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担忧地对唐见微说:
“不知道唐家人是不是在到处找你们。三娘,让我去吧。”
唐见微将紫檀从唐家带出来的细软塞到荷包中,摇摇头:
“你讲不上价的,对方还有可能不收,还是我去。紫檀,你帮忙照看好我姐姐,千万别让她到处跑。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跑到外面去跑丢了……我得一头撞死。”
紫檀被这破宅子里的霉味弄得鼻子特别不舒服,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捏鼻子,一边对唐见微说:
“放心吧三娘,我一定照看好她。”
唐见微“嗯”了一声,轻叹道:
“如今也就你跟着我了。”
唐见微的话让紫檀眼眶发热:
“三娘,当初要不是你心肠好,用五两银子把我买了回来,救我一命还葬了我耶娘,如今我早也跟着耶娘入了野狼野狗的口,哪还能站在这儿?只要三娘不嫌弃,我愿意一生一世追随三娘!”
紫檀眼睛里泛着泪光,拉着唐见微的袖子,字字句句说得极诚恳。
唐见微心头也跟着酸了酸,但她现在没时间继续感叹。
“好,那我走了。”
唐见微捏紧了荷包,就要走的时候,她大姐唐观秋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披肩,差点将她拉倒。
“阿娘阿娘,你要去哪里!”唐观秋着急地抓着她,脸都红了,不让她走。
唐见微一个头两个大:“姐姐,你好好看清楚,我是你妹妹,不是阿娘!”
唐观秋就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般,继续喊她阿娘。
手中抓她的力气越来越大,十根本是冻得通红的指尖抓到发白。
唐观秋着急,气喘得越来越剧烈,二十有一的人,看上去真像个害怕被母亲遗弃的幼童。
唐见微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姐?
博陵百姓只知道唐家三娘子唐见微惊才绝艳,而在唐见微心里,从小到大,她大姐才是唐见微最喜欢最敬佩的人。
两人一块儿长大,在唐观秋出嫁前,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感情极好。
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大姐会在一夜之间患上痴症,变得疯疯癫癫,将亲妹妹认错成母亲……
可这又如何能怪她?
遭遇那种横祸,任谁都扛不住。
这几日家中巨变一直推着唐见微硬着头皮咬牙往前走,没有任何停下思考的时间。
如今仔细看大姐凌乱的头发和冻得通红的手,本就疲惫不堪的唐见微,隐隐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她急忙定神,将大姐的手握进自己也没什么温度的手掌里。
呵了呵热气,又搓了搓,学着母亲的语气,笑着叫大姐的小字:
“阿净乖,阿娘出去办点儿事,很快就回来了。”
这招还挺有用,唐观秋果然没再闹了,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唐见微继续安抚她:“等阿娘回来,给阿净带永宁坊的乳糜,好不好?”
唐观秋眨眨眼:“真的吗?”
永宁坊的乳糜,是大姐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小食。
“真的,阿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在这儿,听紫檀的话,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唐观秋乖巧地点了点头。
唐见微又捂了大姐的手一会儿,感觉到她的手有了些热度,这才匆匆出门。
她所在之地,为博陵府。
博陵,大苍都城,光兴元年由苍高祖建都至今,已逾百年。
自光兴元年建国,经过辉煌的“建兴盛世”“延隆之治”,博陵乃至整个大苍愈发强大富饶。
如今已是天显六年,这座百年之城依旧没有显出任何疲态。
人稠物穣松茂竹苞,京师正散发着壮年的魅力。
唐见微就是在这座无数人向往的通都巨邑中长大。
此时夕阳西斜还未宵禁,东西二市车马骈阗,酒肆商铺人喊马嘶。
她穿过盈天的热闹,熟稔地往更深处走去。
她要找的黑铺子,不会在二市的面上。
通过一道暗门,叫嚷声迅速被抛到了身后。
她现在需要现钱,但不能去街面上那些正规的僦柜里质钱银。
要是留下痕迹,唐家很快就会找到她。
她只能去寻黑市的黑牙郎。
以苍之风俗,无论男女都可入仕、经商,早也没有女子家不可在外抛头露面一说。
唐见微父亲从政,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负责中枢开支预算,官居六品,是度支司的副手。
母亲则是个商人,在博陵城中最热闹的地段开了十多家食肆酒楼,财源滚滚。
在大苍,并没有官员亲眷一定不得行商的忌讳。
只要亲眷做的不是官家的生意,开一百间铺子也无人过问。
大苍律法严明,市场和民风却非常活跃、宽容和开放。
甚至同性可成婚的法令由苍高祖颁行,至今也有一百载。
从十岁起,唐见微在阿娘身边帮忙,甚至已经在阿娘的酒楼里掌勺,乃是博陵有名的厨娘。
为了学习经商之道以及采购食材,她行遍了博陵的大街小巷。
对这儿的每一个坊间每一方市集,每一家店铺每一间酒肆,每一处暗门每一道地下渠,全都了如指掌。
黑牙郎在何处,她自然也知道。
敲开一扇木门,里面的人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认出了唐见微。
“唐三娘,今儿个又有生意照顾某?”牙郎笑着将门打开。
唐见微走进黑魆魆的小院子,将荷包里的物件全部倒在案几上,说:
“全质了。”
案几上铺着价值不菲的簪钗,还有一把雕刻精美的孔雀纹玉梳背。
牙郎看看这些饰物,再看看唐见微,挑着眉扁着嘴。
“哦对。”唐见微顿了顿,将耳坠取下来,一块儿拍在案几上。
“一千两。”唐见微说。
牙郎坐下,不紧不慢地一件件看了又看,指着磨损处说了半天,最后开口:
“三百两。”
唐见微脸色万分难看:
“足下也太黑了。我这些首饰加一块儿,在僦柜起码能质出一千五百两!”
“哦。”牙郎一笑,两排牙齿白森森,“那唐三娘去外面的僦柜质银吧。或者也可以转到某后面那家问问,指不定还能再少五十两。”
“……”
唐见微盯着这黑牙郎,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
.
将装着三百两银票的荷包攥在手里,从暗门往外走时,灯火映在唐见微想吃人的脸庞上。
不亏是黑市牙郎,自然是知道唐家的变故,趁火打劫的功夫一流。
顾不得其他,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首饰,只是现钱。
多亏紫檀从唐家出来的时候机灵,将唐见微的私人物件偷偷带出来一些,不然连这三百两都没有。
三百两就三百两吧,总比身无分文来得好。
唐见微再次捏了捏荷包。
这三百两有可能是她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计。
区区三百两……
她要穿过西市回到“鬼宅”,晚风起,她将披肩拢了拢,神情黯淡。
半个月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她居然和姐姐沦落至此。
更无法想象,那样的一场弥天大祸将要降临唐家,降临到自己身上。
.
半个月前,阿翁病逝,唐见微的父亲还没从丧父之痛中缓过神,居然被牵扯进一桩军资大案之中。
唐见微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此事牵连甚大。
那日丧礼还未开始,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便一块儿闯门,将披麻戴孝的父亲带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日,每天唐见微都和母亲在托人打听父亲的情况。
隐约听说军资大案是因户部侍郎王公而起,王公正是父亲的老师,也是他的上峰。
王公已经入狱,只怕父亲被抓,是受他牵连。
涉及军资的重案,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十日来母亲吃不下睡不着,活生生熬瘦了一大圈,病得连夜咳嗽,丧事都顾不上。
倒是唐见微几头跑,一边为母亲抓药熬药,一边和阿婆以及二叔一家料理阿翁后事,还要再打听父亲的情况。
她找遍了能找的人,无论谁听到这事儿都只能摇头,闭嘴不提。
渐渐唐见微明白,此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命。
到底才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唐见微不慌是不可能的,想要找大姐商量,又抽不开身,便让紫檀去沈府寻她大姐。
唐家大娘子唐观秋,和沈家嫡长女沈约成亲已有三年。
沈约乃是武将,两年前随军出征绥川之后,至今未回博陵。
这二人感情深厚,即便沈约人在西北,每月快信如雪花一般往博陵寄。
在唐见微的心里,这二位就是神仙眷侣,让人羡慕不已。
唐观秋自己待在博陵,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回娘家走走。
平日里唐家有什么大事小事她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出谋划策。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姐怎么会没点动静?
那时唐见微心中已经有了些担忧。
紫檀去了几次,回来说沈府那头奇奇怪怪,别说唐观秋人了,就是连门都没能敲开过。
唐见微一头雾水,等她亲自去沈府时,沈府大门敞开,满眼的白皤绛帛。
恍惚间,唐见微以为自己回到了唐家,回到了阿翁的丧礼。
谁死了?
她眼睛都不敢眨,直愣愣地往里走,忽地看见西阶悬挂的明旌,上书“沈约之柩”四个黑字。
唐见微脑中轰然一声——沈约死了?
沈约不是在绥川吗?
她,战死西北?
唐见微立即将这几日的事情串起来。
沈约在绥川作战,而军资大案似乎也跟西北战事有关。
贪没军资,延误战机,导致前线大溃。
莫非就是因为此案,沈约才……
唐见微口舌干燥,脑子里嗡嗡地响。
那大姐呢?
唐见微抓住路过她身边的沈家家奴,问道:
“我大姐呢?你们大夫人呢?”
抓了十个,九个匆忙离去称不知道。
总算有个人告诉她:“唐三娘来得正好,将你大姐带回唐府吧。从今以后,她不是我们沈家人。”
唐见微万分不解:“什么意思?”
那人正是沈府管家,他冷哼一声,倒愤慨起来:
“趁着我们大娘子为国征战时与家奴通-奸,这等丑事唐三娘倒有脸问我们沈家。”
“什么?”
通-奸?和谁?大姐和沈家家奴?
唐见微绝对不相信:“我大姐不是这等人!你怎可胡说八道败我大姐名节!”
管家冷笑道:“是什么样的人,哪是嘴皮子一动就能说得清的?如今我们大娘子战死沙场,唐观秋与我们沈家再无关系,休书她已经收到,只不过碍于身体状况暂时动不了。现在唐三娘也来了,倒是省了我们沈家的力气。她就在寝屋内,唐三娘,请。”
唐见微发愣的时候,那管家速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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