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下总古河城主土井利胜效力的家臣中,有一名叫佐佐木武太夫的武士,虽然地位低微,却以坚毅、刚勇闻名。在剑术上,他领悟了一刀流的秘诀;枪法上,研究了柳生流的奥秘;在马术上,能够自由运用神道恶马流技法;柔道上,掌握了关口流的手法,对武道的各方面也都了如指掌。家臣中的众多弟子,都希望他给予指导。但用武太夫自己的话来说:“武艺终究是修养的一部分,除了为主君效力外不能有其他用途。”他笑称教人武艺等同于拿武艺进行售卖,不该是一个武士的本意,因此根本不把别人拜他为师这回事放在心上。武太夫有一个女儿,取名为留伊。武太夫说是不喜欢教人武艺吧,但唯独对女儿不同。也正因为武太夫从她幼时开始,便让她切磋琢磨,进行修练,还将毕生所学武艺全部传授给她,所以留伊一直接受与其他女孩不同的教育。
不久留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如花儿一般美丽娇妍。武太夫膝下无子,曾几次为留伊招婿,但偏执武道的顽固老头所在的家里,女婿们都呆不住,上门不久就个个离家出走,也就是所谓的“离缘”。留伊不得不侍奉利胜的夫人。但一直单身的话家名迟早会断绝,总在偏僻的下总待着也是虚度光阴,无聊得很,于是,留伊与年老退隐的父亲一起,果断辞别了主人前往江户,在浅草圣天町开了一所指导剑术的町道场。这年是明历元年乙未,留伊十九岁。
这个町道场,装饰简单朴素。正门的三间安装了黑色的格子,玄关的正面装饰着长枪、大刀、甲胄柜,屋檐前挂着门牌,牌上分明写着“武道诸艺指导所,女师傅佐佐木氏”。将武艺作为买卖,要是放到从前,父亲肯定会暴跳如雷,然而步入老年的佐佐木武太夫,已经不如年轻时那般气盛,在女子抛头露面不被认可的年代,武太夫对留伊做事如此干脆利落反而有些引以为傲。再说留伊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
虽是十九岁初次上京,留伊却马上适应了江户的生活。何止是适应,简直是如鱼得水。出城的时候,将鲜艳的小袖叠在前面,穿上黑色的绉纱羽织,上面别着四个连结的刺绣家徽,腰间佩戴着金色细长的大小武士刀,赤脚穿着绢带的草鞋,头发上别着屋敷式的发簪,有时也会戴上草笠。很明显,留伊简直是站在时尚流行前沿的摩登女郎。加上她和男子一样佩戴着大小武士刀,这样独特的装扮怎能不惹人注目?路人纷纷挤眉弄眼,交换眼色,笑着说:“快看!女侠来了哦!”留伊却依旧恬淡如常,好像自己天生是江户人一般,哼着小调,迈着轻松的步伐穿过大川端。
道场的练习也同样别具一格,没有性别之分,也不是一板一眼地跟着规则教学,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资质进行指导,十分灵活。留伊让弟子随意用剑术对攻,自己则把莳绘的烟盒放在旁边,支起一条腿坐着,拿着长烟管一口一口慢悠悠地抽烟。她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剑术老师,更像是游艺的老师。只是那双眼睛,能犀利地看穿弟子的每一个破绽。轮到留伊自己手执竹刀时,她那引以为傲的长发,就这么湿漉漉地披在身后。
这个时期,一些下级武士子弟,厌烦了元和偃武以来的长期承平,对德川幕府的社会管束也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他们拉帮结派,成立了各种团伙,如白柄组、角袖组、身狭组、神祇组等。他们总是大摇大摆地在江户晃荡,肆无忌惮地挑起事端,举止野蛮,人们把他们叫作“歌舞伎者”。这群歌舞伎者的粗暴同伙无意间听到留伊的传闻,便拥至留伊的道场砸馆子。几个武士自恃武艺高强,一齐对付留伊,也敌不过留伊细胳膊操着的那把竹剑的威力。还有一次,留伊从驹形堂前往竹町渡口。途中,从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猛地撞向留伊的肩头。那人喊了声:“岂有此理!”就要和留伊拔刀相向。那时,留伊腰间不过插着一支三尺多长的花见烟管,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轻易就用烟管打中对方的胳膊,让他拔不了刀。
在留伊前往江户第二年的正月十八日,发生了那场妇孺皆知的明历大火,整个江户一两日之内几乎化为焦土。又恰逢疾风劲起,本是从骏河台烧向柳桥的大火,又烧到了浅草御门前,无数想逃难的百姓葬身火海,更大有烧向神田川对岸的趋势。火终于只烧到了留伊居住的浅草附近,并没有继续蔓延。圣天町的道场也平安无事。从十八日过午燃起的火势,终于在后日的清晨被扑灭了。
噩梦般的两天两夜刚刚过去,二十一日江户城内下起了雪,而且还伴随着大风,转眼间城内便是大风大雪。因大火逃难的多数人们又因为饥饿寒冷而死去,目及之处尸横遍野。幕府和众大名在城内各个要所设置救济屋,用大锅煮粥救济受难的百姓。
就在二十一日这天,留伊也被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穿着裁着袴,戴着草帽,穿过大雪,沿着大河岸边向浅草御门前方走去。越往前走,周围越发如漆黑的枯木般全无生机,路旁横躺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触目惊心地映入留伊眼中。漂浮在沟渠之上的尸体,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雪。不仅是尸体,还有那些好不容易从大火中逃出的人们,他们都是一张熏得发黑的脸,衣衫褴褛,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周围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恶臭,火尽后的余烟让人睁不开眼睛。再看救济屋,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喝粥,身上还有刚被烧伤后留下的伤痕。粥冒着热气,盛粥的物什,大概是从大火中拾来的茶碗和瓦片,烧得发黑。这中间有个目光冷峻的少年,看到留伊,眼里立刻充满敌意:
“又不是杂耍表演,看什么看!走啊!”
留伊心中受到打击,回去之后,便和父亲说了当日的见闻:
“今天,我人生中第一次目睹了如此之多的尸体。父亲大人,您见过吗?”
武太夫好像眼神飘忽地望向远方:
“大阪之战的时候,我还没到十五岁,那时不只在战场,就是在街巷也能看到尸体,不足为奇。世间百态,瞬息万变。如果世间太平,没有什么火灾发生的话,就不会看到尸体。”
第二日,身体里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驱使留伊前往那一片焦土。这一整天她在市内到处走动,然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圣天町。不单单是出于好奇心,好像有某种留伊从小到大的生活里缺少的东西,不由分说地诱使留伊不得不走去惨不忍睹的火灾现场。
留伊出门时,无意间朝门口侧边看,发现门侧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披着草席片、全身乌黑的男子。她忽然觉得,这莫非是她昨日在浅草御门附近路边见到横躺着的尸体中的一具?难道那尸体霍然起身,晃晃悠悠朝自己家门走过来了吗?留伊瞬间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那男子不是尸体,是活人,真真切切地活着,好像还在一边捻着佛珠子一边念着佛经。那张脸黑得不同寻常,不由得让人认为他是前夜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人。事实上,因为那场大火家庭离散不得不流浪,又随意在人家屋前过夜的人,市内当是数不胜数。这个男子,说不定也是逃出火灾的人吧。不对,像这般嘴里念念有词的人,倒是有点行者的感觉,难道是来推销护摩之灰的吗?这么想着,留伊仔细观察男子的脸,然而男子还是闭着双眼坐着,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留伊的存在。
天渐渐黑了,留伊回家的时候,那男子依然在那儿坐着。留伊终究还是有些怀疑,便把这件事禀告了父亲。父亲说:
“嗯,我早晨在门前散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那个男子。”
“在那种地方,到底要干什么?”
“是不是叫花子和尚,八成是想表演点什么讨点赏钱吧。我们不给赏钱,估计不会走了,要不明天给他点赏钱打发打发吧,这样可能就走了。”
次日,留伊又要远出市内,按照父亲说的,出门时在男子的脚边轻轻放下一些钱。
道场的弟子里,家里受火灾牵连的也很多,横竖道场暂时也不得不休业,所以留伊是十分闲的。虽然天气这么冷,留伊却总是想去市里到处走走,其实她也没什么事要去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幸灾乐祸,除此之外,还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虽这么想,留伊还是出门了。不出门的话,内心可能会变得不安,可是出门了,留伊却越发感到不安。至于不安的理由,就连留伊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过了黄昏,在回圣天町的途中,留伊无端在脑中想,那男子还在那儿吗?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总之,留伊回来的时候,那男子还在老地方。几枚零星的钱币仍然躺在脚边,看上去男子好像并没有碰过。
“还真有这么厚颜无耻的!明明没什么能耐,还觉得钱不够吗?”
父亲懊恼地说。留伊却突发奇想:
“莫非那人不是冲着赏钱来的?”
“那是冲着什么?”
“这个我不清楚,可能他是行者吧。你看他不是总念念有词的吗?”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总在我家门前念经的道理啊。识相的不是该挪到其他地方去了吗?”
这天晚上,天气骤变,又一次下起了暴风雪。雪一整夜敲打窗户发出的沙沙声夹杂着风声,让留伊几乎一夜未合眼。
到了早上雪停了,周围一片寂静。留伊在被窝里想着差不多要起床了,这时一个来工作的女佣吧嗒吧嗒地走过来,在拉门外喊:
“师傅您快看,那人还在呢!”
留伊打开格子窗往外看。沐浴在朝阳下的积雪闪耀着刺眼的白色,厚厚的积雪路旁,男子仍然坐在那儿,犹如雪人一般雪白雪白。“难道他竟然忍受寒冷,彻夜被风雪击打,如同在此地生了根一般坐着吗?”留伊这么想的时候,感受到一股令人恐怖的执念,渐渐对男子有种说不出的不悦。
“那附近的人怎么说?”
女佣压低声音说:
“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行者。这附近经常有行者,但大多数都是卖顺产护身符的,或是像化缘僧般的可疑商人,实在是信不过。但是那个人……”
“那个人如何?”
“据说他宣称是在户隐山修炼饭纲法的行者,也向人们展示了很多法术。但我不是特别了解,大概是使用饭纲法的行者吧!”
“也就是说,是使用狐法的行者。真愚蠢,真想把他轰走。”
留伊想勉强自己怜悯地笑笑却笑不出,只是咧开嘴,弯起嘴角,僵硬得像哭。女佣却没意识到,始终一本正经地说:
“啊!使用饭纲法就是操纵狐狸啊。我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但是,人常说不惹鬼神不遭灾,就由他在那儿吧。”
“说的也是。”
不知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原因,留伊感到头很重,好像还有点发烧。这天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外出,而是在家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又碰巧来了月经。倒不是因为月事才体弱至此,本来留伊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剑士,自出生以来就特别健康,没有被女性生理期影响过心情,更没有过早上卧床不起的经历。
留伊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却做不到。行者不吉利的样子,在留伊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两三天前就感到莫名的不安,莫不是因为这个?可是,刚到市区火灾现场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门前的行者才对,在时间上,是不安来得更早。难道发生不安之后,不安的原因紧接着到来?这可能吗?假如不可能的话,莫非那个乌黑着脸的行者,只是自己内心的不安在身外生成的无实体幻影?那是一张在其他人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人的脸,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带着不安去看,才觉得令人恐惧?留伊就这般飘忽地想着。
若是对手用蛮力逼近自己,留伊凭着拿手的武艺,击败对方也只是三下五除二的事。但是,对于一个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干的对手,留伊还真是束手无策,高超的剑术也无从施展。
留伊的月事一般三天就结束了。这三天,留伊固执地一步都不迈出家门,好像真的生了急病一般,只是在房里睡觉、起床。但实际上她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期待着:自己完完全全不露面了,行者就会放弃,离开这儿。父亲和女佣也尽量不提及行者,努力把他从自己脑中驱逐出去。最后不得不承认只是徒劳。
三天过去了,留伊想马上出门去澡堂。与其说是去洗澡,倒不如说是去做好挑战的思想准备。如果那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印象,就索性看看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抱着这样的想法,留伊哗啦一下打开了格子窗。
然而,门前那位行者已经不在了。究竟去哪儿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留伊闭门养病的时候不见的。居然不见了?留伊有些泄气,但也如释重负。
山东京传的《骨董集》里,曾这样说过:在元禄以前的澡堂,还没有普遍使用鬓发油,男男女女每次来澡堂都会洗头发。留伊亦是如此,她细心地清洗了自己的长发。被温水浸润的肌肤明艳动人,好像这些日子的不祥连同污垢一同洗去一般,留伊精神为之一振。她披散着湿润的长发走出了澡堂。冬日天光短,周围一片昏暗。
就在这时,从澡堂的板墙背后,那个男子冷不防出现在留伊面前。近在咫尺地看,他依旧是一张乌黑乌黑的脸,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发光。男子比留伊高一头,正俯视着她。
除了湿湿的手巾和随身携带的用具,留伊手上什么也没有。当然,若她想的话,用她敏捷的柔术,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个男子当场打趴下来。然而,男子并没有动手,哪有把不出手的人打趴下来的道理?留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和挡在眼前的这个男子对峙了片刻。对峙的时候,留伊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有什么事?”
留伊只能嘶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此时,明显有一股近于恐怖的情绪向她袭来。男子越沉默,恐怖便越发扩大膨胀。留伊只得胡乱地找词搭话:
“你想要什么?要钱的话,来我家我给你。”
男子什么都没说,轻轻摇了摇头,突然伸出手指着留伊那从肩膀垂落到后背的头发。她的头发刚刚在澡堂洗过,微微散发着热气,水润又乌黑,留伊自己平日里也暗暗得意这头秀发。那男子默默做了个手势,像是要留伊剪一束长发给自己的意思。留伊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几乎叫起来:
“别说这么愚蠢的话了!”
说完便迅速转身从男子身旁跑过去,就这样径直跑回家,背着手啪地拉上格子门,才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几乎瘫软下来。
为什么那男子想要我的头发?这是出乎留伊意料的。留伊觉得十分难为情,更没有告诉自己那粗枝大叶的父亲。后来她特意将这件事半开玩笑似的讲给那个要好的女佣,留伊的脸不觉得红了:
“还真有恋物癖的人啊,他要我头发来做什么?”
明明年纪比留伊小、却老于世故的女佣,好像是为了点醒留伊的无知似的说:
“师傅,您可不知道您在那些男人眼里多么动人!因为又佩戴了刀什么的,反而看起来更有魅力了。那个什么饭纲行者,可能是一个不像话的骗子,跟在街上调笑女孩子的混混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师父您可能被一个奇怪的男子缠住了呢。”
留伊大吃一惊。她压根没料到自己可以引起男性的欲望。自己佩刀的男子形象反而凸显了女性魅力,这也很意外。虽然是与己相关的经历,可留伊感觉像在窥看一个从未步入的世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这天晚上,留伊躺下入睡的时候,突然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进了房间,她猛地睁开眼睛。
起身点起枕边的灯来看,四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但留伊能感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向自己紧紧逼近的东西。留伊不由得僵住身体:
“怪东西,在那儿不许动!你再过来,我可要反击了!”
留伊毫不含糊地握紧拳头摆好架势。但是,那看不见的东西却再没有向前靠近。
什么也没有。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可能有人来。留伊刚想也许这只是错觉,冷不防感到身后有人猛拽她的发髻。她立刻偏转身体,右拳向后打去,却只是徒劳地打在空气里,什么都没打中。身后什么也没有。下一刹那,留伊第二次感到头发被拽时,就好像被用剃刀从发绳处剃掉一般。当她看到顶髻的头发唰地纷纷往下落的时候,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一下子头凉飕飕的,领口周围也感到一股寒意。
刚想捡起掉落的头发,头发却好像咕噜咕噜地被漩涡吸进去一般,在房间里一边旋转一边漂浮在空中。留伊只能吃惊地看着它们消失在黑暗里。
留伊几乎要把拳头咬出血来,懊悔地哭泣到天明。不久,她明白过来,就蹬蹬地走出门来,把挂在门口的“武道诸艺指导所,女师傅佐佐木氏”的牌子拿了下来。她想,至少在头发长到原来的长度以前,道场只得暂时关闭。
元禄初年,像这种剪下女人头发的事儿,无论是在江户还是京都都频频发生,让人们觉得十分诡异。不管是未出嫁的姑娘,还是人妻或下等的女仆,结好的顶髻从发绳处被剪断,别人不提醒的话自己毫不知觉,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被剪了头发。人们把这归咎于一种所谓的剪发妖怪,又叫“鬼剃头”。另一种说法,是修炼饭纲法的人驱使狐狸搞的恶作剧。不光是元禄年间,之后的宝历与明和年间——不,甚至是整个江户时代,好像都出现过这类被剪发的情况。就拿文献中出现的古例来说,室町时期的《大乘院寺社杂事记》里即有记载。这是不是最早的记载,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今天街上也有被唤作“剪发魔”的痴汉出没,剪掉喜欢的女学生发辫,这样的事各位读者仁兄想必早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