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语气充满了喜悦,但在儿子的面前又微妙地夹杂着几分羞赧。
“哦,好事。”
他说。
父亲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补充:“小忻你放心,就算有了小妹妹,你还是爸爸最珍爱的儿子。你的房间爸爸从来不让你刘阿姨进去,不让任何人动,你任何时候想回家都可以,爸爸永远欢迎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再说吧。”
其实,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回平雁了。
对着一个比自己只年长几岁,满脸恭敬的,甚至弯下腰给自己拿拖鞋的女人,他不知道要怎样感受到家庭的氛围。
父亲老来得女,应该很开心吧。
他早就想要个女儿了。
虽然父亲那么爱过母亲,为了她,曾经付出自己的一切,失去她之后,亦消沉了很久。
可是,他还是有了新的生活,温暖的,世俗的寻常生活。
这世上,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
对他们两个人而言,分开,各自找到自己的幸福,都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许忻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陈落,你知道吗。
我对你说,我父母,问你父亲好不好,想去看你们,那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
他们其实早就忘记了你爸爸,你妈妈,和你。
他们都忙着过自己的生活了。
是我还记得你爸爸。
你妈妈。
还有你。
***
陈落换下学士服,马不停蹄赶到宠物医院,八宝的手术已经顺利做完了。
麻醉还没过,它娇娇软软地躺在笼子里,像个病美人。
许忻守在八宝旁边,姿态挺直坐在一张简单的椅子上。
“八宝的手术很顺利。”
见到她,他放下手中名字很长很学术的书,正正经经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在看书,并不是在刷手机……
即使是在宠物医院的住院部笼子边,面对着一大堆的黑猫、蓝猫,嗷嗷叫疯狂抓笼子的大金毛、随时都在凶狠地喷鼻子的法斗、浑身燥热的泰迪,他的姿势还是那样的优雅,看书那么认真沉醉,似乎丝毫也不被影响。
只是,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仿佛有一点倦怠。
陈落下意识问:“你感冒了?”
“没有,只是刚才看书看得有点困,趴在桌上打了个盹而已。”他状似无意地将衬衣的领口往高里拉了拉。
“哦。”
陈落没有多问。
跟他一比,她简直不学无术。
人家是学霸,博士,王牌律师,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拿出手机:“你充了八千块是吧,我转你,不过真的,我必须说……”
我必须说你被宰了……
“算了。”
许忻摆手。
“什么算了,这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又不是流浪猫保护协会的,没这义务。”
这一路上她思来想去,无论如何,钱是要还的。
“我说算了。”
“那怎么行——”
他站起身。
居高临下,皱起眉来看着她。
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脸上,像匹绸缎,温柔又压迫。
她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眼里再没有世界。
只被他一个人占满,影影绰绰。
“一点小事说来说去。”
他唇角绷直,目光和语气都写着不容置疑。
什么流浪猫保护协会,说得像个天大的机构一样,以为自己还是自来水大院里的小鬼头吗?
都多大的人了。
怎么一点都不成熟?
看来他这些年没管她,她还是没长点心。
还跟其他女生差点打起来了?
那个秦薇,他略有耳闻,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何必跟这样的女人一般见识?
的确,这些年,她家出事后,她过得不容易,他可以想象。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要珍惜自己的时间,不能浪掷生命。
他几乎想说她几句,却又决定还是不提了。
也许因为,她头发上的茉莉味道,有点好闻吧。
“哦。”
她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每当他皱眉的时候,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什么都听他的。
仿佛是中了咒语。
他是恒星,她是行星……边上的小卫星。
沿着他的轨道,远远地在一边等候。
算了就算了,反正许律师有的是小钱钱。
八千块,估计一个小时都不要就挣回来了。
张建文那个油腻男的律师费都那么贵了,随随便便买房子,许大律师应该翻倍吧。
要不然,她就瞧不起他!
可是,在这角度,他的下巴……未免也靠她的额头太近了。
而且,最要命的是……
即使离得这么近,在这种即使连明星偶像几乎都扛不住的死亡角度——
他的下巴还是那么好看,一点累赘的线条都没有,鼻尖如同建模形状,他的整张脸从下往上看,都是那么完美!
许忻低头就能瞧见她浓密的眼睫毛。
像小扇子,扇子之下,掩映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像暮色里的泉,倒映着他的模样。
眼白有一点点婴儿蓝。
她没化妆,应该是,额头都渗出一点晶莹的细汗,眉毛挺浓密,没有化妆品色素的痕迹,好像也没怎么打理过,野得很,几根小杂毛倔强地挺立在眼皮上。
可是,很可爱。
她翘翘的小鼻尖,有点尖,有点圆。
他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形状,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还挺好看。
好像比小时候,更好看了点。
可惜,那一头嚣张爆炸的自来卷,变直了,又黑又垂顺。
虽然也不是不好看的,却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以前他总想用手去搅乱她那头自来卷,虽然一直都没有真正实施过。
再往下,她的嘴唇小而丰润,像撒娇的浑圆肉感花朵,期待着一场雨露甘霖。
记得小时候她看那些漫画书女主角都是樱桃小嘴,就嫌自己嘴唇厚,拍照的时候拼命抿着嘴巴笑。
她不知道,就是那样才娇憨。
不过她现在长大了……
他移开了视线。
杨教授的话语突然在他耳边回荡:
“许忻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看看?”
“——你看我干什么?”
陈落突然感觉大事不妙。
不行,这个角度,不好,不对劲!
她警惕地往后退去。
啪地一声,Jiojio撞到了后方的大铁笼子。
一只大金毛不高兴地将大大的头凑近,伸出舌头。
这两只两脚兽,搞什么鬼。
“不是你在看我吗?”
许忻的鼻音更严重了。
所以,听起来格外温柔。
“我没看你啊,我是在跟你说还钱的问题,既然你说不还了,那就不还了呗,以后你可不要找我要本金加利息啊,你是律师,说话要算话,我就不让你立字据了。”
许忻简直哑然失笑……
“你还挺有证据意识。”
目光从她嘴唇上移开,看久了就不礼貌了。
“那当然,我可是被坑了好多次的。”
“被坑?”他挑了挑眉毛,不太高兴,“谁坑你?告诉我。”
……她并不想跟他说大伯小姑欠钱不还,这类鸡毛蒜皮的世俗问题。
说实话,刚才的气氛还挺美妙的。
甚至,让她这颗都快变成老阿姨的心冒出了粉红泡泡,又恢复了片刻的少女心。
整个大脑,都有点晕乎乎的,松弛而温柔,好像飞到了半空中。
难怪那么多人追星,实在是看着这么一张英俊的脸,情不自禁世界都美好了。
“没什么,我随便说的。”刚才的气氛被打破了,她一句话如小兔子般脱口而出。“哦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他都礼貌地问过爸爸了。
礼尚往来嘛。
“挺好。”
他刚才的温软思绪被打断了,心头缓缓蒙上一层灰尘织就的网。
他没有说谎,他们真的很好。
分别,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没有他的地方。
“那也是,他们本来就挺好的,哈哈。”她快速地说,“你知道吗,小时候你们家第一次来自来水公司大院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果然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完全不一样,简直就像是电视偶像剧里面走出来的。”
“哦。”
重逢后,他这是第一次听她提起以前的事。
那属于他们的从前。
他的目光再次柔软了下来。
笼罩住了她,如长夜一盏明灯。
“你妈妈,慕阿姨……”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镇定下来,心想自己被拒绝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她不应该对慕阿姨有意见才对。
况且也不是慕阿姨的错。
“慕阿姨真的好漂亮,她的皮肤怎么那么白呢,好像都不会被晒黑一样,她的裙子和头发,就像动画片里的仙子……”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哈哈,那是小时候这么想。”
他没说话。
“你爸爸也很帅,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而且他好温柔啊,他跟你妈妈说话的声音都是柔和的,说句实话,在我们平雁,男人一般对自己妻子说话都是比较大声的,也不是说有什么不好,可能大家都习惯了。可是你爸爸说话就像电视剧里面的男主人公对女主说话那么温柔,还会给她打伞,那种漂亮的小伞很多男的都不愿意撑……还有啊,你爸爸还懂红酒……我小时候去你们家还看见他们俩在品红酒,桌上还有一大束玫瑰花,真的好浪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多了,脸有点红:“哎,我怎么说了这么多废话。总之他们现在好就好了,你们家可真幸福啊,模范家庭。”
不……
他的瞳孔慢慢黯然。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们家——早就不存在了。
不论这世上其他人艳羡他多么优秀,发表多少论文,拿了多少课题,赢了什么案件——
他丢失了自己的家。
可是陈落又说:“有时候,我想到以前,想到你们家还过着那么好的生活,我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些人很快乐的,所以我……”
——所以我也可以快乐起来啊。
她的声音透着点轻灵的甜。
他手指握到没有血色。
是的,他不愿意告诉她分别后,他家发生的事。
母亲第一次提出离婚,父亲激动得砸了家里的电视墙,还用剪刀把母亲宝贝的礼服长裙给剪碎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慕香雪,你说!我许明城这二十几年,对你不好吗?我他妈哪点对不起你?!”
母亲只是淡淡地笑,她走上阳台,披散着一头长发,赤着脚,一只脚跨上雕花栏杆,对着暮色里的小区公园,淡淡地说:
“你不同意,我就跳下去。”
“你情愿跳下去,也不和我过?”父亲声音颤抖,如被重拳击倒。
“对,我宁愿跳下去,也不和你过了。”
***
也许,他还希望,自己是她记忆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如同偶像剧的完美家庭。
不然,也许他们之间,会更疏远。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已经很淡薄了。
就像暮色中的淡红色霞光,很快就要被黑暗吞没。
不能让它,完全抹杀。
其实,他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脆弱。
“陈叔叔还好吗?”
“nice!我爸现在不错的,恢复的也很好。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凉城出生长大的,爷爷奶奶现在不在了,但是有他的发小,还有我大伯小姑呢,整天有人来找他聊天下棋他都忙不过来!”
——虽然是坑人的大伯小姑。
“哦……这些,你以前没说过。”
他还以为,小时候,她对他已经是无话不谈了。
其实,他并没有足够了解她。
是他当时太骄傲,对像个小尾巴的她,爱理不理。
“我们当时搬家,因为爸爸想回他的家乡去。现在他状态挺好的。”陈落心想自己也没说假话,虽然凉城也没几个爸爸的老熟人了,但爸爸的状态是比在平雁好多了。
“有机会我还是想……”他犹豫一会,“我想去看看陈叔叔。”
陈落的心中五味杂陈。
她真的不知道他是礼貌而已,还是真的想见见爸爸。
可是……爸爸一定不愿意被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曾经在篮球场上飞驰的汉子,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小手背在身后,握成了小小的拳头。
时而紧,时而松。
面上开朗地笑笑:“我爸啊,现在跟他的发小和老熟人到处旅游,忙得很呢,比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我看等他以后去平雁旅游的时候找你吧!或者什么时候来C城玩就请你吃饭!”
“那也行,你记着就好。”
许忻并没有怀疑她的话。
——话题戛然而止。
良久,他似乎是状似无意地问:
“你的毕业典礼怎么样?”
“哦,还行吧。”
她才不会告诉他跟秦薇差点打起来的事。
毕竟大家这么久没面对面说几句话了,还是别破坏自己的形象。
虽然,她真的很想添油加醋大说特说一番:
“杨教授可真的是让我大吃一惊呢!平日那么御姐,八米高的气场,却原来还挺萌的!她还说我的小说写得很有意思呢!上次答辩的时候她还说我写的是垃圾!哎呀杨教授可真的是口嫌体正直,反差萌!”
……不能说。
绝不能说。
这是杨教授跟她的小秘密!XD
“毕业照拍了吗?”
他问。
“拍了啊,快一千人大合照,估计可能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我。我这就去某宝给我爸下单一个放大镜!”
“那你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他怎么越问越像个长辈了……还是领导?
威严的……退休老干部?
不过,好不容易两个人好好地说一会儿话,她还是愿意耐心地回答。
这种机会,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没什么打算啊,生下来,活下去,你看,网上都这么说的!”
“工作找到了吗?”
“……你这么问,让我压力很大。”她挠了挠头,“让我感觉我在被就业统计办调查……”
“我——”他想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上班,但又住口了。
为什么她要接受他这份“好意”呢?
她早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许师兄你肯定很忙吧,我在这里守着八宝就好。”
陈落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就这样蜻蜓点水,就足够美好了。她会一直记着的。
许忻的手指握住,又松开。
他想起一桩事:
“前几天吴玉萍给我打电话。”
“吴玉萍?”
“住你们对面楼的吴阿姨,她女儿好像跟你很熟吧?”许忻加了“好像”两个字,以便显得好像记得没有那么清楚。
“哦。”陈落有点惊讶,“你还记得啊,湛茹姐姐。”
“有点印象。”
“吴阿姨找你有什么事吗?”陈落问。
“她有点小麻烦,想找我打官司。”
鼻音更重了,脖颈越来越痒,他想自己大概是起了红疹子了。
是的,他对猫毛过敏——这个,陈落应该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讨厌小动物。
看见流浪猫一闪而过,她会星星眼:“好可爱!”他则是冷酷地转过头去。
其实,他觉得猫是很有趣的动物。
它们不但有可爱的面貌,而且洁净、灵敏、狡黠、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他偶尔觉得陈落就像是一只卷毛的猫。
顽皮,瞪着大大的琥珀色眼睛,有着锋利的小小爪子。
但,只要近距离地接近了猫,无论是家猫还是流浪猫,他就会起过敏反应——反应有起红疹子、咳嗽、流眼泪,发烧。
小时候,父母三令五申让他不可接触猫,其他毛茸茸的动物也尽量远离。
“哦,什么官司啊?”
他没说话,事实上,他正在想着去哪里买抗过敏药。
这次好像很严重。
“我知道了,你们律师的保密规定是很严格的……”陈落用力点了点头,“好的,那我不问了!”
“你……下次要不要来我律所,见见吴阿姨?”他的脖颈越来越痒,红色在蔓延。
如果再不涂药,或许衣领就盖不住了。
他并不想让陈落发现自己的过敏。
可是——在这一次见面结束之前,他想,还是问一问她……
也许,可以再见到她。
“下次再说吧,我跟她也不是很熟,而且是你的当事人嘛,我一个外人去见也不太好,对吧。”
陈落没搞清楚他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跟吴阿姨的女儿湛茹姐姐关系很好,一直到现在都有联系,时不时见个面吃个饭。
她的奶茶店就是湛茹姐姐给她找的门面。
并不是跟吴阿姨关系好。
他问这个——难不成!
是还想找个机会见到自己?
应该不可能吧,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她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像擂鼓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陈落:你妈妈真的好漂亮,她的皮肤怎么那么白呢,好像都不会被晒黑一样,她的裙子和头发,就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
许忻:哦。
陈落:你很像她。
许忻:所以我也像花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