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将自杀伪装成杀人案有什么好处,说实话我一直对此大有误会,您应该没有理由想要这变成一起杀人案,自杀就能达到目的,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汤川语气平和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大堂里回响着,其实声音并不大,他已经压低了声音,但每一词每一句都动摇着多英的心。
不过也没有自己被识破的狼狈,这是因为心中早有想法,坐在摇椅上的尸体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想过的事,别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吧?
“请您继续说。”她说。
汤川轻轻地点头说,“您想要伪装的是两人的死亡顺序吧!武久先生杀死了夫人亚纪子之后,用枪自杀——这对您来说情况不利,所以一定要扭转两人的死亡顺序,没办法只好虚构出一个杀人犯,伪装成他枪杀了武久先生之后,掐死了亚纪子夫人,因为两人的死亡顺序很重要,所以在夫人的脖子上涂上了武久先生的血——这没错吧?”
虽然汤川温和地笑着问她,多英却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力气。
“为什么顺序会重要呢?对孩子来说父母哪一方先死都没有关系吧?”这个学者恐怕已经看透了一切,多英还是想要稍稍反抗一下。
“孩子,”汤川说,“要是两人的亲生孩子的话就是这样的,死亡先后顺序没有关系,不过要不是的话就不是这样了。”
听到这话,多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到底连这个都发现了,虽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不能表现出狼狈,“您是说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我只是这样推理,所以反过来问一下,您和武久先生的父女关系是法律承认的吗?你现在撒谎也没用,马上就能确认真假。”
“唉,”多英叹了一口气,本想要说些什么糊弄过去,但是正如汤川所说,马上就能被查出来,“正如您所说。我是我母亲再婚带过来的孩子,六岁时母亲再婚嫁给武久先生。”
“果然如此!所以我之前在说您继承了父亲的才能时,您一脸窘相,那时我就确信你和武久先生没有血缘关系,问题是武久先生有没有正式收养你?”
“没有。”多英回答。
“改姓了桂木,这是在家庭法庭里申请的,不过没有正式收养,我和那个人没有法律上的父女关系。”
她勉强地叫死者“那个人”,而不是爸爸。
汤川慢慢地点着头,“要没有父女关系的话继承权也是不一样的,你能够继承武久先生的遗产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武久先生比亚纪子夫人先死。这样的话,武久先生的遗产就可以被夫人继承,而您和母亲之间有亲子关系,所以当夫人去世的时候,您就可以继承全部财产。”
多英勉强开口说:“那个人和母亲结婚之后,说是很想要自己的孩子,想要把全部的财产给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没有收养我。”
汤川耸耸肩歪着头说:“这话也怪,到底也没有孩子,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人就是这种人,不过汤川先生,”多英看着物理学家一本正经的脸,“我虽然有伪装案件现场的动机,但是却没有实际的证据吧?尸体坐在摇椅上的事,虽然从物理学上来讲是不可思议的,但不能作为伪装的证据吧?”
“您说得没错,”汤川微笑着说,“不过您犯了一个大错误。”
多英仰起头抬起眼看着学者,“是什么?”
汤川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张照片来,是沃尔沃和奥迪并排停放的照片,“是这张。”
“这怎么了?”
“您仔细看看!沃尔沃的车牌上沾着泥巴,你觉得泥巴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是吗?只是在旁边倒车停车的话,泥巴不会向后飞,车牌上有泥巴说明沃尔沃的前面有车突然加速,而且这说明这辆车必然是停在沃尔沃旁的位置,这个时间是特定的,沾上泥巴的时间是刚开始下雨的下午两点之前,您最后将奥迪停在这里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多。到底是谁在那里停过车呢?一定是凶手。根据草薙的判断,死亡时间更为提前。”
多英说不出话来,是那个时候吧?当时的确慌慌张张的,可能突然加速了,奥迪的轮子将泥巴甩了出来。
“您在更早的时间,恐怕是在酒店办理入住之后就来过别墅一次,发现了两人的尸体,不过没有立刻报警。做了几处伪装之后,开车离开了别墅,泥巴就是在那个时候沾上的。回到酒店的您在晚饭后再次来到别墅——是这样的吧?”
多英挺直了背,至少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狼狈,“您有我去了两次别墅的证据吗?”
“恐怕能找到,停车场那里留下了很多车轮印记。刚开始下雨和下大雨时,车轮印是不一样的。您把第一次去别墅的时候的车轮印去掉了吗?没有的话,就能证明奥迪车停过二次。”
汤川指出的内容令多英一句话也说不出,真是对自己的愚蠢无地自容。
“而且,”物理学家继续说,“我们国家的警察很优秀,科学侦查技术也达到了令人吃惊的进步。比如说夫人脖子上的血痕,估计会是武久先生的,但是在什么条件下沾上的,我想这是个问题。”
看到多英好像没听明白沉默着,汤川开口道:“是时间。”
“要是有人将武久先生枪杀之后又掐死了夫人,在夫人脖子上沾着的血,从出血开始应该没过多久。两人应该是吃的同样的东西,从消化状态推算出的死亡时间会相当准确。要是两人死亡时间不同的话,就能判断出夫人脖子上附着的武久先生的血,是凝固后被擦上去的,这样警察就会怀疑现场被人动了手脚。”
他淡淡的语气并没有逼迫多英的意思,而是一种相信用道理“将车”对方一定会认输的从容。
多英叹了口气,“还有别的证据吗?”
“警察恐怕还能找到,”汤川说,“掐死是徒手掐着脖子,详细调查的话,查明掐的时候手指的位置,就能根据这个推理出手的大小和形状,要是有皮脂附着的话,可以进行凶手的DNA鉴定。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非专业人士伪装的现场,很容易被识破。”
多英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自嘲浅薄也同时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她嘟囔着,“看来我没有成功啊。”
“您在大堂吧向草薙问案子情况,是想要确认一下警察怎么看待此案吧?草薙说的内容应该和你的目的一致,难道没有放心吗?”
“您说得是。”
“很遗憾警察没那么好糊弄,”汤川的表情好像是跟孩子说话似的,“即使我不跟他说,您和武久先生之间不是父女关系也一定会被查明,这样的话警察就会彻底查明夫妇两人死亡的顺序,可以说从一开始就不太可能成功。”
多英轻轻地摇着头,“我真是好傻啊!”
“您知道为什么您父亲要杀您母亲吗?”
“嗯……估计是母亲有男人。”
汤川挑起一根眉毛,“婚外恋?”
“比婚外恋的感情深,是和鸟饲先生。”
“鸟饲先生是之前……”
“那个人的徒弟,两个人已经有十多年的关系了。”
“武久先生什么时候发现两个人的关系的?”
多英笑了起来,“估计是一开始吧!”
“一开始?不会吧?”
“您或许无法相信,但是真的,那个人……桂木武久一直装着不知道妻子对自己的背叛。”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我不想说。”
“好吧,”汤川轻轻地说了声,“不好意思,我问得太多了。”
“没事。”说着多英拉过皮包来,想要从里面拿手帕出来,眼泪涌了出来,却不愿让汤川看到自己擦眼泪。
“到底还是这样,”说着汤川站了起来,“我给您买些喝的,喝冷饮行吗?还是热饮?”
多英轻轻地咳了一下,抬起脸,“我要热饮。”
“好的。”说着汤川走了过去,识相地照顾了多英的心情。
多英从包里拿出手帕擦拭着眼角,转念之间心想自己这是为了谁而落泪?自己丝毫没有为武久、亚纪子的死而悲伤的心情,亚纪子是自作自受。
什么时候开始叫武久“父亲”,多英已经记不清了。上小学时,这么叫他自己一点抵触都没有,不过脑海里却有着“那个人是母亲的丈夫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的想法。为什么会一直有那种想法,那时自己也不明白。
注意到亚纪子和鸟饲的关系是十三岁时,武久外出时鸟饲借用办公室已经一年多了。那天多英身体不适从学校早退,看到鸟饲穿着内裤从卧室出来,从门缝里看到亚纪子从床上起身,她什么都没穿。
鸟饲也没有觉得狼狈不堪,只是苦笑着回了卧室,和亚纪子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多英跑回自己的房间,头脑一片混乱,怎么也搞不清状况。
不一会儿,亚纪子到了多英的房间跟她解释说武久知道两人的关系。
“那个人几年前不是生过一场病吗?从那以后那方面就不行了,估计是上了年纪吧!所以他对我和谁做什么也没什么怨言,因为他自己也尽不了做丈夫的责任,而且那个人现在还能继续写词也是借鸟饲先生的光。要是不依着鸟饲先生,他也没有工作,这些他自己都清楚,所以装作看不见。你也不要在意,今天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懂了吗?懂了吧!”
也说不出同意的话,多英只是沉默地低头。估计要解释这个状况,亚纪子迅速地离开多英的房间,不一会儿听到了她跟鸟饲在说:“没关系,她会听话的。”
从那以后,多英在家里再也没有见过鸟饲,不过看亚纪子的状态就知道两人的关系没有断。她多次看到过武久不在家时,认真化好妆的母亲急急忙忙地出门去。
亚纪子在外人面前很好地扮演着奉献的妻子,也没有和武久离婚的打算。即使最近自己写的词越来越不流行了,但年轻时曾有几首大卖的歌词,武久还是拥有不少的资产。武久也不想离婚,他的作品多以家庭之爱为题,而且也因此可以上谈话节目,圆满的恩爱夫妻形象也是工作上不可缺少的。
与表面上的美好相比,家中常常冷冷清清的。多英十五岁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那天晚上,多英在自己房间里睡觉,武久闯了进来,他还钻到床上来,满脸酒气。
当晚亚纪子和朋友去旅行了,当然那不是什么朋友而是鸟饲。
武久胡乱地亲着多英,还把舌头伸到她嘴里,而且还把手伸到她内裤里。
多英被吓到的同时也充满了恐惧,不能动也不能叫。
虽然脑袋一片空白,但有件事情却是瞬间就明白了——“原来如此!那个人把我当做外人。对那个人来说,我是个外人,所以不能像对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待我。这件事其实自己一直知道,从心底没有把那个人当成父亲。他现在才这样对我,一定是对妻子背叛的报复,所以我也不能反抗。”
武久舔着多英的脸,抚摸着她的身体。整个期间,多英都一动不动地忍耐着,只是希望噩梦快点过去。
不一会儿,武久离开了多英的床,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没有性行为能力,就像亚纪子说的那样他身体不听使唤。
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多英有一段时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不过放心了。
多英也没有跟亚纪子说过这件事,从学校回来就马上回到自己房间里,尽量不和武久碰面。武久也明显回避着她,尽量在工作场所待着,越来越少回家。
滑稽的是对于两人的变化,罪魁祸首亚纪子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还是继续着婚外情,对外扮演着贤妻良母。
多英读大学时开始一个人生活,她虽然想着一辈子不再见武久、亚纪子,但在偶尔召开的家庭聚会上还是会漠然出现。这也是因为亚纪子不厌其烦地拜托所致,多英在那个场合也要扮演完美家庭的一员。
多英并不知道抄袭事情的真假,不过她觉得武久的说法可能不对,估计鸟饲和亚纪子觉得武久是不可能抗议的。
所以听说武久叫鸟饲到别墅来时,多英是真的觉得意外,她觉得两人应该没什么好说的。
亚纪子打电话叫她过来是事实,不过多英立刻拒绝了,她说这和自己没关系。但亚纪子这么说,“拜托了,你来一下吧!什么都不做也好,你来一下行吗?那个人的样子很奇怪,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估计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坏主意?”
亚纪子停顿了一下说:“他想杀了我和鸟饲先生。”
“不会吧?”
“我只是这么感觉,请你一定要来啊!你要是在的话,那个人估计不会想做坏事。”
“讨厌,别这么说!”多英挂了电话,连手机都关了。
她觉得此事愚蠢至极,真是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多英越发觉得不安。亚纪子原本可能是夸张了,但是这次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不同,感觉她很紧张,而且考虑到事情的过往,也不能说她想多了。
犹豫之后,多英开着奥迪去了别墅,不过不想住在那里,一想到同一屋檐之下有武久就睡不着觉,她就像平常一样订了酒店。
到了别墅看到惨状的一瞬间,她明白了武久的意思,他杀死亚纪子之后自杀,一切都是计划好了。
多英想马上报警,但是把手机拿在手里,在拨通之前脑袋一片混乱。
要怎样向警察解释呢?父母二人自杀?不对,母亲和母亲的丈夫自杀?母亲是被杀的,是被自己的丈夫杀死的,然后丈夫自杀。
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突然冷静了,可以从容凝视两人尸体。
要是这样报案的话,结果会怎样呢?
她听亚纪子说过关于继承遗产的事,当然是很隐秘的。母亲压低了声音,“那个人没有正式收养你,现在的状态你没有办法继承遗产,所以我一定尽量长寿,不会死在那个人前头。”
多英想起那时说过的话,这样可继承不了遗产。
其实她觉得这种事怎样都可以,她也没有想要过遗产,不过看着那个死在摇椅上的小个子男人,心里却有了别的想法。
就这样结束好吗?
那晚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受了多少苦,但和自己没有办法相比。自己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即使是睡着了但又被噩梦惊醒。只要有成年男子靠近,自己就紧张得全身出汗,自己需要经过多少秘密的训练才能和男人说话。
不能就这样结束,自己得不到补偿。
所以她伪装了现场,让两人的死亡顺序看起来正好相反。
不是想要遗产,她觉得这是拿到自己应得的慰问金的手续而已。
做完伪装之后,多英先回酒店了,她想尽可能地让鸟饲来发现尸体,要是他被警方怀疑了就好了,伪装也没那么容易被看破吧?
不过鸟饲没有来,可能就在这一点上整个计划破产了。
听到脚步声,汤川回来了,两手拿着罐装饮料,“可可、奶茶和汤,你要哪个?”
“我要奶茶。”
“好的,”说着汤川递给她一罐饮料,多英接了过来,罐子还是热的,“我想过了,”汤川说,“武久先生杀死了你的亲生母亲,这会造成有形无形的损失,你可以向武久先生提出赔偿请求。”
多英意外地看着汤川,真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
“怎么样?”他说,看来不像是开玩笑。
“您想得是不错,可是前提是我不会被判刑,”多英说,“我做的事会是什么罪呢?欺诈罪吗?”
汤川打开可可,喝了一口说:“你明早跟熊仓署长说说吧!说当时自己太震惊了,做了错事,因为觉得枪太可怕就把枪扔到院子里去,手也不小心碰到了母亲的脖子之类的,应该不用做正式的笔录,但可能做几处修正。”
多英吃惊地握着奶茶,“不过您的朋友是警察……”
“所以,”汤川说,“他没有在场,要是他来了,可就麻烦了。”
看来草薙警官也是默认了这个决定,多英心中一热,“为什么?”她问,“为什么帮我?”
汤川微笑着点头,“谢谢您借伞给我,没有您的帮助,我们会像个落汤鸡一样参加朋友婚礼,”说着汤川喝着可可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有点太甜了,放一半糖就好了。”
多英把奶茶放在一旁,从包里拿出手帕,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不是为谁而哭,而是对自己摆脱了黑夜而感到欣慰。
从明天开始什么都不用演了,也不用装了,想到这里,自己的心就好像长出了翅膀一样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