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嫂每天天亮之前必定起床, 把昨夜包好的包子上蒸笼之后,继续给孩子们做朝食。
今天是她们家每个月一次开荤的日子,六嫂把金贵的肉从碗橱里拿出来, 本来有些不舍得,毕竟肉贵得她肉疼,想说切一点儿就好,剩下的还能再多吃几餐。
粥里不用真的能瞧见肉块,只要熬粥的水里面放一点肉丝儿,那粥自然就带着肉的荤腥味儿, 吃起来可比普通的素粥要好喝许多。
这是她省钱多年剩出来的宝贵经验。
可是一想到阿器的手还没好, 每晚读书习字依旧勤勉,常常夜半了还听到她因为执笔疼痛所发出的叹息……
想到女儿天资聪慧又这般刻苦,她竟连片肉都不舍得么?
六嫂心中不舒坦, 一刀下去切了一大半。
日子不过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给孩子补补!
石如琢左手小指还没好明白,虽然有童少临为她换药包扎, 但姐姐也说了, 断指需要时间恢复,她得常常休息,不要劳累。
但看到长思她们日日勤学, 自己却因为伤痛有了惰性, 阿娘为了自己的学业起早贪黑十分劳苦, 应考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 她若是无法一发中的的话, 必定会成为游荡在博陵的穷考生,无论是房租还是生活开销都很庞大, 到时候只会给阿娘带来更多的负担。
她不能松懈, 不能落下。
这些日子她有意用右手写字, 锻炼右手的执笔能力。
虽然现在看来右手写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状若蝌蚪,但是多日的练习已然有了些进步,至少如磨都能看得懂她右手所写的是什么字了。
早上六嫂将包子架上蒸笼的时候,她才在案几前稍微趴了一会儿,等阿娘叫她和弟弟吃朝食的时候,她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到底是年轻,即便只睡了这么一会儿,她也挺精神的。
端起熟悉的碗,里面的食材却是让她非常陌生。
连石如磨都发现了,夹起一片惊诧道:“肉!”
石如琢诧异地看向六嫂。
六嫂立即将碗端了起来,没让孩子看见自己的碗内依旧是素粥,没有一点儿荤腥,她对孩子们说道:
“是肉啊,肉好不好吃?”
石如磨响亮地“昂”了一声。
“吃吃吃!你们多吃点!多吃肉好得快!阿器啊,你快点吃,把粥喝完之后还有一大碗骨头汤等着你呢。多喝骨头汤能够让断骨长得更快些。”
石如琢疑惑:“阿娘,你都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知道你小指断了?当然了,你还想瞒得住你阿娘?你阿娘我再怎么说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虽然我不像你读过这么多年的书,懂大道理,但是生活的经验肯定是比你丰富多了。你那小指的状况,我一看就知道是断了!”
石如琢“唔”了一声,继续喝粥。
六嫂呼噜噜地喝粥,感叹了一声:
“咱们阿器是真的长大了,有什么事也不跟阿娘说了。”
石如琢笑了起来:“阿娘您别操心了,我就是受了点伤罢了,谁长大的过程中不会磕磕碰碰,没事的。”
石如琢说得很肯定,六嫂的确是想要继续追问,但看女儿确凿又轻松的样子,明白了,即便女儿前段时间真的遇到了事也扛了过来,估计这会儿是真的放下了。
她的阿器变得有些不同。
变得漂亮了也爱说话了,最明显的一点改变就是,她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她在一点一点地自信起来。
六嫂当然发现了女儿是何时开始改变的,是从与童少悬这群孩子成为朋友开始的。
她们家阿器长了十六岁,第一次有这么要好的朋友。
之前她还拿了一大袋的樱桃回来,说是童少悬送的。
六嫂可是知道那果子有多贵,一小袋能顶得上她们一家子的口粮。
这么贵的玩意儿,童家那小娘子居然舍得分给朋友,人是真大方。
每每想起童少悬对她们家的帮助,六嫂就觉得臊得慌。
以前她缺心眼,还跟唐见微抢过生意,现在想起来可是老脸发烫。
六嫂看石如琢吃完饭了,就将自己的碗一放,把骨头汤给孩子们拿了过来。
石如琢不想她娘操劳:“阿娘,我自己会拿。”
“得了,我还没老到干不动活!伺候你们这两个小崽子还是伺候得动的。”
石如琢喝完骨头汤之后,小脸被热得红扑扑的,她拿来扇子给六嫂和弟弟扇扇,又给自己扇扇。
阿娘还没吃完饭她也不好离开桌子,便随手将昨日从书院借回来的书拿来看看。
六嫂说:“你吃完饭了就去书院吧,早去早回。”
“嗯。”石如琢犹豫了一下,说,“晚上仰光她们说让我去铺子里一块儿吃饭。”
“唐见微她们家的店?”
“是。”
“行啊你去呗,挺好的,阿娘也希望你能多交一些朋友。那你玩得开心啊,在外面注意安全。”
石如琢开心地拎上书篓就要出门,六嫂将她叫回来,再给了她好几枚铜钱:“别老让你同窗请客,你也请请她们!”
石如琢寻思了片刻,虽然这些铜钱根本请不起一顿饭,但她可以买些饮品送给一直照顾她的朋友们,也算是尽了心意。
她将钱收下了,说了句“谢谢阿娘”,这便走了。
六嫂站了一上午,包子卖得就那样,中午监督石如磨吃饭的时候,听到隔壁几个小商贩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是么?这不就是捣乱的吗?”
“可不,就看童氏食铺生意太好,眼馋。”
“鹤华楼又坐不住了?”
“鹤华楼?去捣乱的是鹤华楼的人?”
“不知道啊,我就随口一说,但鹤华楼的德性诸位还不清楚吗?他们早就把夙县当做自家地盘,谁赚了钱就觊觎谁,想方设法打压。之前和徐大郎契约陷阱这事儿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么?徐大郎那张嘴可不消停,逮着谁都没少抓紧时机暗讽鹤华楼一番。后来徐大郎没跟鹤华楼合作,转头给鹤华楼的老对手九门东供货,让九门东有了与它对抗的资本,因为这事啊,鹤华楼没少找徐大郎的晦气。这头童氏又开始崛起,唐三娘来夙县才多久啊,童氏食铺已然如火如荼,赚翻了。看他们童府成日的找工匠搬湖石,一车车的植被花卉往家里运,成为富贾指日可待啊。”
“这唐三娘是真有本事,估计宋桥的荷包都要撑爆了。”
“说来也是有意思,这童氏食铺背地里的供酒商还是徐大郎。”
“哎呀,难怪,这一下鹤华楼可不得急吗?我看这些日子给童氏找麻烦的不是鹤华楼的人,就是他们雇的。要是童氏再起来的话,鹤华楼可就真的危险了。”
“据说童氏食铺这几日在招人,还一直招不到合适的,成日乌泱泱的人排着队,她们都要忙不过来了。”
“这银子啊可是真的不好赚。”
……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八卦,全都被六嫂听在耳朵里。
石如磨已经将饭吃完,六嫂交代,他今天就在家里自己玩,如果有事情的话就去找隔壁的五婶。
“阿娘出去一趟,你乖乖的别乱跑。”
.
唐见微和童少潜一早就到铺子里了,早上卖早点的时候一切顺利,没有什么异样,也没见着阿善和阿虎的影子。
唐见微没走,就在铺子里待着,守株待兔。
到中午的时候客流量猛增,门口又开始排上了队。
唐见微在门口待着,暗中观察阿善和阿虎的行踪,依旧没等到。
午后安然度过,太阳西斜,唐见微在后厨和童少潜一块儿准备迎接今日最后一波客人,紫檀过来说有位客人想要于五日之后的假日晚间包场,过来询价。
唐见微去跟对方商讨完价格,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回来,听见前厅闹起来了。
唐见微和童少潜一块儿出来,见阿善和阿虎坐在西侧的双人桌前,手里拿着一根箸,正用箸指着跑堂的阿民,怒不可遏地说着什么“中毒”什么“虫子”。
唐见微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有只已经不会动弹的黑色大虫,居然是只让人作呕的蜚蠊。
阿虎指着曾经和他一块儿跑堂的阿民道:“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你们家吃出虫子了,这么大的蜚蠊居然都能端上来给客人吃,可想而知后厨脏成什么样了!看看,大家来看看啊!”
说着阿虎一跃而起,直接站在了桌子上,捏着蜚蠊举高,在空中晃晃荡荡。
坐在他周围的客人们都一脸担忧,怕他真的将虫子甩起来,甩到自己的饭碗或者是身上,那得多恶心啊。
有些客人急忙结账走了,还在堂食的客人纷纷端着自己的碗,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而外面还在排队的客人们和路人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纷纷跑过来瞧热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是?”
“据说童氏又吃出虫子来啦,这回还是一只大蜚蠊!”
“蜚蠊这种东西专门往脏地方钻,越脏的地方它们越喜欢,这得多恶心啊!还不是第一次发现了!”
“我可成天来童氏吃饭,我,我不会已经吃下去过了吧?”
“蜚蠊再小也是肉嘛,别想太多,就当唐老板给你加餐了。”
“呕——你可别说了!”
这人的话引起周围一大群围观者的不适。
会来这边排队的人基本上都是她们家的老食客。
有些甚至将童氏食铺当做自家的庖厨,按三餐来这吃。
“看着唐老板长得如花似玉的,还以为她们家会特别干净,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下的厨子一般脏。”
“太恶心人了!”
唐见微听外面有人七嘴八舌地在煽动情绪,很明显是冲着砸她招牌来的,这场面唐见微早就见识过,并不畏惧。
但不畏惧是一回事,头疼也是真头疼。
这些人无非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不会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块儿表演,就是想要营造众口铄金的气氛。一传十十传百,直接摧毁童氏食铺的口碑。
一家铺子最要紧的便是口碑,何况还是在夙县这种小县城。
开业之前童少悬所做的小荷包能够迅速在县城里时兴起来,便知道街坊邻里口口相传的传播力度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唐见微倒是能上前和对方据理力争,操两把刀就能暂时将阿善和阿虎吓走,可是众目睽睽,难保邻里们不会觉得童氏食铺的掌柜野蛮成性,食客有什么不满就要以刀伺候。
这些人再一散播,唐见微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口碑,极有可能在顷刻之间坍塌,前功尽弃。
唐见微脑子正在飞速地转着,筛选应对手段之时,完全没发现童少悬她们四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角落里吃饭。
“这个人是故意来找茬。”白二娘把箸一放,眼里有火。
童少悬也看出来了对方的刻意,其实在铺子开业的最初她就设想过,以唐见微的吸金手腕,恐怕很快就会成为夙县同行们的眼中钉。
之前的一段日子风平浪静,倒是让童少悬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唐见微和童少悬这两头都在思索该如何应对时,忽然有个女人将手里的抹布一丢,冲上前去拽着那阿虎的衣角,这一抓极为大力,硬生生将他的衣襟给拽开了。
阿虎手里还拿着蜚蠊摇摇晃晃,包括阿善在内,两人的注意力都在唐见微她们身上,就看她们什么时候行动,完全没注意到从另一头过来的六嫂。
六嫂死死地拽着阿虎的衣服不撒手,阿虎大叫着“放手”,六嫂就是不放。
不仅不放,还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用力一扯,阿虎的衣服直接被她扯破。
阿虎叫了一声从桌上摔下来的时候,上半身变作光溜溜,众人看他如此狼狈之态,大笑不止。
唐见微和童少悬都看傻了。
六嫂是真厉害……大庭广众扒男人衣服这事儿,就算是斧头帮少主也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六嫂把手里的破布抖了抖,果然又抖下来两只死蜚蠊。
阿善瞧见了,立即要上来捡,被六嫂眼疾手快地一脚踢出去,正好踢在了看热闹的众人面前。
“我就知道!你们这两只贼野狗,跑到这儿来犯贱,怎么可能只带了一只虫?万一失手了还有个找补的机会对吧?狗东西的把戏你们老娘早八百年前就见识过了,居然还敢来显眼?!诸位今天都别走,既然好戏送上门了,咱们岂能不看到底?”
六嫂这张嘴向来不饶人,论起煽动,她老人家可不会输。
阿善和阿虎的确准备了好几只虫子,不仅怕失手的时候可以顶上,更是想要煽动街坊四邻们杀到童氏食铺的后厨去,到时候他们趁乱再撒几只,坐实了食铺脏乱的罪名。
就算他们计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还有这样凶悍到当街扯人衣衫的泼妇!
“好啊,原来是来讹钱的!”
“你们俩以前不就是这儿跑堂的么?怎么来捣乱了?”
“我记得你,上次被我抓到往我菜里吐口水的是不是你?对!就是你!我记得你这贼眉鼠眼!”
想来闹事的人被一哄而上的正义街坊们挤到了后方,说什么都被怒气冲天的众人给吞没。
证据在前,阿善和阿虎顿时被众人围了起来,要将他们扭送官府。
他们俩慌张地推开众人,夺路而逃。
“先不用追了。”唐见微按住了紫檀和帮派兄弟们,想必这两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回来,让跑堂的记住他俩,这回人赃并获,以后将他们拒之门外也算是有理有据。
唐见微和童少悬一块儿并肩感谢六嫂。
葛寻晴看到这一幕可爽翻了,激动地对石如琢说:“你阿娘可真厉害啊!”
石如琢红着脸:“唔……”
她要感谢阿娘,因为她和同窗在此,今天阿娘已经很收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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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仰光:哎呀妈呀这牛掰啊
石攻玉:其实我阿娘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