跟他提起我。”
用周枕书的手机给冯景打电话,而不跟他提起周枕书?
这可能吗?
俞佳好奇:“你们吵架了?”
洋酒后劲大,酒劲这时候上来了,周枕书就有些站立不稳,他往后退了一步,跌坐进沙发里:“没有。”
“可是——”俞佳犹豫着开口,“你好像喝多了?还是让他过来一趟吧。”
“不关你的事。”周枕书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朝俞佳伸手,“你要是没什么正事要做,就把手机还给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俞佳乖乖闭嘴,全心全意给冯景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俞佳还没开口,就听见那头冯景暴跳如雷:“周枕书,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我都开始看回江城的机票了,迟一分钟都怕只赶得上给你收尸,你……”
“那个……”俞佳犹豫着打断冯景,“不好意思,我是俞佳,住在周枕书隔壁的,周天你来我家捉过乌龟,还记得吗?”
听见俞佳的声音,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冯景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有不易被觉察的惊惶:“俞佳?你怎么会用周枕书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周枕书呢?他怎么了?”
周枕书怎么了?
他能怎么了?就算真的怎么了,还不是他自己作的?
俞佳瞟了一眼斜依在沙发上的人,被他瞪了一眼,心里有万般不愿意,也只能为虎作伥,避重就轻地帮周枕书瞒天过海:“周先生就在我旁边,是我有事想找您商量,才借他的手机拨了这通电话。”
“找我有事?”
俞佳忙接下去说:“是的,我想先跟您确认一下,您就是配音演员‘冷桐’老师吧?”
冯景沉默几秒没说话,俞佳便当做他默认了,继续说下去:“我了解到,您的作品在网络上面很受欢迎,但是您本人十分低调,这次能遇见您,实在是我荣幸,我就是想问问您,方不方便接受我们的专题采访?”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俞佳不禁有些紧张。
按照陈清清的说法,“冷桐”是个不爱抛头露面的人,俞佳跟冯景只有一面之缘,这个电话打得很唐突,冯景会不会同意接受采访,她的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
大约过了半分钟,冯景抛出来一个在俞佳听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在枕书家里吗?”
“嗯?”俞佳抬眼看向周枕书,迟疑了一秒,坦诚相告,“是的,我来他家,跟他借了手机联系你的。”
“他在干嘛?”
“他在——”俞佳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扫过掀开琴盖的钢琴,又扫过茶几上的酒瓶,左右摇摆了一下,还是替周枕书隐瞒了部分事实,“他刚刚应该是在弹琴。”
“只是弹琴?”冯景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他今天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刚好我有事不在江城,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他?”
看着他?
这么大一个成年人有什么好看着的?
俞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冯景。
幸好冯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要求有点莫名其妙,多解释了一句:“帮我看着,别让他喝酒,有什么事,你帮着应对一下。我这边的事情顺利的话,应该明天晚上就能回江城,作为报答,我可以接受你的采访。”
俞家在生意场上笑傲多年,俞家人个个是讲价好手。
俞佳听得出冯景的迫切,马上坐地起价,得寸进尺:“那到时候可不可以在《流光》刊发你的照片呀?一张就行。”
其实冷桐也不是没有接受过采访,只是之前即使接受采访,也没有哪家媒体得到过他的许可,公开刊发过他的照片,使得他一直分外神秘。
事实上,这张照片才是俞佳最想争取的东西。
冯景大概也是没遇见这样乘人之危得理所当然的人,无奈轻笑:“好,我同意你们可以至多发布三张照片。但是我需要你保证,在我回江城前,帮我看紧了周枕书,每年这个时候,他的情绪都很糟糕,今年我出差在外顾不上他,只能拜托你了。”
“成交!”俞佳的眼睛笑成月牙,“放心吧,我保证到时候把周枕书全须全尾移交给你。”
话是这样说,可挂断电话,俞佳多少有点心虚。
她低头去找茶几上的那个几乎空掉的酒瓶,想确定一下周枕书到底喝了多少。找到酒瓶的时候,却看见酒瓶被两根漂亮的手指勾着,歪歪扭扭地往玻璃杯的方向拖去。
“喂!”俞佳按住周枕书的手,“你不能再喝了。”
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但显然这时候酒劲上来了。
周枕书缓缓抬头,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目光痴钝迷离,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里要柔软松弛。他微微歪过头,竟有些孩子气的可爱,他不解地看着俞佳,嘟囔:“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不能喝就是不能喝!”俞佳把酒瓶从他手里抠出来,哭笑不得,“坐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倒杯水。”
俞佳拎着酒瓶往厨房走,身后的周枕书不客气地提要求:“要甜的。”
看在冯景的面子上,俞佳是真心实意想满足周枕书的要求,给他泡杯糖水蜂蜜水,可是在空荡荡的厨房里转了一圈,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端着温水出来,发现周枕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摇摇晃晃走到餐厅。她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不知怎么的,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哄小孩的语气:“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我回家找点白糖给你泡糖水。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周枕书听到“等”字,眼中闪过一片惊慌。
他拉着俞佳的一角衣袖,领着她来到餐厅的柜子前,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盒,塞给俞佳:“我不要你的糖,你看,我有很多糖,这些都给你。你不要走,你会死的。”
周枕书再次攥住俞佳的一角衣袖,紧紧盯着她。
夜色太深,酒精太浓,他眼中那层寒凉的薄冰在这样的夜里碎得彻底,寒冰化作一池无法平静的水,漩涡里卷着无措的惊惶,殷切的期望,同时在他那颜色浅淡的眼瞳中浮现。
他看着俞佳的样子,好像在等不由他控制的风,吹过一方堪堪平衡的天平。
半边天堂,半边地狱,半边希冀,半边绝望。
俞佳生出一种感觉,如果这一刻她推开周枕书的手,起身离开这间屋子一步,就会卷起一阵能压垮周枕书的疾风,而他会碎裂在今晚的夜色里。
她低头仔细看周枕书手里的纸盒。
那是一整盒葡萄糖,有粉剂,也有片剂。
俞佳读书的时候,见过校医给出现低血糖症状的同学使用这种葡萄糖粉剂。周枕书家里有这么多葡萄糖,再联系之前第一次遇见他时候的场景,俞佳推测,他应该有比较严重的低血糖症状。
所以,那天他阻止自己叫救护车时,干嚼着吃下去的,真是葡萄糖片,而不是药片?
“都给你,我不要了。”周枕书把装着糖粉糖片的盒子往俞佳怀里又推了推,“但是,你不要走,也不要死,行不行?”
这是周枕书今晚第二次提到死亡。
冯景刚刚在电话里也说过,每年这个时候,周枕书的情绪都会很糟糕。
所以,他的情绪低落是与某个人的死亡有关?
俞佳不清楚让周枕书悲伤酗酒的人是谁,但可以肯定,那个人对他而言,一直非常重要。
在死别面前,大多生离,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俞佳的心逐渐柔软下来,接过周枕书手里的纸盒,试图推着他往沙发走去:“好,我不走,你去沙发上坐着,我给你泡糖水,甜的。”
听到这话,周枕书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地笑了。
俞佳与周枕书相识的时间不长,今天是第三次见到他,而这一刻,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她见多了他漠然的模样,猝然看见他满足欢欣的模样,不由一怔,好像纸盒里所有的葡萄糖顷刻间都在她心里化开了一样——
原来,周枕书这样冷清的人,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也是甜的。
喝醉了的周枕书,和清醒的周枕书,显然不是同一个周枕书。
俞佳还记得她刚进屋的时候,看见掀开琴盖的钢琴,随口问了周枕书“是不是在弹琴”,被他用硬邦邦的一声“没有”堵了回来,好像很不愿意就弹琴这件事深谈一样。
可此时,醉醺醺的周枕书被俞佳推着走回客厅,忽然攥着俞佳的衣袖调转方向走到钢琴边,他坐到琴凳前,声音轻飘如梦呓:“我弹琴给你听,我可以弹完那首曲子的,真的,再相信我一次。”
什么跟什么?她什么时候要他弹什么曲子了?
俞佳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周枕书已经把手搭在琴键上。他的手指苍白修长,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得如同一尾游鱼,优美的乐章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时而轻快活泼,时而深沉厚重,浑然天成。
俞佳不知道周枕书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这一曲特别长。
过了好一会儿,俞佳发现,周枕书的手臂似乎渐渐变得沉重,手腕也越发僵硬,敲击琴键的手指竟然微微有些颤抖,而他指下流淌出的乐章也越来越多的出现生硬的停顿。
即使是她这样的门外汉也察觉到,周枕书的演奏状态与最开始时大相径庭。
“周枕书?”
走到他侧面,俞佳才发现周枕书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可脸色却诡异的煞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紧抿着嘴唇,用力之下,唇色被抿得发青,唇角克制的颤抖着。
“周枕书,你怎么了?”俞佳心惊,“不要再弹了!”
周枕书恍若未闻,只是敲击琴键的力气越来越小,琴声也越来越飘忽低弱,显然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演奏下去,可他依旧锲而不舍地坚持着。
一个喝醉了的人到底没能坚持太久。
肉眼可见的,周枕书手指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在某一刻,那十根修长的手指沉沉按下去,在琴键上压出一片沉闷的杂音,与此同时,他单薄的身子猛地一晃,斜斜地软倒下去。
“喂!小心!”
俞佳扶了一把,没让周枕书一头从琴凳上栽下去。
周枕书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的钢琴,浓密黑长的睫毛上,湿漉漉的一片。
他苦笑一下:“对不起……”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一些始料未及的优待。
比如,周枕书的那声“对不起”来得莫名其妙,可看着他漂亮眼睛里的隐约水光,俞佳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舍不得追问一句。
她没有出声,而周枕书已经动手轻轻推开她的扶持,合上琴盖,撑了一下琴凳站起身。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缓慢而僵硬,俞佳好像再次与富华酒店的那位“雕像先生”重逢。
“喂,你要做什么?”
俞佳在他身后发问,可周枕书恍若未闻,脚步虚浮地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俞佳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看着周枕书木然走进卧室,随手掩上房门。
这是撒够了酒疯,打算乖乖去休息了?
她心里暗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只可惜这种庆幸的喜悦来之不易,却消失得飞快。
俞佳拎起自己的包要离开,可她甚至还没有走到周枕书家玄关,就听见卧室里“噼里啪啦”响动里夹着“砰”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周的出场率终于上来了~~接下来几章都是小俞小周甜甜蜜蜜啦!
我果然是成长了,我果然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