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并不热衷喝茶,但她去过许多茶室。
在她去过的茶室里大多至少留了一扇敞亮的窗,窗边养一些鲜嫩的花草,从窗子里流进来半室光华,让人能看清各色书画文玩。屋里要摆一张宽大的实木方桌,被邀请来喝茶的人围坐在那张实木方桌,边观赏泡茶位上的人表演茶艺,边饮茶谈事。
可看眼前的茶室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这间茶室坐落在一处中式院落中,有一面临着水池的落地窗,本意是要让屋子里的人看窗外的清池锦鲤、高树繁花。而此时,这面窗子却让人用厚重的绒布窗帘遮挡了起来,既不见窗外的风景,也不透丝毫光亮。
茶室中央竖起一张屏风,靠里的一侧,是不亮灯的,隐约可以看见一道瘦削的人影坐在桌前,他的坐姿挺拔优雅,可除此之外,再没人可以更近一步窥探分毫。
俞佳被人引着坐到屏风靠外的一侧,与屏风那头的人隔了足有四五米。
这在一对一、面对面的采访中,是一个挺远的距离,要不俞佳早早做过功课,大概已经在心里暗暗吐槽这个龟毛小气的采访对象了。
周时予是周季樵的小儿子。
江城的周家声名赫赫,满门才俊,政商两界不乏其族人身影,周季樵早年从政,后来下海经商,年近五十时得了这个小儿子,奉若珍宝。周时予受他的母亲影响,很小就对音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十二岁开始在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奖项,十五岁在江城办了第一场个人钢琴独奏会,自此开始他的音乐道路。
大概是人生太过顺风顺水,连上天都嫉妒,周时予三十岁的时候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俞佳查材料时,看到过那场车祸的照片和监控视频。高速行使的汽车突然失控,撞断护栏,翻入山坡,场面骇人,但不幸中之大幸,车里的周时予不仅死里逃生,作为钢琴家最为重要的一双手竟然也只是轻微擦伤。
最终那场车祸没有夺走周时予的生命,也放过了他弹琴的双手,只毁损了他的容貌。
因为面部严重损伤,周时予每次出现都将自己隐匿在暗影之中,即使是公开演奏,也会根据演出场地设计特殊的布光,将他破碎的面孔隐匿在光影之下。
周时予被称为“暗处的阿波罗”,不仅因为车祸之后,他在公开场合总是隐匿在暗处,更因为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再没有媒体能采访到他,那个少年成名,闪亮耀眼如正午阳光的青年钢琴演奏家,一夕之间隐没入冥冥暗夜之中,成为无人可以探问的秘密。
而这些,是正陈寄冬表示可以采访到周时予时,所有人都兴奋异常的原因。
引着俞佳进门的人高高帅帅,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库,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看上去青春洋溢。他的声音不难听,微微有些沉有些哑,吐字带着某种令人不反感带腔调:“这位就是《流光》的记者。那你们聊,我就在隔壁喝茶,有什么事你们再喊我。”
回应他的是屏风后一声冷淡的“嗯”。
显然他已经习以为常,朝俞佳微微点头致意,就转身掩门离去。
随着白色卫衣关门离开,茶室里恢复了死气沉沉。
俞佳隔着屏风对周时予笑笑,照例先自我介绍:“周先生您好,我是《流光》杂志的记者俞佳,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
“俞佳?”周时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追问,“哪个俞?哪个佳?”
“俞伯牙的俞,佳期如梦的佳。”从名字聊起,也算是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开头,俞佳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周老先生曾经说过,他很早就起好了您的名字,时予,是时光恩予的意思。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特别美好。”
一般人听到对自己名字的夸赞,就算不客套地回夸几句,也会简单地说声“谢谢”。
可周时予并没有。
他低着头很轻地笑了一声,细听之下,俞佳觉得那清浅的一笑里,尽是嘲弄。
俞佳嗅到一丝不寻常,敏锐地觉察到周时予和父亲周季樵之间的事大概不适合拿来作为开场话题,连忙用尽量活泼的语气把话题转移开:“听说您刚过完40岁的生日,可是您给我的感觉,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吗?”
周时予不假思索:“不是。”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俞佳不仅丝毫没有怀疑他在故意为难自己,甚至还不自觉地顺着他的回复思考:“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的想象里,一位稳定发挥的钢琴家一定把大部分时间贡献给了钢琴,您的生活中不是这样的吗?”
谁料,这个寻常不过的问题竟然让周时予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边陶瓷茶杯的杯沿,仿佛陷入了对某件事情的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才给了个含糊的回答:“是吧。”
算了,再换个话题吧。
俞佳保持着微笑:“我之前了解到,您的母亲也是一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她就是您的钢琴启蒙老师吗?”
“应该是吧。”
应该……是……吧?
这是个什么回答?你的钢琴是谁教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俞佳耐着性子:“那您的母亲对您后来的音乐道路影响一定不小吧?或者有没有什么小时候母亲教您弹琴的趣事,可以分享一下吗?”
俞佳知道,她的前一个问题很空很泛,周时予未必能给出一个她满意的回答,特意补充了后半句引导,希望周时予好歹讲个故事出来,让她打开个缺口深入挖掘。
可这个问题抛出后,茶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俞佳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周先生?”
失神中惊醒,周时予扶在陶瓷茶杯上的手指滑了一下,茶杯摇晃了一下,半杯茶水洒了出来:“嗯?你刚刚说什么?”
“刚刚我们聊到,您的母亲对您的影响。或许您可以分享一些跟母亲之间的趣事。”
“我的,我的母亲对我的影响吗?”周时予的声音变得艰涩,“她的工作很忙,但她依然是一位好母亲。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我,我真的非常地思念她。”
周时予的母亲在他十几岁时因病去世,俞佳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提及母亲,周时予的情绪还会有这样大的波动。
采访才刚刚开始,不应该一下子就把他的情绪引到这里来的——
接下去,这还怎么聊?
俞佳故作镇定地翻着手里的采访提纲,从里面找出一个适合在此时插入的问题,打算把周时予从起伏不定的情绪中拉出来,可她还来不及开口,茶室外忽然有人轻叩了三下门后,木门被轻轻推开。
俞佳扭头看去。
茶室里坐着的周时予,她不熟,可此时从茶室外敲门进来的周时恒,她倒是挺熟的。
周季樵膝下只有周时恒和周时予两个儿子,小儿子周时予醉心艺术,周季樵年轻时打下的江山自然而然就交到了长子周时恒手里。
俞佳刚进《财经周刊》不久,就跟着前辈去采访过周时恒,那时她也仔仔细细梳理过周时恒的生平,到如今很多事她都记得不大清了,却唯独对许多年前周时恒与白家独女白蕴雯那场盛大的婚礼记忆深刻。
看见来人,俞佳礼貌地站起身:“周总好,您也赶过来了。”
“我听说有记者约了时予采访,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俞小姐。您是离开《财经周刊》了?”
周时恒是江城商界名流,俞佳采访得多了,在他面前也混了个眼熟。他既然这样问,俞佳就把自己暂时调离《财经周刊》的事情跟他简单提了一下,也算交代了由她完成今天这场专访的原因。
周时恒听完点点头:“俞小姐辛苦。不过很抱歉,今天的采访恐怕只能进行到这里了。”
“为什么?”
“你可能也知道,我弟弟遭遇过一次很严重的车祸,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初春的天气还这么凉,他在水池边的屋子待这么久,你别看他现在是好好的,回去肯定得病一场。”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这个人是纸糊的吗?
俞佳话到了嘴边,又本着建立长期良好的战略合作的态度,把话咽了回去,挤出笑容:“那我们换个离水池远一点的包厢,我加快速度,最多再需要半个小时,争取让周先生尽快回去休息。”
周时恒笑着摇头:“恐怕不行,老爷子宝贝他宝贝得紧,让我立刻把人带回去。”
“可是……”
周时恒看向屏风,目光如炬,能穿过屏风烧到周时予身上,笑意温醇:“时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跟我回家吗?还是能坚持,要继续接受俞小姐的采访?”
两双眼睛都紧紧盯着那道瘦削挺拔的身影。
屏风后的周时予蜷起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有点累了,我跟你回家。”
听到周时予这样说,周时恒松了一口气,冲着俞佳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门去,还细心地交代门外的助手安排车子送俞佳回去。
送走俞佳,周时恒反手关上茶室的门,沿着茶室走了一圈,确定所有门窗都关严实里,最后才绕到屏风后面。
如周时恒所料,屏风之后坐着那个瘦高的青年。
他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睫如鸦羽般漆黑,眼瞳却像一对淡色琉璃,颜色比常人稍浅的眼瞳令人觉得异常淡漠。其实俞佳的感觉没有错,他看上去确实只有三十岁左右,可这并不是因为音乐使人年轻,而是因为,他确实只有三十岁。
周时恒站在青年旁边,低头盯着那双眸色浅淡的眼,冷笑:“周枕书,如果我没赶来,你原本打算跟记者说些什么呢?我是不是破坏你的什么计划了?”
作者有话要说:紧赶慢赶,得让小周出来露个脸~
下一更周三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