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晚间新闻才开始。
他们大概是刚刚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餐,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虽说电视的声音不小,但大概是因为没人说话的缘故,我还是觉得屋子里安静得出奇。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这时,我发现他手里夹了根烟。他已经很多年没抽烟了。
“是不是表叔出了什么事?”我问道。他那颓废的模样让我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他死了。”他优雅地在烟缸里磕了下烟灰,望着前方道,“我们是办完他的后事才回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得了什么病?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他长什么样?有照片吗?”我一迭连声地问道。我突然对这个素昧平生的表叔产生了兴趣,因为我发现,老爸对这个死去的人似乎有着很深的感情。这几天,他瘦了很多。
“你小时候见过他,只是你不记得了。”老爸说,“那时候,你大概五六岁,他请你吃过冰淇淋。他那阵子刚刚得了笔大收入,春风得意,所以到处请客。他从英国回来的时候,还给你妈买过裙子,很贵的裙子。可惜被你妈用熨斗烫出了一个洞,你妈真是太不小心了。”老爸慢悠悠地说着,但我却越听越困惑。乡下的表叔还去过英国?我隐约记得当年是有人请我吃过冰淇淋,但记忆中,那个人好像很时髦,身上还擦着香水。他根本不像我妈嘴里的“乡下人”。
“爸,表叔是不是爱擦香水?”我问道。
“原来你记得他。”老爸似乎很高兴,“他是有个时期很喜欢擦香水,但后来就再也不喜欢了。你还记得他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别的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爸似乎觉得有些遗憾,叹了口气道:“是啊,你那时那么小,不可能记得那么多。”
“他住在哪里?”我朝厨房瞥了一眼,轻声道,“我妈说他住乡下,她是不是在乱说?”
老爸笑着吸了口烟道:“她说得对。他是住在乡下。”
“在哪儿?”
“就在郊区。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他的园子。”老爸说起表叔的事,就侃侃而谈,“一年前,他说他厌倦了城市,想试着过过田园生活,于是他就跟郊区的农民买了栋带园子的小房子。他的园子里原来还种有柿子树和桃树,可惜,他没精力去伺候那些东西,现在除了杂草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带他去?瞎说什么呢!谁知道那里还有没有病菌!”她满脸不高兴地对老爸说。
老爸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跟你说过,他那个病不是通过空气传染的。”他低声道。
“什么空气不空气的!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就告诉你,我不许你把致远带到那个脏地方去!”老妈口气坚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对老爸态度那么强硬。
“脏地方?!”老爸似乎受了伤害。
“对,脏地方!说它脏已经够客气的了!我看就算一把火烧了,也杀不死那些病菌!”老妈怒气冲冲地说,“林云之!我也就算了,我老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可致远只有17岁,我不许你把他带到那种脏地方去!如果你敢,我跟你没完!”
老爸凝视着她,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加英,我知道你很怕,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不会被传染。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医生!”老妈的质问中带着哭腔。
“我们明天去验血,有没有问题,马上就能知道。”
可这个主意并没有让我妈的情绪好转。
“我不去。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希望你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把它卖了烧了送人了,都随便你,我就希望你不要再去了。你假如还想跟我们继续生活在一起的话,你就……”
老妈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抬头看着我爸,他也看着她,那一刻,他们好像在无声地进行某种秘密交流,“假如你还想跟我们住在一起,你就应该把他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他是病菌。我早就跟你说过!”她说完,焦躁地扯下围裙,擦了下脸上的汗珠。
老爸关上了电视。
“王加英,你没资格这么要求我。”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老爸用这种冷酷无情的语调对我妈直呼其名。
果然,听见这一声,老妈如同遭遇电击一般浑身一颤。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别忘记我们之间当初的承诺。”老爸又道。
“我知道,我是没资格要求你什么,”老妈的口气软了下来,轻声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你就得明白,你是个有家庭的人,你得对我们……负责。如果我们家着火,邻居也会遭殃,不是吗?云之,求你把那些东西都处理掉吧!”
老爸将烟掐灭在烟缸里。
“加英,你的要求我没法答应。如果你对我不满意。我们可以离婚。”他平静地说。
这句话让老妈闭上了嘴。
“爸,妈,你们在说什么!表叔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终于有机会插嘴了,老爸刚才的话把我吓得不轻。离婚!他居然要跟老妈离婚!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人回答我。老爸扭身进了卧室。
“妈!”我又转向另一个。
她神情沮丧地看着我,说:“别问了,你妈就是命不好!命不好就什么都不顺!”
我不想听她这些胡扯,问道:“表叔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传染病!”老妈定定地望着卧室房门,轻声道,“你爸是想害死我,也想害死你。他不是人。无论他要带你去哪里,你都不许跟他去,明白吗?他在发疯。他从小就是个疯子!”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现在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你会跟爸离婚吗?”
她把目光移向我。
“离婚?别担心,乖儿子,那只是说说的。我跟你爸是最亲密的朋友,这辈子谁都离不开谁。”她笑着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脸上的神情有点邪恶。
那一夜,我梦见了我的表叔。那是个陌生男人,模样有点像舞台上的小丑,穿着条纹西装和宽松长裤,戴着顶贝雷帽,头发乱蓬蓬的,鼻子和眼圈都画成了鲜红色,身上还飘散着一股浓郁的古龙香水的味道。
在梦里,他跟我并排前行,不断在跟我说话。他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跟他说起了郦雯。梦中的我,就像是有根管道从大脑直通我的嘴,滔滔不绝,肆无忌惮地说着我的感受。
“她好美。”“她的腿很长,夹着我好舒服。”“昨天她还吃我了,两次,我都快疯了。”“她就是有个坏习惯,总让我咬她。她昨天还让我咬她的大腿内侧,呵呵,我不想让她失望。她觉得那样最刺激。”“她说她喜欢我的味道。我问她是什么味道,她说跟辣椒很像。”“我答应给她买戒指,不过要等我上班之后,她说她会等我。”“我觉得她真的是个女人。别人只能称为女性,女的,女孩,异性,八婆,等等,但她就是个女人……”
我们聊得非常愉快,无论我说什么,表叔都开心地回应,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我觉得他更像是我的某个朋友,而且他还是个过来人。我问他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说:“每个人一生中总会至少遇到一个爱人。”
“至少?”我反问他。
“嫌少吗?”他道。
“不,当然不是。一个人一生有一个爱人就够了。”我说,我想到的是郦雯。
表叔很同意我的说法,掰着手指跟我细数他的爱人,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数字,“29个。”他说。
“29个?好多啊,表叔!”我惊叹。
“但我最喜欢的只有一个。”表叔说。
“那是谁?”
表叔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我正想再问时,他忽然提议请我吃冰淇淋。
我告诉他,那是我小时候喜欢的,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吃这种又甜又腻的东西了。大概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么巧的事,这时,我看见郦雯从街对面走了过来。
“这就是你的佳人吗?”表叔问我。
我点点头。
“那就再见吧!”他立刻要走,“我先去云之家,放心,我会替你保密。”他道。我刚想道别,发现他已经没了踪影。而这时,郦雯已经来到了我身边。
“你在干吗?”她问我,说话的神气跟要求我咬她时一模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她更像个被放逐在孤岛上的年轻女孩。她的刚强都是表象,其实比谁都脆弱。因而她像刀子一样锋利,又比谁都贪婪,简直什么都想要,但我想,那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我笑着回答她。我俯视她,在梦里,我觉得自己好像比她大十岁。
她以贪玩的神情朝马路的两边望了一眼,随后便靠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她很快用湿润的嘴唇吻住了我。我有点害怕,因为那是白天,我怕被人看见。但是很奇怪,四周没有人,于是慢慢地,我又上来了,像个魔鬼一般,眼睛里只看见她皮肤上的小斑点。她微微翕开的嘴唇里雪白的小牙齿,还有梧桐树叶子洒在她身上的影子。在街上,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胸膛,沉重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长长的头发垂落在我的身上,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像是从黝黑的森林里飘出来的。我幻想在很黑很黑的夜里,我独自走进森林,穿过一片又一片又高又密的树丛,终于来到一片起雾的河边,湿乎乎的雾气笼罩着我……
远处响起警笛的声音,刺耳极了。
我在梦中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清醒过来。
“滴铃铃……”原来是门铃在响。
我听见我妈匆忙的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谁会这么早来我家?一个疑问闪过我的脑际。会不会是老爸出门忘记带钥匙了?
自从半年前我家遭遇撬窃换门锁之后,我爸经常会带错钥匙。
不过,其实他带不带钥匙都一样,他回来的时候,家里总有人在。可是,老爸不是个喜欢早锻炼的人啊,他不喜欢去公园散步,也从不买菜,更不会在脏兮兮的饮食店门口排队等新出炉的油条——那会是谁?
“你们找谁?”那是我妈的问话声。
一个男人用含混的声音回答了她。他好像是说了一大通话,中间夹杂着我妈的提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他的回答显然让我妈愣住了。过了会儿,我听到她吼了起来:
“不可能!没这回事!肯定是搞错了!搞错了!”她情绪激动,即使隔着门,我也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安起来。
“他在哪儿?”那个男人漠然地问道。他的声音现在清晰了起来,显然,他已经跨进了房门。一个不请自来的人。他凭什么可以在我家自由进出?我妈为什么没拦他?
“他,他还在睡觉!”我妈的声音更响了,就像只被追逐的母鸡,“……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我正在纳闷,我妈嘴里的“他”是谁,这时我爸的声音插了进来。
“什么事?”他问道,他显得冷静多了。
那个男人不知说了什么。
“有这种事?”我爸也相当惊讶,隔了会儿,他道,“好吧,我去叫醒他。”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说的“他”指的是我。真奇怪,谁会一大早来找我?
我爸直接打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我已经从床上坐起。
“谁来了?”我问道。
“是警察。”我爸说道。
“警察?他们找谁?——找我?”其实我爸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没错,警察就是因为我才来的。
“你快点起来。他们会把你带回局里问话。”老爸镇定地说。
我已经在穿牛仔裤了。
“爸,你知道是什么事吗?”我问道。
老爸迟疑了一下,才答:“有人控告你强奸。”
我穿好衣服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那两个警察在盘问我妈:“他昨晚是几点回来的?”
“不知道!他没出去过!他一直待在家里!”我妈心慌意乱地回答。
“我们刚才问过你们的邻居,他们说,他大约是晚上七点离开的家,而那时候,你们刚刚从外地回来。”那个警察四平八稳地说道。
我妈咬牙切齿地问道:“是谁说的?这是我们家的事!他凭什么乱说?你叫他来跟我对质!”
警察对我妈的态度采取了“冷处理”,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我妈的脸。没过两秒钟,我妈就屈服了。
“好吧,他是出去过。他去同学家做功课了。”
“谁?”
“什么?”
“他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我心里一阵慌乱。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如果警察找到余青,立刻就知道我当时说谎了。不过当然,就算我跟他事先串通好了,也难保他不出卖我。因为问话的不是我妈或他妈,而是警察。
“他叫余青,是他的好朋友。我认识那孩子,他很老实,就是读书笨了点。”我妈说到这句话时,正好回头看见了我,她立刻朝我冲了过来,“快!致远!快给余青打电话,叫他来给你作证!你叫他立刻过来!”
我爸拉住了她,以免她撞到我身上,“加英,让致远先去洗个脸。”
我乘机摆脱我妈,躲进了盥洗室。当我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好像仍在梦里,完全不相信我刚才听到的一切。
“你们学校的一个英语女教师报警,说你昨晚八点左右在她家强奸了她。”这是我爸刚才告诉我的。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女教师是谁,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强奸?”我惊讶地几乎没法合拢我的嘴。
我爸看着我穿好衣服,才问:“你昨晚在哪里?”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就像厨房的刀那般还闪着寒光。
我该如何开口?我呆立在那里,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我的反应显然已经回答了他,他的眼神变得严峻了。
“这么说,你是在她那儿?”他道。
“可我没有强奸她。”我说道。
“那你有没有跟她发生关系?”他直截了当的口吻,让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其实我现在更愿意问我的是警察,因为我觉得向自己的父母承认自己跟某个女人有染,比向警察坦白更难堪。
“这么说是有了?”老爸问我。
我无言以对。
老爸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那么,有没有强奸?”他问完之后,好像是担心我不懂这个词的含义,又轻声道,“我的意思是,她愿意跟你发生关系吗?
你有没有强迫她?”
我连忙摇头。
“那她为什么要报警?”老爸问道。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前一晚临别时,她还情意绵绵地在门口拥吻我,并跟我定好了下一次约会的时间,可是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到警察局,说我强奸她,这变化也太大了吧!我离开她家后,发生了什么?
“她有丈夫或男朋友吗?”老爸试图启发我,“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被什么人看见了?”
“她没有丈夫,她离婚了。她有没有男朋友,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现在我越来越觉得那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像她这样的人,不会没有男朋友。
会不会有人看见我离开,出于妒忌,事后威胁她这么做的呢?
可是我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最终还是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结论,“我去她家的时候,没人看到我。我走的时候,也没人看见。她提醒过我。所以,我特别小心。”
“她提醒你要小心?”老爸眼里闪过一道光。
我忍不住为她辩解。“我想,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跟一个学生在一起。她不喜欢被人议论。”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被人议论,就不会去报警!”老爸的声音变得暴躁起来,他的目光如剑一般向我刺来,“是学校的副校长陪她去报的警!你们的事马上就会传遍整个学校!”
不!
我心里大叫了一声。随即有种被人从悬崖扔下去的感觉。
传遍学校?这是不是意味着,即使我最后洗脱罪名,我也已经身败名裂?!我想我肯定已经没法再去上学了。
可这是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报警?为什么要把我推出去送死?
老爸大约看出了我受的打击,他拍了拍我的肩。
“好了,先别想太多,跟他们去局里把事情说清楚。只要你真的没干,相信他们不会冤枉你。”他试图安慰我。
可是,我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我咬过她。
昨晚,她要求我咬她的大腿内侧,我照办了。我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我的牙印。
“致远,你在干什么?”外面是老妈在拍门。她总是在我最需要安静的时候打扰我。“致远,你快点告诉妈妈余青家的电话,妈妈打电话过去帮你核实。”她在门口心急火燎地说道。
“加英,你等致远出来再说嘛。”知道内情的老爸在劝她。
“你别管!儿子是我的,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会让他跟警察走!谁知道他们把他带走后会怎么对他!他才17岁!17岁!他们只要吓唬他,打他,就可以把罪名随便安在他头上!他们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我以前见得多了!”老妈像母狼一般号叫着,我觉得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接着,我听到“咚”的一声闷响,那好像是门被撞开的声音。我猜想她一定是一头撞进了我的房间,开始在我的包里和抽屉里乱翻。她想尽快找到余青家的电话号码,好立刻打过去核实。
虽然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但我还是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受到侵犯。我走出了盥洗室,客厅里果然只有那两个警察在。他们对我妈的态度似乎一点都不生气,其中一个还在懒洋洋地打哈欠。
“你就是林致远?”其中一个问道。
“我是。”我说。
我想显得镇定一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脸上还显出了怯意。
这时我妈像狂风一般从我房间里冲了出来,手里拿了本通讯录,我看出那是放在我书桌最上格抽屉里的。她把通讯录塞在我手里,“快,快给余青打电话!快!”
我真恨她!难道非要我当面承认,我昨晚没到任何地方做功课,而是跟一个女人去约会了吗?我本来指望老爸可以拦住她,可是,他显然对她已经无能为力,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摇摇头。
“快啊!让余青给你作证!告诉他们,你昨晚跟他在一起!你们一直在一起!”老妈的眼睛像狼一般盯着我,好像我一旦违抗她的命令,她就会随时咬死我,“快!电话就在那里!”她推了我一把。
她真笨!难道她就没发现我的反应慢了一些吗?那两个警察如同看电影一般看着我妈和我的一举一动,我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因为余青无法给我作证,我才迟迟不敢去拿那电话。
最后,大概是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一个警察终于走了过来。
“你把你同学的电话说一下。”他掏出笔记本。
我只能说出了那个号码。
警察拿起我家的电话,我听到他在说:“我是D区工程路派出所的,余青在吗?”过了会儿,大约余青来接电话了,我几乎能听到他懒洋洋充满不耐烦的嘟哝声,我的额头开始冒汗,嘴唇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你是余青吗?……我是D区工程路派出所的……对,可以这么说……你最后一次看见林致远是在什么时候?……好。我再问一遍。昨晚有没有看见他?……谢谢你。今天下午,我会来学校找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警察跟余青卖了个关子,随后挂了电话。
我妈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说他最后一次看见你儿子,是昨晚下午四点半,他们放学的时候。”警察平静地说。
我妈张开嘴,像要开口为我争辩,但思索片刻后,改变了主意。她蓦然回过头来,问我:“你昨晚真的没去余青家?”她口吻凶悍,令我害怕。
“没有。”
“那你上哪儿去了!”她叫了起来。
我无法回答她。我真怕她知道真相后会冲上来扇我的耳光。虽然在平时,她一向比我爸更关心我,疼爱我,但是,一旦我犯了错,动手的从来都是她。我小时候,被她打过很多次。初二的时候,因为我跟同学打架,她还用衣架追打我。后来,是老爸警告她,假如她再打我,我可能会一辈子记恨她,她才从此罢手。然而今天,她又变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我真担心她会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但我想,假如她真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耳光,也许我就解脱了,因为那样,我就有理由可以跟她断绝关系了。即使洗清冤屈,从警察局出来,我也不会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会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见她。我恨她,并且看不起她。
“说啊!你上哪儿去了?”她又问了一遍。
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我问警察:“不是要带我走吗?”
两个警察中的一个笑了笑。走过来,他朝门外努了努嘴:“那就走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把事情弄清楚。”
我跟着他们出了门。这时,我妈突然冲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尖着嗓子问道:“是那个婊子勾引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房门开着,有几个邻居站在楼梯上,正好奇地在朝我们家张望,我仿佛看见他们在相互使眼色。我相信他们已经听见了我妈嚷的话。不过,我还是回答了我妈。
“郦雯不是婊子。”我说。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带进一个阴暗的审讯室,但现在看起来,这里仅仅是个普通的办公室。屋子宽敞明亮,没有可怕的铁笼子,也没有凶狠的斥骂声,一切都显得很平常。这似乎在告诉我,我们即将进行的只是一次普通的谈话。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那两个警察各拖了把椅子靠近我坐下。
我现在知道,他们一个姓黄,一个姓李。
“林致远,你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黄警官语气温和地问我。他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警察,身材微胖,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似乎是我的主审官。
“17岁。上高二。”我如实作了回答。
“认识郦雯吗?”
虽然早知道会问到她,但突然从警察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是禁不住一阵心悸。
“认识。”我轻声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黄警官又问。
“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
“她教你吗?”
“不,她教初三。”
“你们在学校里常有接触吗?”
我摇摇头。
“在你印象中,她是个怎样的人?”黄警官用聊家常的口吻问我。
“印象?”我想了想道,“她很漂亮。其实,她是学校公认的美女老师。”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明智,但我认为照实说可能更好。
“就这些?”
我不太明白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于是抬起了头。他似乎也不想为难我,立刻换了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七点,你离开家后,去了哪里?”他问道。
“我……”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去找她了。但这是我们前一天约好的。我根本没有强迫她做什么……”
“前一天?这是怎么回事?”黄警官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我咽了下口水,答道:“前一天晚上我在她家。那是她约我去的。我们在麦当劳里面约定了时间。她先约我到铅笔弄,后来,就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
“有人看见你们吗?比如邻居。”
“没有。我没看见任何人。”我道。我记得进大门的时候,她曾提醒我脚步要轻点,还警告我不许在楼道里跟她说话。我曾以为,她这么做只是不希望邻居看见她带男人回来,她怕他们会在背后议论她,可现在看起来,她是不希望邻居看见我跟她曾一起回家。
“麦当劳的服务员有没有可能看见你们在一起?”黄警官又问。
“在麦当劳,我们没有坐在一起。”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仿佛正看见自己走向河里,却无能无力,“我在看价目表,她跑到我身边,对我说了晚上碰头的时间和地点。”
“她是怎么说的?”
“晚上八点,铅笔弄。”
“就这样?”
“就这样。”她是站在我旁边说的这几个字。我想没人会注意到。
“你刚才说,你们没在学校里说过话?”
“是的。”
“那她怎么会约你?”
我把那天晚上我在铅笔弄跟她的巧遇说了一遍。
“你撞倒她时,大约几点?”
“已经过了九点。那里没别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找到证人,但是我确实一个人也没看见,除了她。
“照你的说法,那是你第一次去她家。那一次你并没有跟她发生关系,是不是?”
“是的。”我已经顾不上脸红了,我知道只要被带到这个地方,你就不再拥有自尊和感情,你也没资格猜测任何事情,只能回答问你的问题,不管你想不想回答。
“你一共去过她家三次。第一次没有发生关系,后来的两次都有,是不是?”
“是的。”
“第一次去她家也没有碰到她的邻居或者别的什么人吗?”黄警官很耐心地问。我再度摇头。他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希望我曾经碰到过,但是真的没有。该死的!
黄警官与旁边做记录的李警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他说:“林致远,我们还是回到事发的那天晚上吧。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好。”我说。
“12月15日晚上,你去她家之后,发生了什么?”
事实摆在面前,我无法否认,即使否认也没用。我只是在考虑如何措辞。我还没脸皮厚到可以跟陌生人谈论这些的地步,我也不是演员,不懂得装假。
“我跟她好了。”最后,我简短地答道。
“就是说,你跟她发生了两性关系。是不是?”黄警官问道。
“是的。”
“你向她提出要求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他又问。
“她很高兴。”我觉得不对头,又连忙改口,“不,我没提出过要求。”
“那么是她提出来的?”
“不,她也没有。”我对她来说,不是陌生人,我们已经有过一个晚上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管在这些警察眼里,我们的关系有多肮脏,但我仍然认为那就是爱情,只不过,我们舍弃了最初的试探,我们之间是最直接的爱情。
黄警官不慌不忙地给自己点起一支烟,“说说当时的情形。”
他道。
这问题让我再度陷入难堪。但是,我没法不回答。我知道,如果我拒绝,可能会被视为一种对抗,他们也许会因此将我罪加一等。我可不想这样,我还想回家,即使我明白,经历过这件事后,我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但我仍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我是七点半左右到她家的。她给我开了门。然后,我就进去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她给我买了生煎包和甜豆浆。我们吃完之后,就一起在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就跟她好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详细了。
“你到她家门口后,有没有敲过门?”
“没有。”
“那她怎么知道你来了?”
“她故意给我留着门。她在等我。我跟她说,从我家到她家大约需要30分钟。她估算过时间。我也知道她没锁门。这都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黄警官吸了口烟,慢悠悠地问道:“你有没有她家的钥匙?”
我慌忙摇头。“当然没有,我怎么会有她家的钥匙?”
黄警官起身,从他身后那张凌乱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个装着东西的小塑料袋走了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道。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递给我的是把钥匙。我只是不太明白他给我看这把钥匙是什么意思。
“这是郦雯家的钥匙。”他解释道。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让我看它,而且,它还被正儿八经地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好像是什么重要的物证。
“我们是在门口的花盆下面找到它的。”他道。
她家门口有花盆吗?我完全没注意过。可黄警官脸上的神情让我感觉钥匙和花盆似乎都跟我的案子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说她从来没给过你钥匙。她有吗?”黄警官问。
“没有。”我茫然地答道。
黄警官点了点头。“这跟她说的一致,她说从来没给过你钥匙。但是她也说她那天晚上没给任何人开过门,她确定自己锁好了门……”
她撒谎!我心里喊道,因为愤怒,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脸则涨得通红。
“她说你是突然闯进去的。她之所以没听见你进来的声音,是因为你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洗澡。她说,你直接闯进浴室,将她从淋浴房里拉出来,在浴室的地板上对她实施了强暴。她说她曾企图反抗,但你的力气远远大过她。而她认为,你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走进她的房间,是因为你跟踪过她,你知道她的房门钥匙平时就放在门口花盆的下面。”
“她胡说!”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忍无可忍地大声道,“她在撒谎!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房门钥匙!我都不知道她门口放着花盆!她在胡说!完全是胡说!一句真的都没有!”
“坐下!”黄警官喝道。
我勉强让自己坐下,但嘴里仍在为自己申辩:“我们是约好的!她给我留着门!她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到!我从来没用过什么钥匙!”
“这么说,你是从来没碰过这把钥匙?”黄警官又问。他的语调自始至终都是四平八稳的,似乎隐隐还带着些不耐烦,好像无论什么,他都已经看腻了。
“当然!”我大声回答。
等等!
蓦然,我想到,那天在厨房里,我曾经在桌上拿起过一把钥匙。我之所以会对它产生兴趣,是因为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放着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她让我猜猜那女孩是谁。
我为了看清那张照片,便拿起了那把钥匙……
这是圈套!当时,她就是设计好了,骗我去拿那把钥匙,然后将它作为我破门而入的证据。她想害我。为什么?
我的心不住往下沉。
“你有信心就好。”我听到黄警官在说话,“等会儿我们的人会给你录指纹和牙印,希望你好好配合,这对你的案子有重要的影响。”
如果那钥匙上真的有我的指纹怎么办?我问自己。假如他们查出,我的确咬过她,怎么办?假如我说,那是她让我咬的,他们会相信我吗?假如我说,她还曾许诺,假如我咬她,她就吻我身上的所有地方,他们会相信吗?
这时,我忽然又想起了一句她说过的话。
“留在心上的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那是在她吻过我之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