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林璟巡视病房时,特意去探望了老人。
他拿着纱布和药膏,准备替他换药,小护士见了,赶忙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小桌板上,说:“林医生,我来吧,这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我看你还有几个病人要处理,我现在正好没事。”林璟边说,边拿出小镊子,捏着蘸着药膏的棉球在老人的伤口上轻轻涂擦,“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老人不会说普通话,听得也一知半解,但从林璟清澈透亮的眉眼里,老人读出了其中的善意,他笑着点点头。
小护士打开小桌板上的黄豆猪脚汤,“爷爷,这是季警官给你买的,说吃了能快点好,你趁热吃吧。”
听到她的话,林璟拧药瓶的手一顿,随即站起身子。
他修长的手指探进塑料袋,从里面勾出一张小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很板正,足以看出写字人的认真和用心。
‘黄豆猪脚汤营养高,有利于伤口恢复。’
简单的话语,熟悉的字迹,林璟眯着眼,顿时陷入了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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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A市遭遇超强台风。
满天的乌云,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呼啸而过的狂风擦过车窗,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像是要把这个车子撕碎一样,倾泻而下的暴雨拍打在救护车的车窗上,把外面的世界分割成了几片。
摇晃的车身,让车内的医务人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车上的病患胸腔受伤,不能绑固定带,病人现在能安稳躺在医疗床上,全靠两边的医护人员手动固定。
林璟两手握住病人的右边手臂,将病人牢牢固定在床上,免受车身摇晃的二次伤害。
他的眼睛紧盯左面的心跳检测仪,时刻注意着病人的各项体征。
在经过一处十字路口时,救护车的左后轮忽然打滑,卡进路边的一个浅沟。
有经验的司机皱眉,试了两次都没能顺利移出车辆。
忽然停下的车辆,林璟有些着急,忙问:“怎么了?”
“哎呀,下雨路滑,轮胎卡沟里了。”
林璟指挥一旁的护工,“打给交警队,让他们赶紧派个人来。”
“好。”护工还没掏出手机,前面的司机有些不服气,他握紧方向盘,嘱咐了一句,“等下,我再试一次……”
说着,司机猛地踩下油门,然后迅速转动方向盘。
在他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中,救护车的后轮转出浅沟,可车子却不受控地飞了出去,在路上侧移了五六米后,先是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又被反弹的力一推滑行至道路正中央。
经过这一番漂移,车里的医务人员倒了一半。
只有林璟上身虽向左侧大弧度倾斜,但两手仍牢牢地抓着病患。
在车子滑出去的一瞬间,他一手仍扣着病人的右手手腕,另一手则迅速压住了病人的左手手腕,林璟双腿岔开,死死抵住医疗床下的固定架,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他的上身随着摇晃的车子往左一歪,脑袋磕在了一旁的检测仪角上,鲜血顺着撕裂的伤口涌出,濡湿他的鬓角,染红了他的小半边脸颊。
坐在对面的护工见了,吓了一跳,“林医生,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林璟打断,“我没事。你先扶着病人。”
“好好好。”护工坐直身子,伸手扶好病人。
林璟靠近他,“有哪里磕碰到了吗?”
病人艰难地摇摇头,“没有。谢谢医生。”
“嗯。”
林璟不放心地给他简单检查了一下,才从小护士手里接过止血的棉球按在自己脑袋右侧的伤口。
确认过病人后,林璟坐回位置上,喘着粗气。
刚才惊险的一幕,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没有抓住病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车头撞上护栏,撞坏了车前大灯,已无法行驶。
司机转头看到救护车内的散落的药品,为自己的逞能而懊恼。
“林医生,我已经联系了交警队和急诊科,一会会有一辆新的救护车来拉人。”
林璟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两眼紧闭,没有应声。
一旁的小护士看到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染红了白色的衣领,有些担心,“林医生,我帮你看看伤口吧。”
林璟躲开她,往旁边挪了一点,“没事。伤口我已经按住了。让抢救室做好准备,一会回去最好能马上进手术室,这个病人等不了太久。”
“好。我去打电话。”
脑袋猛烈的撞击,让林璟头晕眼花,胃里也翻腾得厉害。
他靠在椅背上,心焦和伤口的疼痛慢慢侵蚀着他清醒的意识。
出事的路段刚好位于通往三个医院的三岔路口。
他们在等交警来的这几分钟里,先后有三辆不同医院的急救车也赶到了这里。
听着车外急促的鸣笛,林璟脑袋里紧绷着的弦震了三震,疼痛让他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耳边小护士的话变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后来,他的脑袋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鸣响,屏蔽掉了周遭的所有声音。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啊……”
“林医生?林医生?”小护士惊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游离的精神唤回现实世界。
林璟的手按在胸口,强打着精神回答,“没事。”
赶来的交警指挥着晚来的三辆救护车,让他们依次退出了这个拥堵的路口。
—
彼时还是实习警员的季薄雪分在了巡逻中队。
他们接到出警中心要求协助交警队处理车祸的通知,立刻开着巡逻车赶到了事发路段。
在他们赶到时,被堵的三辆车已经先后离开了。
只有市一院的两辆救护车横在路中央,正在转移病人。
负责带季薄雪的老警员撑着伞冲进雨里,替医护人员打伞。
季薄雪撑着把伞,一会遮病人,一会遮护士,她觉得哪里都需要她,可狭小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多人,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她回头扫了一眼,发现出事的救护车里还坐着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两手抱头,胳膊费力地撑在腿上,艰难支撑着自己的脑袋。
涌出的鲜血浸透了棉球,从他的指缝流下,他的半只手臂都是血痕,看着骇人又揪心。
季薄雪跳上救护车,“你没事吧?”
林璟的脑袋已经完全空白了,他能听到季薄雪的声音,但停止运转的大脑,迟迟分析不出她问话里的含义。
面对他的沉默,季薄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转头,对另一边救护车里的医生喊道:“这边还有一个伤员。”
后来的医生匆匆跑下车子,又跳上旧救护车。
医生拉下林璟的手,扔掉他手里的棉花团,看了一眼他的伤口,“糟糕,伤口这么深,那要赶紧缝合才行。”
季薄雪问:“缝合?在这里吗?”
“不是。得回医院。”医生麻利地替他换了一块新棉花,按住伤口,又用绷带快速缠了几圈。
医生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坐满的救护车,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一块小方巾按在绷带外,“警官,麻烦你帮忙按住伤口。”
“好。”季薄雪伸手,手掌轻轻覆盖在方巾上,“我这么按行吗?”
“行。我们的车现在人有点多,能不能……”
“可以。可以。让他坐我们的巡逻车。”
医生朝那边的救护车招手,“小高,你过来。你帮这个警官架一下林医生,然后你们坐警车回医院。”
出发前,医生趴在林璟的耳边问:“林医生,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林璟嘴唇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医生舔了舔嘴唇,“说不了话,眨眨眼也行。”
林璟一边的眼皮因为凝结的血块已经动不了了,另一边随着他忽然急促的呼吸轻颤,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回医院了。”
脑外伤的患者不能再经受剧烈晃动,因为可能加重脑出血或者脑损害。
季薄雪和护工合力将林璟架到车后座安顿好后,便不敢再动他了。
他们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让林璟的后背靠在车后座,并且保持住这个姿势。
虽然他们都穿着雨衣,可暴雨早把他们的衣服浸透。
车行了一段路,季薄雪才发现鲜血透出小方巾,又被雨水稀释,染红了她的手。
林璟胸前的胸卡沾染着鲜血,模糊掉了姓名。
她跟着刚才医生的称呼叫:“林医生?林医生?”
虽然看不清他的名字,可她注意到他戴着的是新入职医生特有的浅蓝色胸卡。
同为职场新人,又赶上了同一场台风执勤,相似的命运,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她又试着唤了一声:“林医生,你能不能听到?”
季薄雪听妈妈说过,脑内出血的患者,会因缺血而是去意识,十分危险。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到了。”
随后,她转头催了前面开车的队长一句,“队长,开快点呀,他不能说话了,好像是没意识了。”
“我在赶了,前面拐弯就到。”前面的老警员握紧方向盘,踩下了油门。
看着林璟失焦的眼眸,和粗重的呼吸,她先是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怕。你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季薄雪一连重复了几次。
隔了几秒,她觉得他的手好像同样在发力,尽管力道很小。
她惊喜地问:“林医生,你能听到对不对?”
林璟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嗯!我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到了。”
—
巡逻车在救护车前开道,早救护车一步赶到医院。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医生护士,从车里把林璟抬到了移动病床上。
市一院的所有门诊都关闭了,昏暗的一楼大厅,只有急诊科始终亮着灯。
此刻那道亮光就像是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忽然看到的黎明,像迷失在偌大迷宫里的人看见出口一样,那道亮光承载着的是无数病患的希望。
林璟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向抢救室。
他眯着眼,眼前的一切他熟悉又陌生,在晃动和眩晕中,他只看到了眼前人胸口模糊的实习警员证。
薄雪?名字真好听。声音也好听。
在被推进抢救室的前一刻,他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和自己说:“别怕。”
随后,他被同事戴上了面罩,吸入的麻醉剂让他陷入了黑暗中。
等林璟醒过来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了。
他挣扎从病床上坐起,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他转头看见床头放着一盒黄豆猪脚汤,还附带了一张小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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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在林璟的脑海里,关于那个台风天的模糊记忆,变得更加零碎。他记不清那个警员的模样和名字,所以他去交警队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那个警员。
可她给他留下的那张字条,他把它和胸卡一起放进卡套,时刻带在身边。
此时,再看到面前这碗温热的黄豆猪脚汤,黑白模糊的记忆重新变得鲜活艳丽。
林璟解下胸卡,翻到背面。
字条上是季薄雪两年前写给他的——
‘向认真可爱的新手医生致敬。’
林璟看着面前两张字迹相同的纸条,浅笑着喃喃自语,“找到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