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人偶

宿槐僵着脸站在路家的花园里,与正蹲在地上观察蚂蚁搬家的褚枯大眼瞪小眼。

不过对于突然出现的她,显然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没有给予多大反应。褚枯静静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后便低头继续观察,站在一旁的槐儡倒是上前一步,垂首行了一礼。

“……殿下。”

宿槐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槐儡退到花园入口把守时,宿槐才把目光放在跟前那个瘦小的身影身上。他如今约摸才十三四岁,身板有点瘦小,虽不至于见骨,背上的肉也没多少,不过比上次宿槐见到他的时候有肉多了。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额前的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在明媚的光线下柔柔垂散下来,将他的眉眼遮了个一干二净。褚枯此时正安静地蹲在一棵桃树下看着地上移动的蚂蚁群发呆,好似丝毫不关心多了一个人,也不在意周围人物的来去走动。

“小孩,你在看什么?”宿槐上前,也跟着蹲在他身边,侧首问他。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宿槐挑挑眉,顺着他的目光望下。

“你在看蚂蚁搬家?”

“……”还是没人理她。

宿槐索性也不说话了,无聊地托着腮观察他。

说实话,眼前这破小孩性子虽然孤僻,长得还是挺不错的。他的脸形是那种偏圆的菱形脸,上头尚带着稚气;眉如墨画,大大的杏眼里却不见半点憨态,内里盛满了不见光透的黑暗,每每望着人时,都会令人心生忌惮;睫毛很长,向上蜷曲微微翘起。许是因着待在屋里的时间较长,极少见到阳光,他的皮肤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看起来很不自然。

换做旁人被她这样目光专注地盯着,恐怕早就坐立不安了。他倒是淡定,脸都未见红。宿槐原先以为他是真的淡定,只是等目光重新上移,便发现他挺翘的睫毛在不停地扇动颤抖着,眼睛虽然一直盯着蚂蚁看,眼神却是无神涣散着,看起来倒像在发呆。

宿槐轻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起身便要离去。只是她刚抬脚,裙摆便被扯住。宿槐顺着裙摆上的那只小手望过去,男孩依旧低着头,只是扯着她裙角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攥紧,好似是怕她走开。

宿槐望着被揉皱的裙角,不由好笑。心思一动间她又玩心大起,故意将裙角从他手心抽出,又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见着男孩终于抬头看她,宿槐便得意地微抬起下巴,笑眯眯地假意问道:“拉我干嘛?”

褚枯抿唇,松开手又继续垂头发呆。

宿槐张张嘴,无声叹了口气。她从前带初玖初莳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时都没这么累过,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么油盐不进,难以沟通的小孩。啧啧,难搞呦~也难怪长大后是那个狗性子……想到这,她眉头又不由蹙起。褚枯把她拉到了这个世界,自己却又玩起消失了,可真是个混蛋啊……她抬眼环顾四周,却没见到褚枯的身影。也不知他哪去了,她方才一回神就没见到他了。

而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桃树上,一道透明的身影正垂坐在一枝微微摇动的树干上。繁枝茂叶间,褚枯倚着粗壮的树干而坐,双脚轻轻荡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的宿槐。看着她开怀大笑,眉目舒展,眉眼便也跟着稍稍柔和下来。

他是这个幻境的主人,对这个世界具有绝对的掌控力。宿槐作为被他邀请进来的异界来客,他若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她自然就无法感应到他的气息。

褚枯带宿槐来这里的目的也很简单,他想让她好好陪着他,不管是从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只有在这里,她的目光才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而不是一直只关注着她的那两个跟屁虫。

一阵微风拂过,枝叶婆娑作响,像极了她在耳边低叙呢喃。褚枯专注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远处的宿槐,不愿放过她的一言一行。

她真好看啊,一朝红杏泄春光,一颦一笑皆动荡。远山黛眉,美目顾盼;红梅花钿,朱唇一点;□□半掩间,得见丰姿亦婀娜。

他真爱她啊,爱她的所有好与坏,爱她温柔的眉眼,爱她看着他的时候专注的眼神……

许是察觉到他眸中的热切了,宿槐忽然便似心有所觉般,凝眸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褚枯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他,但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身子也微微坐正了些,生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她只望了一会就又转头同身旁的槐儡说话了,不再看他。

褚枯有些失望,手里拈着的草兔子微微变形,兔子五官虽然潦草,生无可恋的神情却是栩栩如生。

这边的宿槐本在问着槐儡话呢,突然间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凝视。只是待她往那视线的方向扫过去了,却是没有发现什么。盯了一会儿也没觉察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理会了,转头继续听槐儡禀报。

“……少爷除了下午这段时间会下楼在院子里待一会,其余时间依然同往常那般待在屋里发呆;褚姣的残魂已经快被消磨殆尽,属下猜测不出两年便会归入地府;路凇这几年精神愈发衰弱,脾气愈发暴躁,所幸少爷平日里不怎么出现在他跟前,便也少有被迁怒;路莨……”

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群小孩推搡打骂的响动声,隐约间还能听到一个辱骂褚枯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的稚嫩孩童声。宿槐眸光一冷,转身直直朝那边走去,槐儡紧随其后。

“啊——你干什么!褚枯你本来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就说你几句而已吗?你居然敢拿沙子扬我!活该你妈不要你……”

一个愤怒的男孩声尖锐地响起,紧接着,他旁边的一群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小孩子也跟着相互起哄。

“路莨,少跟他废话,打他!”一个大点的男生在一旁怂恿道。

“就是,跟这个哑巴有什么话好讲的,还不如打一顿干脆,我家里的仆人不听话,我都是直接打的,打了就听话多了……”

“就是就是……让他敢那么嚣张……”

路莨边死命揉着眼睛,边恼怒地瞪着那依然蹲在地上垂着脑袋不知在干什么的褚枯,可心里纵使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真的听从他们的怂恿上前找事。

“算了算了,就当被狗咬了,我们回去回去……”

最近父亲心情不好,连带着对他也有点不耐烦,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跟这个名义上的哥哥闹了矛盾,不说褚枯那个跟变态一样的随从,他父亲是一定不会管他的。而且褚枯这个人虽然从不跟他们说话,也不怎么理人,可别看他表面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他心里清楚得很,褚枯跟他那个短命的死鬼妈一样疯狂,也邪门得很。

他还记得他五年前打了他之后,第二天睡醒浑身突然就肿了起来。两只手肿得跟猪蹄一样抬不起来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将近大半年的时间动弹不得,就连说话都说得很是费力,眼皮子也肿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去了医院就只说是海鲜过敏了,然而他记得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吃过什么海鲜,开的药吃了也不管用。那之后母亲也开始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天天就爱自言自语,说什么家里邪门,屋里进鬼了……逢人就会硬拉着说些疯疯癫癫的话,他现在都不怎么敢同他母亲说话了。

之前他曾听父亲说过要搬家,可惜到最后这事还是不了了之。屋里的仆人来来去去,换了一轮又一轮,到最后也只剩他们一家三口还有褚枯那对主仆还一直留在这而已。

后来也不知父亲去哪儿找到了个得道高僧来,来了只说是什么上辈孽缘,怨鬼作祟,在屋里到处贴了一些符就走了。说来也奇怪,那之后家里怪事确实变少了,母亲也变得正常多了,只唯有父亲一日日变得愈发憔悴了,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到了现在更是稍有不顺心就打砸家里的东西,跟母亲也常常吵架。

“路莨,你发什么呆呢?干嘛回去?这哑巴这样欺负你,你不打回去啊?”

“哈哈……该不会是怕了吧?”

“肯定是怕了。”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怕了?!”刚回过神来的路莨一听他这话,立马气得反击了一句。

“切——你不怕他那干嘛还不打回去?就这么任由这哑巴这样欺负你?”

“就是,我记得平日里的路二公子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吧……”

路莨最讨厌别人叫他二公子,听起来就好像他永远被褚枯压了一头似的憋屈。于是他登时被激怒了,瞪着那人大声回道:“打就打!”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怂了,条件反射地看了眼褚枯的四周,见他那个向来不会离他身的随从不在,登时舒了口气。

碍事的人不在,他的胆子立时大了,气势汹汹地走到蹲着的褚枯身前,昂着头喊了他一声:

“喂,哑巴……”

褚枯头也不抬,只静静地低头继续看着那些蚂蚁,好似没有听到跟前的人在喊他。

路莨一看怒了,抬脚向前踩了一步,正好就踩在那些行进中的蚂蚁路上,其中几只不幸的蚂蚁就这样一命呜呼。

褚枯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抬起头,黑不见光的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路莨不说话。

路莨被他这个眼神吓得心里一慌,可一想到自己这边那么多人,心里瞬间又有了底气。

他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放到他身后,也不敢看他,只语气傲慢地说:“还不给我道歉!”

褚枯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不理他了。

“噗哈哈……路莨你被无视了……”

“路二你不行啊……”

路莨本就因着被人忽视满心不悦,此刻被众人一激心里更是恼火,他忽地抬脚狠狠地踩在褚枯身前的泥地上。

因着昨日刚下了雨,泥地里还有些积水,此时被他这样狠狠一踩,地里的泥土和着污水便往上溅起,溅了褚枯一身污泥,连带着本来干净的小脸也沾上了些泥点。

宿槐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面,周围高大的灌木丛将她和槐儡的身影遮了个一干二净。抬手拦住正欲上前的槐儡,她淡淡道:“勿急,且先看看。”

槐儡闻言脚步一顿,随后乖乖退至一旁不再动作。

褚枯那小子可不是个会受气的,这点宿槐深有体会。更何况,她也不能一直挡在褚枯身前,总该让他自己感受下世界的恶意的。先让这几个小孩给他点苦头吃也好,否则以后更容易被人欺负,何况槐儡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挡剑……想到这,宿槐就不能自免地想起之前第一次见到褚枯时候的样子。他当时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那样狼狈?而且,他为什么会住到那种一看就是乡下木屋的地方去呢?

远处的褚枯看着那隐在灌木丛中的绯红身影,敛眸勾唇,将手里拿着的一条桃红小帕凑到鼻端仔细闻嗅,心中渐渐溢出欢喜。

原来,你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开过啊……原来你一直关注着我啊……我可真幸福啊……

“……你干什么干什么……褚枯——”

前方突然吵嚷起来,将宿槐飘远的思绪拉回。

她皱眉看着与几人推搡在一起的褚枯,他满脸泥泞,身上被其余几个小孩丢了沙土,干净的小脸上脏污一片,只余下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内里的死寂之色看得人心里发慌。此刻他正被一群小孩围攻殴打,一个个挥紧拳头死命砸向他。他虽然也有反击,可惜寡不敌众,很快脸上就挂了彩。

本来十四五岁的少年火气就是最盛,也经不起挑衅,根本不懂节制,自然一个个往死里下手。其中有个十五六岁的红毛少年尤甚,此时居然跑到一边去,弯腰就要捡起一旁的一块石子向褚枯砸去。

宿槐阴着脸,随手从跟前折了枝带刺的藤条便走上前去,闪身经过那少年身边时,藤条的残影一扫,少年条件反射地松手,手里的石块便登时落地。

“啊——!!”凭地里响起了他杀猪般的惨叫。

其余几人被这一声惨叫惊得纷纷顿住,褚枯便趁此时机将他们全部推开,然后站到一旁的空地去。

那红毛一手紧紧捂着右手的手腕,露出的手背上一条长长的藤条鞭痕高高肿起,上头隐隐渗出些微血丝,触目惊心。

然而几人全程没有看到袭击他的是个什么东西,就连影子都没见着。

其余几人一见他的手,均是一脸惊恐。

“啊——有鬼!!”

路莨最先反应过来,大叫着跑了出去,其余几人见了,纷纷大叫着也跟着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救命啊!有鬼啊!”

“救命啊……”

“你们等等我…”那红毛面色痛苦地捂着手,见状忍着手背上的火辣辣的刺痛也慌忙跟了上去。

宿槐在褚枯身后显了形,眼神看着槐儡,示意他跟上去。槐儡应了声是,又朝褚枯点了点头,便快速跟上那几人。

目送槐儡的身影离去,宿槐目光回到身前的褚枯身上,无声叹了口气,丢下手里的藤鞭走到褚枯身前,拉着他坐到一旁的秋千上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方绯红小帕,迎着他沉默的注视朝他脸上擦拭去。他倒也没有拒绝,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手里的动作。

宿槐目光专注地将他脸上沾到的泥泞仔细擦拭干净,只是因着他脸上破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即便她下手再轻再仔细,也难免会碰到。可眼前这个小孩就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一声不吭,只那两排下垂的眼睫毛在轻轻颤抖着抗议。

“你这个小孩呀,痛了也不知道说,被打了倒是记得反抗。”

宿槐无奈地说着。一是怕他不自在,二也是她见不得这小孩子这般委屈可怜的模样。他母亲不在了,她便得代褚姣教育好她儿子,加之她从前就习惯了与初莳互相念叨,自然现时就免不了对着褚枯絮絮叨叨。

“我同你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冲动,手边有东西就拿东西防身,没有东西又没有十足把握能打赢的就忍着,待日后再寻个机会报复回去也是一样,没必要以卵击石,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划算不来。”

褚枯低垂着眸,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槐花的清香,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那里绑着一条红绳,红绳掩盖下的雪肤上有一处狭长的墨色凸痕,隐约间有点点红色浮现,转瞬又消失了。

宿槐说得起劲,也不在意他的走神,依旧嘱咐道:“你别管他们说的话,自顾过活便是,他们欺负你了就告诉槐儡,他自会教训他们…好了。”

她满意地看着褚枯重归干净的小脸,虽然上头青青紫紫的伤口破坏了他脸上的美感,却依然无法掩饰他日后的美貌。

“褚枯,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长歪了,不然我要伤心死了。”

宿槐朝他眨眨眼,想将帕子揣进怀里,上头斑斑点点的淤泥却十足碍眼。默了默,她终究没有将帕子收回,而是一脸嫌弃地将其随意丢至一旁的灌木丛里。

褚枯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突然出声道:“你脚上的是什么?”

宿槐收手的动作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脚,将其掩盖在裙摆下,淡淡道:“没什么啊。”

褚枯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远处的褚枯也在沉默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的神情。他以前常常见到宿槐脚上的那道刺青,纹的是红梅与红槐,红梅紧紧缠着红槐而绕,仿若一株脆弱的菟丝花一般,无法离开依傍的大树独活。他不止一次问过她,那是谁给她纹的,可她每次都答得敷衍,显然在回避这个问题。

这次是他第一次问起关于这个刺青的事,他很想知道她的答案。可他又怕听到她的答案,因为那也同样预示着她心里已然有人,或许她再也无法容下别人了。此时等着她的答案,他倒有些紧张了。

宿槐垂眸沉默片刻,倏地笑了。她抬眸,望着一脸执著的褚枯微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呢,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连这刺青是何时出现在我身上的我也不记得了呢。”

说着她的眸光直直越过他的头顶,懒散地望向远处的一棵桃树上,语气近乎缥缈道:“所以,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呀……”

远处的褚枯眉心一跳,黑沉沉的眼便与她自遥远的前方望过来的眼对视上了。两人的目光遥遥对视,好似越过千山万水,自两方遥遥的尽头相视而望,间途生死。

宿槐忽地朝他微微一笑,又仿似只是在对着她身前的那个褚枯笑,他此时已经分辨不清了,只觉满心满眼都是她。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宿槐收回视线,起身问道:“都收拾干净了?”

“是。”

宿槐点头,将手递到褚枯面前,懒懒道:“走吧。”

他抬眼望着她,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将她的皮肤照得好似反光般的白皙,她那半弯起的眼睛在这阳光的照耀下隐隐透出些光亮,就好像……好像那神明的眼睛。

他垂下眼,小手刚要伸出却看到上头还有未擦拭去的泥土痕迹,他抿紧唇,手不着痕迹地落回原地。

宿槐一看他那小动作就想笑,微微勾起唇,直接拉过他的手,转身便走。

褚枯呆呆地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她的手很冷,比他的还冷,就好似那捂不暖的冰块,有点不近人情,可她笑起来却很温暖,至少让他很觉得温暖,暖得不想她离开。

正发愣间,便觉身前的那人忽地停住了脚步,褚枯抬眼一瞧便看到了熟悉的景物,原来他们已经到他房间了。

宿槐松开他的手,弯腰叮嘱他,“这次就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乖乖吃饭。”

说罢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起身示意槐儡一眼,得到他的点头后便也干脆地离开了。

“下次见,褚枯。”她头也不回,只挥挥手当做告别。

褚枯站在原地看她,眼里渐渐溢出点郁色来。

“她还会来吗?”他低低地问。

槐儡第一次听到他主动问话,倒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机械地回答:“会。”

……

宿槐这边出来了,却是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来到了路凇的房间。

此时已是傍晚,不过路凇还未回来,屋里空无一人。

她站在那幅巨大的婚纱照前,看着上面那面目狰狞的轮廓若隐若现,心里不免无声叹息。

世间情爱,大多逃不过贪怨嗔痴,爱恨情仇。情字沾毒,遇之不过一场豪赌,赢了自然好,白首不离;输了也无妨,各自欢喜便是。若是明知真心难付,真爱难寻,倒不如游戏人间来得自在。

手指轻点,一只判官笔悄然浮现。这是她从前自前任地府府君那处借来的,后来出了事便也忘记归还了。这次便顺便借着它送她最后一程吧,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纤指捏住笔,于虚空中勾勒出一个“封”字。字落符现,那狰狞的轮廓顷刻间便被狼毫笔吸进去了。

宿槐将其传送至地府,判官笔连带着上次府君允给她的三个承诺一起递到了地府的阎王殿。

“哦?她确实是这样说的?”阎王殿里,晏词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下方的白无常道。

白无常捧着判官笔的双手一抖,恭敬回道:“回殿下,宿槐大人确实是这样说的。她无需殿下的三个承诺,只需殿下将褚氏的魂魄拼凑整齐,并为其安排个好去处即可。”

晏词微微抬手,那判官笔便飘到他手上。他懒洋洋地捏着那笔随意地瞥了几眼,忽地冷笑道:“她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竟敢让我这位堂堂府君公然包庇罪犯。”

白无常听得他话里的深意,头缩得更低了,生怕自己的存在被这位正值暴怒的府君注意到。

唉…宿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能得府君三个承诺已经够难得了,居然还想让他公然包庇,这不是得寸进尺嘛。

然而就在他腹诽的时候,却听得上首那位忽地道:“按她说的办罢。”

说着就随手从那判官笔里引出那褚姣的残魂,用鬼力团团包裹住便将其丢给白无常。

白无常惊讶抬眸,便被砸了个满头,赶忙手忙脚乱地接过。

这位怎么突然间就同意了?果真喜怒无常。

但上头的想法他不好揣测,只好捧着那团残魂恭敬退下了。

晏词将周遭的人都遣下,直到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将那判官笔放到脸畔轻轻蹭了蹭,低垂的眸中满是欲.念与爱恋。

“槐姐姐……你真是过分,都这么多天没见我了,都不想我的,竟然又去勾搭了个野男人……”

说着他又轻轻亲了亲那枝笔,妥协道:“罢了罢了,反正你心里有数,我也不拘着你,你只要心里有我就好了……”

“不过,看来我还是得在你跟前盯紧了才妥当呀…”

他细细地将判官笔收拢进怀里,起身迈进一处深渊里,转瞬间身影便自原地消失,徒留一地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