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峥一大早去了有名的手工铺子流丽楼。这是他提前三日定好的日子——跟绣娘学做小玩偶。傍晚时,他才离开流丽楼,没回家,直接进宫。
——至少,在外人看来这是他今日的日程。
姜峥去了俞嫣在太后宫中的住处——捧雪阁,去拿了一个俞嫣小时候抱着睡觉的兔子布偶。
“小郡主原先最喜欢这个。”秀珠将兔子布偶递给姜峥。
秀珠送姜峥出去,望着姜峥离去的背影,她不禁感慨姜峥对小郡主可真好。前一阵子俞嫣和姜峥两个人住在宫中元乐阁,姜峥对俞嫣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早已在宫中传遍。姜峥如今又为了讨俞嫣欢心,拿了她幼时的玩偶,说要仿着亲自做一个。秀珠琢磨着,宫里那群小宫女又要闲时议论,羡慕不已了。
自从赵琼事发被关进天牢,她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担心赵琼将她供出来。她担心被降罪知而不报,心惊胆战了十来日,也无事发生,想来赵琼也不愿意给自己罪加一等,没招下药之事。她这才略放心些。
送走了姜峥,秀珠转身去前院,看见两个小太监丢下手里的活儿,交头接耳。
若是往常,她必然要过去督促几句。可是没了赵琼的要挟她近来心情好,不仅没管,反而笑着问他们在议论什么。
“秀珠姐姐没听说吗?赵琼今天被杀了!”
另一个小太监压低声音:“被一个侠客掳走,然后用一种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我听说连眼珠子都给挖出来了!”
好半晌,秀珠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心里最后的那一丝不安,彻底散去。
心情好的不仅秀珠,还有林宜嘉。她为了家族为了权利地位进了东宫,从不奢求赵琼的感情,只要想地位。可嫁给赵琼之后,她见多了赵琼的荒唐,越来越不安。如今赵琼遭难,她因家族相保,没被牵连,逃过一劫的感觉横在她心里,也同时让她对权利地位的渴望淡去不少。什么都没有平安重要。如今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她也算解脱了。
圣上如今又搬回来避暑的元乐阁,此时他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
季承平刚禀了赵琼遇害之事,圣上面无表情继续批阅着奏折,更是未置一言。
手中的奏折批完被放到一旁,圣上这才问:“那个女人送走了?”
季承平还在想赵琼之事,没想到圣上竟直接揭过不提,问起旁的事。季承平斟酌了言语,立刻禀话:“敏嫔水土不服,病逝了。”
圣上皱了下眉,算是处理了敏尔和赵琉之事。
若这个女人已成了他的妃嫔,他是绝对不会准许自己的皇子与之有染。既然自己没碰过,没触碰人伦底线,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其假死跟赵琉去封地。
如今两个人海誓山盟可歌可泣,日后是能厮守一生还是某一方负心相背,都和他无关。
至于赵琼?这个意欲弑父的孽畜,未脏他手而暴毙,更是好事。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很快被圣上抛至一旁,要召姜远进宫商讨征伐温塔之事。原已商量得差不多,可圣上改了主意,不太想让姜远全权负责。圣人心里生出提拔年轻人的心思,想借着这次机会,正好让姜远带出几个年轻武将。
他老了,朝中重臣也老了。这朝堂,终究是要权责交替,慢慢交给年轻人。
思及此,不由触了圣人心病。除了赵珍、赵琉,他的儿子只两个,一个四岁的赵瑜,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赵珀。
前几日赵瑜的生母突然卧床不起,央求皇后代为抚养赵瑜,这含着什么心思,根本不难猜。
圣人叹了口气,唯愿这两个孩子长大之后能成器。可赵琼和赵琉让他挫败,如今竟也开始想退路——为了避免这两个孩子日后亦让他失望,他应该提前在宗族里物色,以备不时之需。
姜峥将要出了宫门,迎面遇见怀珍公主的车舆。怀珍坐在珠帘晃动的香舆中,远远看见了姜峥怀里抱着个兔子布偶。他一身青色长衫如松如玉,和怀里的那个粉嫩的兔子布偶形成鲜明对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俞嫣的东西。
怀珍感慨,那个疏离如仙的郎君,终是为了他的妻走下红尘。
姜峥退到一侧避让,让怀珍公主的车舆擦身而过。
一阵珠帘晃动,怀珍让车舆停下。她抬手抬起珠帘,望向路边的姜峥,道:“突然想问姜六郎一件事情。”
姜峥抬眼,静候。
“当初,你是不是因为躲避与我成亲故意不当状元郎?”
怀珍盯着姜峥的面庞,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姜峥沉默了一息,才开口:“六年前尚且年少,无意成家。绝无针对公主之意。”
他当初年少不想成家,而不是嫌弃她独独不想和她成亲,是这个意思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年赌气随便找个人嫁了,实在是荒唐又可笑。
怀珍慢慢松了手,珠帘逐渐落下来。声音由凌乱转沉静。
·
姜峥归家立刻将手中的兔子布偶放下,没先进里屋去见俞嫣,而是直接去了浴室。
俞嫣正趴在寝床上翻一卷书,得知姜峥去了浴室,她立刻起身过去。
姜峥脱了身上的外衣,正立在洗手架前反复洗手——去洗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脏丑血腥味儿。
姜峥抬眼望向俞嫣。她应当是沐浴后不久,披散的秀发蒙着一层雾蒙蒙。她立在门口,正望着姜峥。
姜峥对她笑笑,道:“回去躺着休息吧。我收拾完就回屋陪你。”
俞嫣没回去,反倒是走进来,问:“外面那只兔子是今天的小礼物吗?”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姜峥知道若说是,她必然会不太开心,以为他拿她的东西糊弄她。
“不是。”姜峥拿了一次性帕子了了擦下手上的水渍,朝脱下来的外衣走去,从里面取出一个漆黑的小瓷盒,方方正正。
他没有直接给俞嫣,而是放在桌上,提醒俞嫣:“可能有点吓人,做点思想准备再打开看。”
“死蟑螂臭耗子不成?”俞嫣好奇地走过去,将小瓷盒打开。
“啊——”她尖锐地尖叫了一声,手抖了一下,差点将小瓷盒打翻。
她惊恐地望着姜峥,一脸不敢置信。
“吓到了?”姜峥快步朝她走过去,将人拉到怀里,让她伏在他的胸膛,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慰:“是我不好,应该提前跟你说清楚里面的东西。不怕了。”
那个黑色的方正小瓷盒中,放着一对眼珠子。
——赵琼的眼珠子。
从姜峥第一次看见赵琼望向俞嫣的眼神时,他就想挖了赵琼的眼珠子。
俞嫣偎在姜峥的怀里好一会儿,缓过神,才说:“果然是你……会不会有麻烦?”
“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姜峥安慰。
他从不做莽撞之事。不管是实际上的帝王心,还是表面上的不在场证据,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姜峥将今日伪造的证据一一说给俞嫣,俞嫣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你怎么不叫上我?”她嗔怪,“我也想捅他几刀!”
姜峥哪里舍得。
春绒在外面叩门,询问是否要送热水进来。
“回屋躺着吧。”姜峥再次道。
俞嫣毕竟还病着,往日这个时候她已经睡了。
俞嫣点头。
夏日天热,沐浴的热水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可姜峥要求沐浴的水必须要烧开,然后再放置到合适的温度。所以等他沐浴完回房,花了不短的时间。
让姜峥意外的是,俞嫣居然还没睡。
她趴在床榻上,正在玩端午时姜峥送她的碧玉粽子挂饰。
“怎么还没睡?”姜峥问。
俞嫣抿了抿唇,不搭理他,在心里责怪他明知故问。她为什么不睡?还不是要等他?
她坐起身,将玉粽子挂饰挂在床幔上,然后不搭理姜峥躺下睡觉。
姜峥轻笑了一声,道:“看来是病好了。”
俞嫣故意咳两声,反驳姜峥的话。
姜峥轻笑,他熄了灯,放幔上榻。长夜静悄悄,两个人肩并肩平躺在床榻上,皆睁着眼睛望着床榻顶端。
从窗缝溜进来的风,吹动唯留的那盏灯,灯光晃动,又将床幔上的鸳鸯映在了床榻顶端。鸳鸯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风停的那一刻,床榻顶端的鸳鸯影子也不再动。躺在床榻上的两个人却突然同时朝着对方转过身去。
四目相对,姜峥问:“酿酿,你病好了,身体没有不舒服了是不是?”
俞嫣眼睫细颤了一下,心领神会地知道了他这话的意思。她娇娇地轻哼一声,喃声:“我身体可好了,才没生病!”
姜峥轻笑,笑俞嫣无时不在的可爱嘴硬,可爱得让他凑过去咬她的嘴。
云瓷锦的床褥、坠着宝石的床幔、穿着铃铛的秋千和腰绳、熏雕着昙花和双雁的蜡烛、熏香、美酒……那些姜峥准备的东西,并没有用上。
因为根本不需要。
原来真正的赴极乐,并不需要那些外物,只需要两颗贴在一起的真心。
不过姜峥确实没太尽兴。虽然俞嫣嘴硬,可她确实尚未痊愈,身体弱着。姜峥不敢太折腾俞嫣,也只要了六次而已。
过几天再说吧。
啊不,明天再说。
窗外,喜鹊立在枝头叽叽喳喳,昭示着已经天亮。原来已经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