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她又是怎么和那个少年牵扯在一起的呢?
哦,还是因为黎绾。
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呐,最终和她心爱的小书生在阴间重逢了呢。
一片黑暗无边的虚空中,一位红衣女子正漂浮其中,一头长发在空中肆意凌乱着,与那随意浮动的裙袂交织相缠,极尽妖娆与缱绻。而在她的身前,隐约有颗透明的泡泡圆球,内里蕴着一枝槐花,正朝外安静地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红光。此时那女子双眸紧闭,周身也在不断散发出与那槐花如出一辙的红光。
四周一片寂静,宛若无底的深渊。
而在她体内,那用肉眼难以望见的红槐曲灵正在缓缓地修补着她的魂体,白嫩的肌肤上偶有细细的红色纹络隐隐浮现,又在顷刻间消褪。
被眼皮子掩盖住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她疲倦地睁开眼,懒懒地望了眼前方的红槐灵后便又阖上了,眸中如有岁月沉淀。
“滴答滴答……”
宿槐慵懒地倚在一棵树上,闭着眼感受着雨滴落在身侧的声响,愈发明显,一下一下拍打在她曳至地面的长裙上,将绯红的裙摆晕染成一片妖冶的氤红。
“宿槐……”
恍惚间身下听到有人在唤着她,连名带姓。
她懒懒地掀起眼皮子,瞥了眼树下的白衣女子一眼,又懒懒地合上了。
“何事?”
黎绾皱眉望着那瘫在枝桠上好似一身软骨头的女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都是多大只鬼了,还这么任性。那小道士不理你就不理你呗,你还搁我这耍脾气来了。那道士也就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值当你这般上心呢?”
宿槐本不想理她,闻言倒是有些无语了。她眼角微抽,伸了个懒腰长吁口气,侧身撑着脑袋望向黎绾,眼神似笑非笑道:“绾绾觉得本殿真是因为看上那小道士才对他这般上心?本殿瞧着像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
黎绾挑眉,反问:“难道你不是?”
“……”
宿槐挠了挠鼻子,翻翻白眼不屑道:“嘁——本殿有那么庸俗么?那小道士相貌确实好,但还不值当本殿这般上心。”
眼见着黎绾撇撇嘴一脸不信,她直起身,随手扯下眼前的一片叶子,垂眸纤指轻轻拭去凝在上头的浆露,边语气懒散地道:“你可还记得他那柄道器?就是之前差点吃了你的那把伞。”
黎绾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那便是百鬼伞,鬼界四大鬼器之一,也是其中最凶的鬼器。”
“百鬼伞?这不是宫里那位的宝贝么?怎的落到这道士手上了?!不过那道士倒挺有能耐,竟也降得住这凶器。”
宿槐对她这话却是嗤之以鼻,“降得住?他若是真的降住了,又怎会沾得一身恶鬼之气?你瞧着他现在没什么问题,可一旦他的心神恍惚,没了防备,那么你猜,那百鬼伞又会如何做?取而代之,不过是那百鬼伞噬主的一个手段罢了。先是蛰伏示弱,而后趁虚而入。你可知,它前任主子如何殁的?”
“如何?”
“趁他病,要他命。”
“……这鬼器难不成生了灵智?”
“嗯哼~或许吧。”
“所以……你是想得到它才接近那道士的?”
宿槐耸肩,未再言语,反而自顾地将叶子含在两瓣红唇中间,试着吹了一下,一声清亮哨声回荡耳边。过了一会儿,便有悠扬悦耳的声音自她唇中响起,吹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儿。
树上的女子红衣飒飒,一头青丝随风飘荡,和出一首曲调婉转却又不失大气的乐奏。
黎绾望着她,又垂眸望了眼不远处的那个望着宿槐的白衣少年,神色莫名。
一曲终了,黎绾却是有些一言难尽。
“……你这是又从哪个勾栏院里学来的调.情.艳.曲?”
宿槐没理睬她,又兀自吹了一曲。
又一曲结束,她随手将手里的槐叶抛至远处那白衣少年面前,见他伸手接住,微微勾唇,食指点在唇上,而后指了指玄灵手里捏着的槐叶,笑得一脸恶趣味。
黎绾冷眼旁观,待那少年转身离去了,这才出声道:“你可是同他断情了?怎的他今日没有凑上来了?”
宿槐无谓耸肩,慵懒地倚了回去。
“嗯,掰了。”
“……你又看上哪家公子了?”
这见异思迁的女人,可真是多情又绝情。对你还新鲜着的时候,她自随你任性;可一旦她有了新的猎物了,那么即便她先前表现得再对你如何喜欢,也能轻易说散就散,说弃就弃。
黎绾自认在这世上活了这么些年,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可她从未见过宿槐这般洒脱肆意的人,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世俗眼光,也不屑于被困囿于成见,她游离于世俗之外,却又奇妙地融洽于人界之中。她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也明白她亦非常鬼,定是身份显贵。
宿槐这女人顶有能耐,只要她看上的,不论对方多么清高,总归会折在她手里。不过那小道士也是厉害,瞧着性子闷了些,一旦被宿槐这女人追到手,便好似块粘牙糖,非得死死缠着她才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谁付出了真心,这小道士倒好,一门心思栽进这女人的怀抱,失了身又失了心。
不过这道士也挺有手段,表面瞧着人畜无害,却是留在宿槐身边最长的那个。要知道在黎绾与宿槐相识的这么些年来,宿槐身边的人来了去去了来,除去玄灵,她就没见过几个公子姑娘能在宿槐身边超过五年的。
宿槐忽略她探究的目光,只微笑着点头,“绾绾可真是越来越懂我了,不愧是我宿槐的女人~”
黎绾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她怕自己忍不住打她。
“我最近看上了一个小姑娘,瞧着甚是机灵可爱。”宿槐脑海里回想到那个一脸傲娇的小姑娘,面上笑意更甚。
“那道士愿意?”不太可能,那性子古板的纯情道士清白都给了这女人了,先前还寻死觅活要这女人负责,怎地会愿意与她断了关系?
宿槐抬手掩在面上,轻飘飘道:“不愿意啊。”
黎绾:“……”
“打一顿就愿意了咯……”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听着好似就要睡过去了。
黎绾:“……”
“宿槐,我多嘴提醒你一句:不要太放肆了,当心惹到不该惹的人,到时凭白沾上一身腥。”
宿槐没有回答,只似有若无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黎绾看了她一会儿,转身便要离开,身后却忽地传来宿槐的声音:
“咦?你那老相好呢?怎的今日未见他来?”
黎绾脚步一顿,撇过头看她,淡声道:“他去为他家里人上香了。”
“你怎的没去?”
黎绾睨了她一眼,无语道:“槐大人,在下乃怨缚灵。”
宿槐点头,平淡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却是忽地皱眉道:“他现在的情况好似有些不太妙呢。”
“……他怎么了?!”黎绾皱眉,眸光一凝,心里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他去的那地儿可是三秋屯?”
“对!”黎绾望着宿槐倏地变得严肃的表情,不由有些心窒,“他究竟怎么了?!”
宿槐却是没多作解释,化出折扇便让黎绾进到扇子里。
“进来,没时间解释了。”
……
只是等她们两鬼赶到的时候,那书生已经趴在地上不知多久,气息奄奄,基本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而在他背上,两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勾着利爪在他后背挖了个洞,正准备往里掏着东西;一旁的玄灵正与另几只恶鬼激烈地对战着,百鬼伞并不在他身边。没了百鬼伞,他此时的实力明显不敌那几只恶鬼,此刻已隐隐有些落于下风。
眼见着一只恶鬼正趁着玄灵被另几只纠缠住的缘故而露出了破绽,便欲要从他背后偷袭而去,宿槐眸光一凛,指间折扇一甩,一道凌厉红光直直地朝着那只恶鬼砍去。
那只恶鬼被红刃砍中的瞬间便魂飞魄散,然而红光势如破竹,竟径自穿过玄灵的身体将其余几只恶鬼也悉数拦腰砍断,局势顷刻间便被扭转过来。
宿槐将黎绾放出,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跪到那书生的尸体旁,双手颤抖地描摹着他的眉眼,而后温柔地抱起他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她低垂着脑袋,宿槐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四下寂静无声,好似此刻的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二人。
“呆子……”良久,才从她口中溢出一声极低的呢喃。
鬼没有眼泪,即便再如何伤心绝望,纵使再撕心裂肺,她也无法表达心里的偌大痛苦。
宿槐眸中也不由流露出些悲哀来,毕竟前日刚看着这个活生生的人随在黎绾左右,虽瞧着有些呆头呆脑,对黎绾却是着着实实爱着。
走神间,玄灵却是忽然走到她面前,而后将手伸到她面前张开,内里有一团白色近乎透明的小光点在他手心里微微浮动。
宿槐眸光一闪,缓缓将目光放到他脸上。
“这是他的魂魄。”
宿槐没有伸手,只默默望着他。
“百鬼伞将他的魂魄藏起来了,被我抢了过来。”他脸上一片平静,上面溅了些斑斑点点的血污。
宿槐视线往下,沉默了许久,这才将那团残魂纳入折扇中。
玄灵看着她的动作,转身便要离去。宿槐垂眸,只是刚过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他犹豫的声音响起:“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避着我了?……只当朋友也是……可以的,好不好?”
宿槐微愣,旋即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嗯。”
……
本来与这个人的交集该就此结束的,然而命运终究弄人,送走黎绾与书生后,宿槐竟也同玄灵成了唯一的知交朋友,甚至宿槐偶尔还会找他当临时床伴。
只是她早该料到的,玄灵这个人,呆板又执拗,看着温和,一旦认定一件事便很难改变,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同他一起的那段时间,宿槐便隐隐察觉到他的真实面目了。丢弃他纵使是因为有了新玩物,可他过强的占有欲也是令她不喜的原因。而她在将这个表面纯良无害的男人骗到手后又毫不留情抛弃了他,又怎么可能不被报复呢?
可笑她当时还真当这个人这么好心,甚至帮他重新融了那柄百鬼伞。
她自然是制得出,毕竟繁阴四鬼之首的魑鬼,最是擅长制作鬼器,四大鬼器当初也是她无聊之时制出来的。
她那时候与他的关系最是亲密,虽然在认识了二初之后,就不怎么跟他见面了,但也从未断过联系。
后来他成了玄灵子,名声大噪,南山派的人皆以他为荣。又过了几年,在玄灵终于成为南山派长老的那天,宿槐还特意带着二初去同他贺喜。
那时候的她其实已经不怎么关注他了,便也没多想他的实力突然大增的原因,只当他是开窍悟道了。
但她那时依然同他最为亲密,遇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了也会同他唠上一唠,他从未厌烦,虽不怎么插话,适时地应上几句却更令宿槐听着舒心。
岁月匆匆,当年腼腆的少年早已长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修道之人,生命总比常人长一些,但与鬼类相比,不过短短数百载。
宿槐后来回想起来,发觉玄灵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其实在先前便已经隐隐有些征兆了,只是她没怎么在意罢了。
第一次是在她遇到宿臻的时候。
哦,他那个时候还不叫宿臻,他还没有名字,外表是个可人的小女孩模样,初遇时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
宿槐是在边关的某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头遇到他的。那时的他穿着裙装,衣着整洁,身上显贵,却骗她说他是穷人家的孩子,被重男轻女的爹娘丢在那里了。
呵,小破孩,身上魅鬼的气息那么浓烈,还说什么人类。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孩估摸着才出世没几年,鬼力尚浅,怕是因着战乱才会不小心流落在外,自然得小心谨慎。
可惜那时的宿槐多单纯呐,虽然没有听信他编造的身份,却信了他的女子身。而她素来对美人又最是怜惜,彼时看她可怜兮兮地蹲在那里,姣好的脸蛋挂着泪痕,宿槐心里便更是心疼得紧。于是瞎话张嘴就来,骗她说自己其实是她姑姑,她爹娘其实没有不要她,只是把她送到自己这儿来了。
后来她就随意带着这孩子四处游玩,到哪都带着她,就连去找玄灵时也要带着。玄灵每次面上都有些不开心,只是问了却只别扭转头不回答,久而久之她也就懒得多问了。
与初莳是在一次意外中遇到的,那时宿臻已经跟了她一年多了。
哦,宿臻是她给起的名字,她本来想给她取名“珍”字,可惜小破孩死活不同意,傲娇着脸不愿理睬她,索性改成“臻”,倒也没落个俗气。
那时宿槐正带着她去集市里买零嘴,转头便没见着她了。恰逢当时鬼欢婆束绮在那方为祸多时,她便顺道过去将其灭了。
只是没想到其中出了一个小插曲,那个灰扑扑的少年自此入了她的视线。只是当时的她也没多当回事,待到他的兄长找来,她便拎着小姑娘走了。
后来她又看上了新的猎物,便觉得宿臻碍事了,干脆去信让魅鬼族的长老接走了她。而那位长老正是初麓,他来时还带着一个少年——听说是怕他一个大男鬼应付不来小孩子,才带了他的长子过来帮忙的。
然后她知道了宿臻的性别,不是什么软糯糯的女孩子,倒是个臭脾气的破男孩。宿槐当时听了便有些心塞,毕竟白白放走了一只小美人,还是有些肉疼的,不然还可以玩养成,等他长大了就让他伺候自己,想想多舒坦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在听说他是新任魅鬼之首后,宿槐便干脆利落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