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落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对面大伯母的声音:“落啊,你爸爸摔了,你赶紧回来看看啊!”
一盆冰水淋过头顶:“严不严重?”
大伯母像头母牛般沉重的喘着气:“哎唷唷,你爸从昨天一大早就自己推着轮椅去院子里转悠,说是想坐火车去给你拍张啥子捧着花的毕业照,你大伯赶忙拉住他,说路上要有个啥问题哪能行呢?你爸倔得很非要去,你大伯拦着拦着轮椅不稳就从坡上滚了下去,那坡又陡,旁边还有条沟……昨晚送到医院了,你爸说早上再告诉你,不打扰你休息……”
陈落听不下去了,眼眶里泪在打转。
“我现在就回来。”
“落啊,你爸爸这次是医保范围之外,住院费催得那个急,跟乌眼鸡似的——”
钱。
这才是重点。
“大伯母您放心,我会付住院费的。”
陈落心中冷笑,还不知道谁是乌眼鸡呢。
***
校门口不远有个公交站,直达高铁。
拦下一辆马上要发车的公交,天刚亮,车上空位很多。
坐好,她迅速打开银行app查了查账户。
稿费到账了,但店最近还在周转,现金不多,实在不行就先刷信用卡吧,只是利息有点儿肉疼。
疲惫地抬起头来,不远处的人行道边,有个身影在……晨跑。
目光凝固了,一动不动。
他身形修长,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简洁爽净。即使头发微微汗湿,也仿佛沁着夏露的清新。
流畅而节制的肌肉线条,矫健优美如豹。
目光坚毅,直视前方,没有片刻偏离。
——他眼里的世界,一定很美吧。
她轻轻地将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视线贪恋,不舍离去。
他还和少年时一样,保持着晨跑的习惯。
12点30分。
蓝色制服的外卖小哥提着个精美的大纸盒在女生宿舍门口打电话,但连续好几个都没人接。
小哥很无奈,探头招呼值班阿姨:“这个712的外卖给叫陈落的,她没接电话,东西要冰冻的。”
“哎哟,真是不巧,她刚出去了,拿着个箱子咧,估计今天回不来咧。”
小哥又打:“帅哥,你送蛋糕的那个人联系不上。”
***
凉城。
病床上,爸爸额头上有伤,手臂也缠着纱布,幸好精神还不错。
“爸!”她心酸地冲上前去,扑进爸爸的怀里。
爸爸瘦了很多,小时候她觉得爸爸就像是一座山,可以全然地笼罩住她跟妈妈,妈妈是大树,她就是一朵小花。
可大树走了,爸爸也不再是一座山,他的肋骨即使隔着一床薄被都那么硌手。
四年半前,车祸带走了妈妈,爸爸一条腿受了很严重的伤。
曾经爱打篮球,轻轻松松搬起几个箱子的他,不再能跑步,搬重物,连走路都要拄拐。
更严重的是,爸爸的精神被摧毁了,从他知道噩耗的那一瞬间起,精神气就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一天天地瘦下去,一米七八的个头只剩下一百二十斤。
因为身体和精神的原因,他休了长假。
有天半夜,陈落起来上厕所,黑暗中,有个人影定定地坐在沙发上,是爸爸。
那是妈妈看电视的位置。
爸爸默默地凝固如石像,不知坐了多久,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右手握着遥控器换台,那是妈妈时常做的动作。
电视屏幕上,黑洞洞的。
陈落感觉心要碎掉了,她扑上去,抱住爸爸:“爸爸,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将自己想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爸爸,我知道你不舍得平雁,这儿有咱们一家三口的回忆,可是如果一直在这里,我们都走不出来,我们没办法过新的生活……妈妈也不希望这样……”
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我不应该说要离开咱们的家……”
“落落啊,你不要责怪自己。”爸爸用他那瘦削却还是那么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有人在说闲话,可是你不要往心里去,爸爸从来没有怪过你……”
爸爸也知道在大院里,有人在说闲话。
“哎呀,落落也是,非要过年不回家,在外面不晓得干什么,害得她妈妈出了这样的事……”
“你也别这么说,也不是故意的,谁会想到会出事呢?”
“听说落落在民宿里面被男人骚扰,她怎么没事非去那些地方打工咧?就不能找个正经地方吗?小小年纪的又不差那点钱!”
“落落人小心大,你们还不晓得吗?之前啊,就一直缠着许家儿子,谁叫人家家里条件好,爸爸是当官的,有权有钱,人又长得俊……哎,我好像听人说她在网上写了什么东西,年轻人才懂的,说她对许家儿子有意思……”
也不知道是自己听力太好呢,还是说这些话的人就没想到要避着她,反正,转着弯打着圈地飘到耳朵里面来。
她睡不着,整晚整晚地看着天花板,她无事可做,就把所有的事情整个都想一遍。
她9岁,认识许忻。
她17岁,高考后那个流火的暑假,大人们在“醉仙饭庄”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她的整个青春。
像个傻子一样等待着慕阿姨那边的消息,一天,一周,一个月。
她甚至偷偷地咨询了几个微博网友,得到的答案都是:“傻孩子,别再等了,他不喜欢你,至少没那么喜欢你。如果喜欢你,他早主动来找你了。”
入学的时候,其实她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慕阿姨还没告诉他?
也许……他还在考虑?
但在看到冯蔓把头靠在他肩上的那一刻,一切都碎裂了。
她一个人去了兰园岛,在一家叫做“兰亭小屋”的民宿里打工,本来一切都很好,老板人也不错,但就在年三十之前的那个夜晚,一个客人喝醉了,更可能是借酒装疯,硬是把在打扫卫生的她往房间里拖去……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个男人身上的酒臭味,更清楚地记得,当那双恶心的手摸上自己腰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
“许忻,救我!”
当然,他没有像少女漫画男主骑着白马来救她。
这世上,无条件爱自己的只有爸爸妈妈。
而爸爸妈妈,都给她害惨了。
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她非要去暗恋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得到了惩罚。
她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她自己。
***
陈樵生一个胡子拉渣的大男人呆呆地被女儿抱着有点儿不好意思:“落落,你怎么来了?”
陈落咬牙:“还不来怎么行?爸爸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陈樵生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眼神却是温柔的:“落落啊,都多大了,还没大没小的!”
“爸,我都听大伯母说了,你非说要去学校给我拍什么毕业照。你知道我最烦这种照片,画着浓妆,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丑死了,你女儿我天生丽质,随便怎么拍都美美的,以后爸你想怎么给我拍都行,何必急着这几天呢?最近天气不好,又有台风,我都想回家躺着天天吹空调看电视,可惜毕业一堆事走不开呢!”
她的语气欢乐又跳跃,像在唱歌一样,陈樵生如果闭上眼睛,他会觉得一切变故都还没有发生,他温暖的家还没有破碎,妻子还在这个世界,每天都可以听见女儿叽叽呱呱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落落啊,爸爸没听话,对不起,下次不这样到处乱跑了。”
两父女的手都有些颤抖,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陈落想,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开心平安,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高高胖胖白白像只大萝卜的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头——大伯母王春花。
王春花虽大只,可一双眯缝眼很是精明,哎哟了一声:“落落来了!真是孝顺的孩子,比我们家陈小刚可不知道强多少倍,又在名牌大学读书,以后出来啊赚大钱,大哥啊真是好福气……”
陈小刚是她儿子,都快三十了还在啃老,陈落不想大伯母继续假惺惺地唠叨,直起身来:“大伯母,我有事儿跟您说。”
大伯母赶紧拉着陈落出来,低声道:“大伯母真不是问你要钱,只是行业不景气,超市生意越来越差,你小刚哥最近要准备结婚了,女朋友非说要买个婚房,不然就分手,把咱们老两口的积蓄都给掏干净了,不然你爸爸的住院医疗费,咱们怎么可能不出呢对吧?”
***
陈落看着王春花一张一合的大嘴,很想给她贴个封条堵上。
爸爸有三兄妹,他是大哥,大伯陈华生是老二,还有一个小姑陈翠萍。
以前她们一家三口生活在平雁,大伯跟小姑生活在凉城。坐高铁也要两三个小时,远香近臭,逢年过节,三家人还会聚一聚,只记得表哥嘴巴总是油乎乎地啃着食物。
爸爸作为大哥,自然在家里出的力最多,大伯母早十几年前就下岗了,大伯工资不高,爸爸借了一大笔钱给他们家开了个小超市。
从此没还。
大伯母每次一见到他们就会身先士卒嚷嚷陈小刚成绩不好,要花多少钱上大学,然后就会抱怨超市挣不到钱,还辛苦得要命。
爸爸妈妈脸皮薄,便也没有再提。
小姑陈翠萍年轻时候挺漂亮,眼光高的很,不是嫌对方个子不够高,就是嫌对方家里不够有钱。三十岁终于急了,有人介绍了一个所谓高干子弟,嘴巴甜得很,没多久便俘虏了陈翠萍的芳心,二人还住在了一起,天天粘得不行。
爸爸作为大哥还劝小姑别那么张扬,万一没成的话……陈翠萍在家里被哥哥宠坏了,哪里肯听:“大哥你可别乌鸦嘴!”
后来那男的就开始找她要钱,一开始几百,后来几千,最后干脆要十万说是去投资生意,赚了大钱马上买大房子结婚,把陈翠萍的积蓄给骗了个干净,自然,人跑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里除了男女主的感情线,我还想写出陈落爸爸对女儿的无私的爱。
上天让你失去一些,却又还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