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季薄雪根据中年人提供的信息,很快确认了,他们就是走丢老人的家属。

她本以为,老人是因为和家里人有矛盾,才离家出走,想要自己返回老家的。

可在家属的口中,她却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老人的儿子在A市开了一家小排档,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早上十点起床,凌晨四点归家,天天、月月、年年都如此。

夜以继日地打拼了十年,终于在A市买了自己的房子。

他把老人从老家接过来,想一家团聚。

谁知,老人没法适应新的城市,因为只会方言,所以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空荡的家里。

偌大的新房,成了一座豪华牢笼,彻彻底底地关住了老人。

季薄雪看着桌上的身份证,面前的男人不过四十上下,可奔波忙碌的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沧桑不少。

他挂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厨房油烟浸透进他的皮肤,他走到哪里,烧烤的香气就跟到哪里。

季薄雪为了缓和他的紧张情绪,半开玩笑地说:“你一来,我们所里到处是烧烤味,都给我闻饿了。”

中年男人听了,搓搓手,从身后的保温箱里提出几个塑料盒,摆到了桌上,“你不说我都忘了。嗐,我就会这点手艺,来的时候随便从店里拿了点。警察同志,你们辛苦了。”

季薄雪怔住,随即摆手婉拒:“这、这不符合规矩呀……”

说话间,徐子航走进询问室。

今天一整天,他几乎都在为老人的事四处奔走,可他的家人却迟迟不露面。这让徐子航有些生气,家人的不在意,是很多走失案件的诱因。

可当他看到面前这个老实到拘谨的男人,还有他满身的油烟味,所有责备和怒气顿时消散了。

在他身上,徐子航只看到了生活的无奈。

准备好的说教在嗓子眼绕了一圈,通通咽回肚子里。

他走到男人身边,“老人家摔倒了,所以我们带他去医院做了包扎,医疗费这块你到时候去市一院那边结算核对吧。”

“嗯。”男人拼命点头,他拉着徐子航的手反复道谢。

“师哥,这些……”季薄雪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男人握住他的手,“这你们可一定要收下阿。我听居委会的人说,今天是你们送我爸去医院,又去长途车站把他接回来。”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唉……现在条件好了,本来想把老人接过来享福,谁知道他来了,反而更不开心,天天吵着要回老家。”

季薄雪听着他的故事,心里酸酸的。

她作为警察,可以帮他找回丢失的老人,但这绝不是解决他们家庭问题的办法。

忽然,她想起巡查时,看到的居委会宣传广告。

“我有个办法。现在各个居委会都有组织活动的,有专门针对寡居老人的。你可以让你爸爸去呀,应该有相同地方来的,就算没有,多去几次,学点普通话,很快就能融入他们了。业余生活丰富了,你们可以专心工作,老人也不会感到孤独。”

“好。回头我带我爸去街道问问。”

“那这些……”季薄雪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往保温箱里放,徐子航却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就收下吧。”

“啊?”她凑近徐子航,刚要提所里的规定,他朝她摇摇头,给了她一眼‘安心’的眼神

“你拿两盒,去分给值班室的兄弟。”

“好。”

季薄雪把男人带来的东西分成几份,准备发往各个办公室。

她看见徐子航背过身,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卷成小卷用白纸包好,塞进了保温箱里。

“师哥……”

“嘘。”徐子航食指压在唇上,“快去吧。”

男人坐在询问室里向外探头张望,“警察同志,我爸呢……”

“哦。他在休息室,你这边手续填完,就能带人走了。”

“好的好的。”

徐子航回到休息室,他看到林璟仍站在屋里,有些诧异,“你可以走了。”

“嗯。”他应了一声,身子却往沙发上一靠,坐得更安稳了。

徐子航走近他,“我说,你可以走了,这边没你的事了。”

“听到了。没聋。”林璟的语调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徐子航和林璟同桌三年,林璟的脾气秉性他是很清楚的。

上学时,他的桌上贴了一张计划表,林璟做事有规有矩,严格按照自己的计划。

他是那种每一分钟都要计划,且都不浪费的人。

现在他却无所事事地靠在沙发上,这实在是太令人奇怪了。

“哎……你……”

林璟蹙眉,“怎么,警局也有关门时间吗?”

“呃……这倒没有。”徐子航噎住,悻悻地拿着文件离开,“那你继续坐着吧。”

林璟又接了一杯水,不紧不慢地走到休息室正中央的位置坐下。

因为这个位置正对大门,可以看见对面的询问室。

季薄雪坐在询问室里,拿着几张表格让中年男人签名。

她弯着腰,手指划过每一行,耐心地和对方说明该如何填写。

她知道林璟在看自己,所以指导男人填表时格外仔细,不停地磨蹭,拖延时间。

又过了一会,季薄雪收好表格,走进休息室。

她避开林璟的目光,朝着老人招了招手,“爷爷,侬泥子来接侬回窝了,以后可不能再乱跑了噢。”

“囡囡,谢谢侬哦。”

她站在休息室门口,看中年男人拉着老父亲边和警员们道谢,边往派出所外走。

看着两个相互依偎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幕里,她忽然湿了眼眶。

可是感动过后,还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

林璟怎么办?

他在派出所的休息室里待了三四小时,他是在等自己吗?

送走了老人,所里恢复了平静。

警员们捧着烧烤坐在各自的岗位上聊天。

季薄雪背对休息室,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办。

她是无视屋内人直接走,还是……

正在她犹豫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对方故意踩得很用力,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格外清晰。

当脚步声停下,季薄雪跟着转头。

夜风很凉,透过窗户,吹进屋子里。

而眼前人,距离她很近,近得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寒松香。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以后的见面那么多,迟早得把话说开。

季薄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硬着头皮,艰难发出一声,“林……”

她鼓足勇气喊出的这一声,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林璟打断。

他没给她一点说话的机会,他绕过她,熟络地朝正在隔壁复印文件的徐子航打了一声招呼,“子航,我走了。”

徐子航忙着手里的活,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应道:“哦。走吧走吧。”

季薄雪僵在原地,一直到徐子航第二次折返回休息室。

他把老人喝过水的杯子收拾走,顺带擦了擦桌子。

徐子航看到林璟把质量很差的休息室沙发坐塌了一块,他皱眉,嘴里嘟嘟囔囔的,“这人到底来干嘛的,坐那么久。”

“徐队,这个文件要放哪啊?”

“哎哟,我不是说了,放……”徐子航不喜欢一件事让他交代两次,他不耐烦地转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季薄雪,再次愣住,“薄雪,你干嘛老站在门口?”

她终于抬起头,“啊?我……”

“你脸怎么红了?发烧了?!”

季薄雪微凉的手掌覆在脸上,“没有没有。我今天太累了,我先回去了。”

徐子航低头理了理手里的文件,“哦。好,那你回去的路上小心,顺带帮我跟你爸带……”再抬头,季薄雪早跑没影了。

“跑这么快?今天一个个的,怎么都怪怪的。”

外面的警员仍在求助他,“徐队,那个……”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