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宝贝,你没事吧?”叫麦子的男人跪在软塌塌的红色旧沙发旁,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两只眼睛中闪烁着无比焦虑的光。
天色凝重的傍晚,屋子里昏黄的台灯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将细嫩的右手放在麦子温暖的大手里,那只小手的食指上,一道深深撕裂的血口子已近干涸,浓稠的血液滴在地板上,抹在沙发上,也沾染在小女孩可爱的红色碎花裙摆上。
“我们去医院吧,好吗?”麦子轻轻吹着那伤口,哀求道。
小女孩痛得不禁抖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还疼吗?”
小女孩强忍着,又摇了摇头。
“告诉爸爸,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麦子异常害怕自己的语气变成逼问的腔调,尽量轻柔而缓慢地吐出每一个字。
小女孩突然将小手缩回到胸前,紧张地盯着眼前这个面孔几乎扭曲的男人,依然不肯张嘴说哪怕一个字。
“别怕,别怕,宝贝。”麦子将自己全部的紧张、焦虑、心痛与猜疑硬生生地咽下,咬着牙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一般,“告诉爸爸,不管怎样,爸爸不会怪你,一点一点都不会,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抚摸着小女孩圆润光滑的脸蛋,她两条可爱的小眉毛挤了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别怕,宝贝,你最乖了,不用说话,指给爸爸看看就行……”麦子看着眼前这个无动于衷的小丫头,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尝试;他的脑海中此刻不停回荡着一个女人的脸庞,一个异常清晰的痛苦挣扎着的女人脸庞!
时间停顿了几秒后,小女孩那带着血口子的手指突然微微向窗口一撇。麦子立刻抬起头,双眼顿时呆滞在那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在他眼眸中熊熊燃烧——
窗口处,一只棕绿色的雄性蜥蜴正躲在笼子的角落里,背上的两条绿色竖形条纹不住抖动着,它那冷酷的眼珠警惕地盯着这个世界;笼子的边框上,挂着一小块晶莹透明的肉皮。
我叫麦子。
现在是凌晨3点,自从女儿睡着了之后,我一直在擦地。
沙发上、地板上的血点很容易清除,厨房里、厕所里的味道却很难对付,你闻闻这瓷砖上,有没有一股女人的怨气?不要用鼻子嗅,要用心去闻,它们困扰我很久了,只要这股女人的气息不抹除掉,我就睡不着。
这是今天晚上擦的第几遍厕所?我忘记了。突然抬起头,看到镜子中一张削瘦的男人的脸,他是谁?他真的是我?天哪。
日历上记着,这已经是我连续第95天没有在凌晨3点之前入睡。
“砰。”
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我赶紧把抹布放下,走了出去。
屋里关着所有的灯,屋外明亮但阴冷的月光斜斜地铺进屋里,沙发上蜷缩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儿,她叫薇薇。我很想抚摸她,可是我不敢,伸出的手指就那样停在她的面前,颤抖着,颤抖着,想象着触摸她的脸蛋是怎样的感觉。我手腕上黑漆漆的伤疤在月光下好像一枚骷髅的印章,泛着瘆人的冷光,还好,薇薇现在看不到。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正睡得多么香甜,只要我的手指一触碰到她的皮肤,哪怕只有0.01秒的接触,她都会突然惊醒;可只要我不碰她,无论身边发出多大的声响,她都可以安稳地睡下去,怎么都醒不来。
为了可以触摸她,我甚至天天厚着脸皮问工厂里爱美的小女孩借护手霜,你试试我的手指,虽然没有多么柔嫩,至少不像砂纸,可为什么依然如此?
我很伤心,听着她细微的喘息,为什么我辛苦养大的女儿对我是如此的陌生与恐惧?难道我在她眼中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魔?又或者,这就是血缘……
我不敢想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孩,她额前的刘海儿有些长了,已经盖住了一半眼睛,肉嘟嘟的两腮依旧惨白,看不到一丝红润。她熟睡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一个女人,尽管十分不情愿,可我不得不承认,薇薇长得很像她,一点也不像我。
“砰!”
窗台上的铁笼子突然发出一声响动,是那只该死的棕绿色蜥蜴!
我惊恐地看了一眼薇薇,生怕她被吵醒,还好,她依然睡得很香。我愤怒地站起身,手唰的一下伸出去又陡然缩回来,那个绿色畜生的脊背,此刻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种诡异的暗绿色,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
“薇薇……”
我再次软弱地蹲下,双手抚住脸庞,无比痛苦地看着她。
就在几个小时前,当知道是那只该死的蜥蜴咬破她手指的时候,我真想一把抓住那个该死的东西,双手用力将它的脖子生生扭断。不!不!不光要扭断它的脖子,还要扭断它的脊椎,扭断它的腿脚,捏碎它的头颅!
可是我不能。
薇薇突然痛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了它,她流着眼泪不停地哭喊着:“爸爸,爸爸,是我错了。呜呜呜……它一天没有喝水了,我怕它渴死,家里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水笼头太高了我又够不到,所以,我只有伸过手去,让它喝我的血……呜呜呜……爸爸,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
天哪,你能相信吗,这居然是一个不到7岁的小女孩说出来的话?让一只蜥蜴喝自己的鲜血,薇薇,你到底是怎么了?
想到这里,一种无法遏制的绝望突然从心底里迸发出来,冰冷的血液嗖地侵占了整个身躯,我立刻哆嗦成一团,怎么都控制不住。
这个家里有一股女人的怨气,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它洗刷掉。
“嗨,小蜥蜴,你还好吗?爸爸又去上班了,要很晚很晚才回来,又剩下你跟我了。”薇薇说着,拿着两个药片放在嘴里,生生地咽了下去,“看到了吗,爸爸让我吃的药已经吃了。你还口渴吗?今天我会把水都留给你喝,我一点都不渴,别担心,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叫薇薇的小女孩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模糊的玻璃窗外那片乌突突的天空。今天很阴沉,可能要下雨。
她眼睛盯着那只绿色的蜥蜴,看着它在笼子里时而安静,时而到处乱撞,发出砰砰的响声。蜥蜴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她很担心,但不知道怎么办,以前妈妈告诉她,不爱吃东西就是因为肚子里上火,就要多喝水,多吃蔬菜,所以,她现在很希望蜥蜴能多喝水。
“爸爸跟妈妈是好朋友,所以,妈妈口渴时可以喝爸爸的血,我跟你也是好朋友,为什么你口渴的时候却不能喝我的?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问爸爸,他看起来非常不喜欢你,对么?”
薇薇说着,把小水碗朝蜥蜴的方向又戳了一下,蜥蜴受惊似的马上一跳,把水碗打翻了,水“哗”的一下倾倒出来,湿了窗台,湿了墙壁,还流到红色沙发上,浸湿了薇薇的碎花小裙子。
“小蜥蜴,你为什么躲得那么远?你在害怕吗?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求爸爸不要伤害你的。唉,要是有妈妈在就好了,爸爸一定会听妈妈的话。”薇薇看看它,又看看到处的水花,“糟了,妈妈当初说过的,不管我们做什么,在爸爸回来之前,都要把家里收拾回原样,不能让爸爸看到。”
这个乖巧的女孩跑到厨房里,到处寻找着可以擦水的东西,却什么都找不到,家里没有布,没有绳子,所有的橱柜上都有锁。薇薇没有办法,她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抹着水花,妄图把它们捧起来送到厨房的水池里,可是手一抹,那水花就哗地流到红色沙发上,她只好趴在那里,使劲地鼓着腮帮子吹,想要把水吹干。
不一会儿,她就累了。她呼哧呼哧地靠在沙发上,看着那只蜥蜴,天色越来越暗,蜥蜴笼子上给它取暖的白炽灯越发的刺眼。
“小蜥蜴,薇薇有点困了,可是睡不着。这个沙发一点都不好,我以前每天中午都要枕在妈妈的腿上睡午觉,很舒服很舒服,无论睡多久,妈妈都不会动一下,不会吵醒我。”薇薇歪着头看看窗外,再看看笼子里的绿蜥蜴,墙上时钟的秒针一步一步地缓慢挪动着,好像要很久才能跑一圈。
“小蜥蜴,有个悄悄话很想告诉你——我真的很想妈妈回来。以前不管怎么样,都有妈妈陪着我,陪着我哭,陪着我笑,把我抱在怀里,那么温暖,一抱就是很久;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小蜥蜴啊,你有没有在这个屋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我觉得妈妈就在我们的身边,虽然我看不见、摸不到她,但我总感觉她正在抚摸我,亲吻我,就像以前一样。”
窗外的乌云终于积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滴雨水突然斜射在玻璃上,滑下一条笔直的水线,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纷纷击打在窗户上。黑色的浓云却没有一点散去的迹象,似乎想要把整个屋子吞噬。
薇薇突然站起身,跑到大镜子面前,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那个小女孩发呆。
“小蜥蜴啊小蜥蜴,你还记得吗,妈妈说,每当天黑沉沉的时候,我笑起来的样子就很像她小时候拍过的一张照片,是怎么样的笑来着?”
镜子里,薇薇的小脸煞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歪着脑袋,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那个姑娘的身子好像正在慢慢地变大变长,她不再小巧可爱,而变得婀娜多姿,她妩媚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刘海儿长长地遮住一半眼睛,那明亮的眸子散发着一种迷离的光彩;她斜斜地站着,两只脚尖俏皮地踩在一起,身上红色的碎花裙子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着;她慢慢地抬起两只胳膊,向镜子外伸过来,她好想再抱抱自己的女儿,摸摸她的额头,吹吹她的刘海儿……
“妈妈!”薇薇叫着,也伸出手朝镜子抓去。镜子里那迷人的姑娘顿时烟消云散,又变回薇薇这个小矮子。
“妈妈,如果你真的还在这间屋子里,就在镜子里笑一笑吧。”
薇薇失落的眼睛没了神采,她幽幽地这样说道,一说完,镜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突然笑了……
“砰砰砰!……砰砰砰!……”
是哪里来的砸门声!
镜子里那个小女孩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迅速蹲下。
“砰砰砰!……砰砰砰!……”
砸门声又重又响,会是谁?会是谁?
薇薇胆怯地浑身颤抖着,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妈妈,妈妈,会不会又是那个坏叔叔?”
砸门声陡然停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慢慢离开;薇薇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直到听不到任何声响,才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候,突然“刺啦”一声微响,蜥蜴笼子里的白炽灯熄灭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薇薇挠挠头,却想不明白。爸爸每次修理它的时候,是怎么弄的来着?好像要拿一个什么东西,可是妈妈说了,爸爸把一切东西都藏起来了,家里找不到剪刀、螺丝刀、钳子,找不到任何能用的工具,这个家虽然很小,但是现在看起来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大沙发,一些大橱子大柜子,到处都是锁。
“妈妈啊,这可怎么办?你说,如果灯不亮,小蜥蜴不会被冻死吧?”薇薇焦急地挠挠头,“好吧,反正爸爸是修理能手,他晚上就会回来,这么短时间,小蜥蜴,我陪着你哦。”
薇薇想着,突然抬起头,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是4点了。
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跪到沙发底下,使劲地去掏沙发里面的什么地方,虽然动作有些笨拙,却很明显经常做这个事情。
“咚。”
一个大盒子掉了下来,薇薇坐在地板上,捧起这个盒子,轻轻地打开盖,将手指伸了进去,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但脸色马上红润了一点。她又急忙把盒子盖好,重新跪倒地板上,把盒子努力地放回原处,还检查了好几次,确保没有差错。
“妈妈说过,无论做什么,都要恢复原样的。”薇薇这样想着,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含着,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手指头上多了一个暗红色的血点。
我叫薇薇,我有一个秘密。
在妈妈离开之后,爸爸疯了,他不光天天让我吃药,还几乎扔掉了妈妈留给我的一切东西。
可我不是个乖孩子,我偷偷地藏起来一个漂亮的大海螺。妈妈说,它是在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来到她身边的,如果没有它,或许根本不会有现在的我。
妈妈还说,那个大海螺喝过她的血,所以不管怎样,我要时刻带在身边,她的鲜血浸泡的大海螺可以辟邪,可以消灭一切灾难,是我的保护神。
从我记事开始,妈妈就很在意我的安危,不让任何人接触我,不让任何人抚摸我,她时刻把我关在家里,囚禁着我。因为这个,爸爸跟妈妈凶凶地吵过很多很多次,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已经多久没有走出这个家门了?数不清楚了,不过我不在意,妈妈那么爱我,就足够了。
“呜呜……”
我在唱歌,唱一首妈妈教给我的歌,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只可惜我看不到。
妈妈,我好想你。
我叫麦子,每天下午6点,我都准时回家。
今天下午回家上楼梯时,我无意间听到了两个邻居的对话,他们说,今天倾盆大雨的时候,楼道里又隐隐约约飘散着阵阵凄凉的哭声,那哭声若隐若现,不是婴儿的啼哭,也不是妇人的哀号,却很像是幽怨的哭诉;那哭声太诡异,让人听着毛骨悚然,但是谁都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薇薇,你今天在家里乖不乖?”我试图抱一抱女儿,但她胆怯地躲开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乖孩子,今天吃药了没有?”我接着问,她还是只点点头。
“薇薇,今天下雨有没有害怕?”我看着眼前这个柔软的丫头,搜肠刮肚着该说点什么好,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
薇薇摇摇头,还是不吭声。
“真勇敢啊。”我努力地夸奖她一声,“你怎么好像不开心?”
“小蜥蜴的灯坏了,妈妈说,没有灯,它会死的,爸爸修修吧?”薇薇胆怯地说着。
“哦,好吧。”我应付着,心里暗暗地想,死了正好!
“对了,你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哭声?”我突然想起来,问道。
薇薇愣在那里,傻了似的盯着我的眼睛。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一种无法体会的神情,是恐惧,是迷惑,还是惊慌?
“嘭!”
窗台上的绿色蜥蜴又弄出了烦人的声响,我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薇薇极度不安地看着我,小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薇薇不怕,不怕……”我忍住悲伤,再次试图伸出手去搂住她,但是她再次躲开了。
“爸爸……”她突然战战兢兢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又立刻忍住,仿佛很害怕说出接下来的话。
“嗨,薇薇,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爸爸,爸爸这么爱你,难道你感觉不到吗?别怕,别怕,有什么就说出来,无论说什么爸爸都不会怪你的,好不好?”
“爸爸,你……”薇薇听完我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再次犹豫着开口,又犹豫着咬住嘴唇,柔嫩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一个深深的印痕,好像她此刻异常地焦虑。
“说吧,宝贝……”我努力给她一个微笑。
“你……你不要……伤害小蜥蜴好不好?”薇薇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泪水一瞬间浸湿了她的眼眶,“呜呜……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了。”
“好的,爸爸答应你,爸爸答应你,乖孩子。”我又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呜呜……爸爸,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妈妈?”薇薇委屈地抽泣着。
“嘿,为什么要这样说?爸爸没有不喜欢妈妈啊,爸爸同样地爱你跟妈妈,你知道吗?”
“呜呜……其实……其实,我是想跟你说……”薇薇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非常郑重地说:“刚才你没回来的时候,妈妈就在我的身边,带着我一起唱歌来着,可是你一回来,她就吓跑了。”
“亲爱的薇薇,你依然很想念你的妈妈对吗?”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手指轻轻触碰在她的小脸蛋上,那让人心疼的小模样是如此地像她的妈妈,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咬着牙说:“宝贝,你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凌晨。
凌晨两点,尽管身体已经极度疲惫,我还不能睡;刚刚刷了两遍家里的地板,似乎那个女人的气息依然没有半点消退。每次闭上眼,她的面孔总会唰地铺满我的脑壳,是吼叫,是痛哭,是绝望,是无法自拔的自残。这种状态一直困扰着我,已经半年了。
她是我的妻子,半年前死于自杀。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是我杀了她,我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结束她的生命。
今晚的月亮依然很鲜艳,很鲜艳的黄色,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我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伤疤,那是深深的咬痕,它来自我的妻子。
你说,人究竟有没有灵魂?一个人死去,她的灵魂会不会集聚在一个地方,怎么都不肯散去?
我妻子死的那天,急救的医生来过我家,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地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的房子里阴气太盛,让人感到冰冷的寒。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想起来,我越来越觉得是妻子的阴魂不散。
虹,我的妻,我是那么爱你,为什么你却有这么深的怨气?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一次又一次地扔掉、烧掉、洗掉、冲刷掉所有可能沾染着你的痕迹、味道的东西,不要怪我在你死后的时间里几乎从不在薇薇面前提你的名字、故事。你也深爱着我们的女儿不是吗?你看看她现在的状况多么像你,可是她才7岁啊,即使有一天我死了,她还依然会有漫长的人生,我必须要让她摆脱你带来的伤痕,原谅我这么绝情。
我打量着这间狭小的房子,虽然依然破旧,但已经用我微薄的工资重新粉刷过了,可怎么还到处都是虹的痕迹?虹,永远地离开我们吧,求你了。
“砰!”那只该死的蜥蜴,那只给我女儿带来伤痕的蜥蜴又在乱动!
我紧紧地盯着它,这个家伙呆呆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掐死它!掐死它!”
一个声音在我头脑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只剩下它了,最后的阴气,弄死它,这个房间将从此恢复安宁。
“饶了它,饶了它,呜呜……”
薇薇哭泣的小脸在我头脑中盘旋,那是我乖巧的女儿的唯一一点恳求,我怎么可能让她伤心?
月亮很鲜艳,很鲜艳,薇薇睡得很安详,我隔着空气,送给她一个淡淡的吻。
这么美丽的女孩,为什么要从一出生就忍受着这么多不公平的事情,忍受我的贫穷,忍受妈妈的疯癫,忍受妈妈的死去,忍受我每天出门工作带给她的无穷寂寞……
我多么想像个正常的父亲一样,每天晚上将她搂在我温暖的怀里,在她睡着之后,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送一个吻;可是没有办法,我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这样做,在嘴唇触碰到薇薇额头的那一瞬间,她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一个女儿一被她的父亲触碰,就顿时惊醒。那是怎样的疼痛?一个父亲,却在每个夜晚,只能用双眼拥抱自己的女儿。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打量着她,在每个凌晨的月光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狭长的眼睛,长长的盖过眼睛的刘海儿,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细小的手指上,那个深深的伤痕还没完全愈合;你看她蜷缩着睡在那里的样子,随着每次呼吸,肩头微微地上下起伏,脚趾头有时候突然扭动几下。
看着看着,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错觉,睡在那里的,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的妻,好想抱着她说:虹,我好想你。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一会儿假,去了趟医院,为了给薇薇拿新药,同时也顺道问问她手指上的伤痕。
在下楼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头,他问我:“你是501的住户是吧?”
我点点头。
“昨天去你家收电费,没人开门,你们家电费欠了三个月了,就把电闸拉了,赶紧补上啊。”
“好的,好的。”我应付着。
“你女儿7岁了吧?上学了没有?”
那老头怎么知道这个的?我很纳闷。
“我听我老伴说的,说你家有个女孩,跟我外孙女差不了几天大,可怎么从来没见着啊?”那老头解释着。
我随意地哼哈了几句,赶紧逃去医院。
“大夫,这种蜥蜴不会有毒的,是吧?”我惶恐地问着医生。
“咬到哪儿了?”那医生爱答不理地问了一句。
“手指,我女儿的手指头,”我快速地描述着,“有个一厘米深的口子,很深,像是用牙齿硬硬撕裂开的,肉皮都翻开了,我给她挤过两次血,是那种很黏稠的暗红色,每次只能挤出一两滴。我女儿疼哭了,我就不敢使劲……”
“哦。”那医生点点头。
“然后用酒精消了毒,没有包扎。我问了问她,她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手指有点发胀。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症状,小女孩自己描述不出来……”
“按理说,目前市面上常见的宠物蜥蜴本身通常是不带毒的,但是这种东西身上会带有很多病毒细菌,比如沙门氏菌感染等,都是非常容易得的病,你应该赶紧带着你的女儿来医院做专门的检查、化验。你的女儿呢?”
“她……她……她不喜欢出门。”我犹豫地说着,其实是在撒谎,我是一个穷鬼,身上没有很多的钱。
好歹等到明天吧,明天就要开工资了。
小丫头,爱臭美,我来给薇薇化个妆。
吹头发,扎皮筋,先弄两个麻花辫。
描个眼,涂个眉,眼睛眨眨笑开花。
左眼大,右眼小,手指抹抹补一补。
接下来,弄脸蛋,小小鼻子翘一翘。
擦红粉,抹白粉,小红腮上亲一口。
涂个唇,画个嘴,再添两笔小胡子。
呵呵呵,小薇薇,变成一个大花猫。
“妈妈,我好想你。”
薇薇坐在镜子面前的地板上,镜子里,那个小女孩满脸画得乱七八糟,可你看她的眼神,那是多么幸福的眸子。
此刻的薇薇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被母爱包裹的状态中,她的手指与脸蛋仿佛分离成两个不同的人,手指温柔且充满温暖,是妈妈的手指;脸蛋俏皮却充满幸福,是女儿的脸蛋。
她作弄着自己的脸,眼睛中却完全看不到镜子里那个可怕小姑娘的样子;她那被渴望蒙蔽的双眼,此刻不知道能看到多远之前的过去。
她一边涂着抹着画着,一边哼唱着妈妈每次帮她臭美时信口胡编的歌谣,镜子里,那个女人的眼神时而变得怜爱,时而变得幸福。
窗外,天依然阴沉沉的,雨季刚刚开始,浓重的空气将这间小屋团团包裹成一个世外孤岛,没有打扰,没有别人。
薇薇突然张开她那小巧的嘴,开始唱一支歌。
她唱得很陶醉,很动情,每个音符都婉转悠扬,那是多么美的声音,从妈妈的嘴里每天哼唱出来。
可是,你真的敢倾听这歌声吗?
从薇薇嘴里发出来的,究竟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哭鸣,还是悲伤的哀叹,或者是幽怨的抽泣?
你听这所谓的歌声,它多么让人崩溃,好像你为了找寻幸福走到世界的尽头,却发现那里只有苦难,于是你像别人一样,自己埋葬自己,同时哼唱给自己的葬歌。
你听这支离破碎的旋律,它多么让人恐惧,好像你来到罪孽的深渊,周围一片孤魂野鬼为了欢迎你而发出的愉悦欢笑。
你听这无法抗拒的结尾,它多么让人窒息,好像你自己编织一张巨大的黑色幕网,一层又一层地遮盖自己,包裹自己,最终将自己死死地缠绕在里面,再也无法挣脱。
这恶魔的歌声,怎么会从一个7岁女孩的嘴里发出?这恶魔的歌声,究竟是谁教授给她的?这恶魔的歌声……
“铃铃……”
家里的电话陡然响了起来。
那一瞬间,镜子里薇薇的脸突然凝固住了。
她的眼神不再有光彩,她的脸颊不再有红润,她的嘴角不再有笑容,她的心中不再有幸福。
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她完全认不得镜子里那个已经被化得一塌糊涂、头发乱七八糟的小脸蛋,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手里正拿着偶然翻出来的口红与眉笔,她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地板上那个大盒子以及大盒子里面的东西,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我该怎么办?”
因为请假去医院的缘故,我本打算晚点回家,把耽误的工时补回来,可连续打了家里好几遍电话都没人接听,当我急忙赶回家的时候,薇薇的样子把我吓傻了。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女人留下的一切都销毁了,可薇薇从哪儿找出来的化妆品?难道我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不可能,这个家里所有的角落都被我清洗了不知道多少次,怎么还会这样?
我并没有怪罪薇薇,可是她还是吓坏了。我帮她洗干净脸,梳好头发,又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等待着她可以入睡。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薇薇患上了自闭症,已经忘记了有多少天,她从来没出过这个家门。可是我很穷,我现在微薄的工资,养活我们两个人都勉勉强强,怎么给她看病?我只能把她锁在家里,从医院里拿抗抑郁的药,逼她每天都吃,以缓解她日益严重的病情,然后日日夜夜地辛苦工作,我在攒钱,可是,要有多少,才能完全治好她?
天哪,一想到这些,就让人无比绝望。
“爸爸,我害怕……”
深夜,凌晨3点。又是这个该死的时间。
薇薇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惊醒过来。她哆嗦着,紧紧贴着我,“我好害怕……”
“嘿,亲爱的薇薇,你怕什么?”
“我怕坏叔叔……”她说着,再也不吭声了。
“哪里有什么坏叔叔?”我轻轻地搂住她娇小的肩膀,“乖孩子,别怕,别怕,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叔叔,有爸爸保护你呢。”
“不是的,不是的,”薇薇突然紧张起来,身体不停地颤抖,“经常有一个坏叔叔,来找我跟妈妈,每次都会欺负妈妈,让她很难受很难受……”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薇薇显然被我惊愕的表情吓住了,一声都不敢吭。
“真的吗?”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
“嗯,呜呜……”薇薇心中积聚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所以妈妈不让我出门,说我一出门就会被坏叔叔给抢走,再也回不来了。”
“宝贝,这就是你害怕出门的原因对吗?害怕被坏叔叔抢走了?”
“嗯!”
“呵,乖孩子,别怕,有爸爸保护你呢。”我紧紧地搂住她,心中不禁泛起一种无法排解的酸楚,这孩子已经被她那曾经疯疯癫癫的妈妈吓得不成样子了,可我该怎么办?
“爸爸……”
“嗯?”
“你会保护妈妈,对吗?”
“对,对……”我真想再次告诉她,你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没有那种勇气再次直视着薇薇那双含着泪水的小眼睛说出这样残酷的话,于是,我只能这样应付她。
“如果遇到坏叔叔,你会打死他对吗?”
“对,对,”我点点头,“所有欺负你的,欺负……欺负……你妈妈的,都是坏叔叔,爸爸都会打死他。”
“你保护妈妈,是因为你跟她是好朋友,对吗?”
“对,对……”我已经不忍再听下去,眼泪疯了似的涌进眼眶,又被我狠狠咽了回去。
“你保护我,也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对吗?”薇薇依然喋喋不休地摧残着我的心。
“是的,我亲爱的女儿。”
“那你也会保护我的好朋友对吗?”
“对,对!”
“那谁要是欺负了我的小蜥蜴,你一定要帮我打死他。”
“好,我答应你。”我应付道。
“爸爸……”
“嗯?”
“我想给你唱妈妈教我唱的歌。”
“乖孩子,天亮了再唱好吗,你现在要睡觉了。”
“妈妈昨天还领我一起唱过,很好听很好听……”
“孩子,你的妈妈死了……”我的心底里这样狠狠地说道。
“妈妈,妈妈,爸爸的手腕上为什么有一个深深的伤疤?”
“哦,乖孩子,别害怕,那是因为妈妈口渴了,家里一点水都没有,爸爸是妈妈的好朋友,所以,爸爸让妈妈喝他的鲜血。”
“那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当然是啊。”
“那你以后口渴了,喝我的好不好?”
“妈妈,你在哭吗?”
“哦,乖孩子,我没有。呜呜呜……我在唱一支歌。呜呜呜……”
“妈妈,你为什么每天都在唱这个歌?它听起来好像在哭一样。”
“乖孩子,哭是要流眼泪的,你看妈妈有眼泪么?妈妈每天唱是因为妈妈喜欢听啊。”
“那你教我吧,我唱给你听。”
“呜呜呜……”
“妈妈,你怎么了?”
“乖孩子,妈妈口渴了,家里没有水。”
“妈妈,你喝我的鲜血吧。”
“好。”
“啊——”
“疼吗,我的乖孩子?”
“不。呜呜……”
“保护好我们的秘密,我的乖孩子,永别了。”
我叫麦子。
七年前,一个叫虹的女人嫁给了我;过了八个月,薇薇早产,从那时起,虹再也没有出过这个家门半步,直到她死去。
97天前的凌晨,在我与薇薇都进入梦乡的时候,这个女人假装去厕所,吞了一百多片安眠药。等我清早醒来的生活,虹的身体已经冰冷了。
我怎么都无法相信,她就那样不明不白地离开我跟薇薇,没有任何征兆,只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让我好好地照顾薇薇,落款的时间是凌晨3点。自从那一刻起,凌晨3点之前,我再也没有睡着过,我无法原谅自己,假如在她起来的时候能用心一点,不睡得那么死,或许,她还有救。
你体会过什么叫死亡吗?
我亲眼目睹了虹的死,没有鲜血,没有扭曲,没有血肉模糊,没有肢体变形,那么安详的死。每当闭上眼睛,那一天的一幕幕就那样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尽管没有一滴真实的鲜血。
我看到,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只胳膊半搭在薇薇的小腿上;薇薇浑身蜷缩成一团,一看到我就痛哭着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腕往她妈妈的嘴边硬拉乱拽,边拉边喊:“爸爸,妈妈说她口渴,你快给她点鲜血喝,你快救救她……呜呜呜……”
噢,天哪。
我失落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却感觉双手已经无法再承受它的重量,我多么想一死了之,结束这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其实,我早知道,自己从来都配不上虹,她那么美,像个女神,怎么会爱上我?
可我爱她,从第一眼看见她,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哪怕我也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薇薇不是我的,都没有关系!
自从薇薇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同样深深爱上了这个丫头,她第一声会叫的是“爸爸”,她长得与她的妈妈是那么像,完全没有陌生男人的任何痕迹,她是那么迷恋我、需要我、信任我,我爱她,我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别人的骨肉,哪怕每个晚上我都不能触碰她,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她是我的女儿,永远是我的女儿。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天真,竟然深深地伤害了她。
忘记了哪一次,我意外地发现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个陌生的人来过,尽管虹从来没有说过,尽管虹一直努力掩饰,但我还是发现了。但我从来没有说破,你们知道吗,薇薇早产之后,虹患上了产后忧郁症,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我是穷鬼,我只能勉强地养活她们母女俩,我没有那么多钱给她治病,于是,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甚至让我有一丝安慰,我知道他是谁,他一定是薇薇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或许这个男人可以帮助虹。
但是虹的睡眠从来没有好过,为了让我少担心,她求我买一些安眠药。我每天晚上给她一片,眼睛盯着她吞下去,我怕她想不开自寻短见,所以严格地控制着,但时间一长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所以六年多之后的那一天,虹吞下了她积攒了一千多天的那一百片安眠药,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也就是说,在这整整六年多的时光里,她每天都想去死,哪怕我藏起家里所有锋利的东西,藏起所有绳子,每天都把她锁在家里,她依然每天都下定决心去死。这种念头,这种折磨,从来都没有消逝过。
真正让我痛惜的是,虹之所以没有采取极端的办法死去,而咬着牙忍了一千多天,仅仅是因为她不想自己太惨烈的死法吓到薇薇。
换句话说,虹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
“喂?薇薇……”
“喂,爸爸。”
“你还害怕吗?爸爸早晨走的时候,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吵醒你。”
“爸爸,我没事。只是那个灯还没修好啊?小蜥蜴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哦,爸爸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呢。灯没有坏,只是家里没电了,爸爸开工资了,我们有钱交电费了。今天会有个老伯伯来敲我们家的门,来收电费,你把钱给他,灯就可以亮了,知道吗?有人敲门的时候,别害怕,爸爸跟那个老伯伯打过招呼了,他不会用力敲门的。”
“好的,知道了。”
“真是乖女儿,药片放在桌子上了,记得吃啊。”
薇薇静静地放下电话,她趴到沙发旁边,深深地跪下,拿出那个大盒子,还好,还好,它还没有被爸爸发现,妈妈真厉害,藏东西的地方爸爸永远也发现不了。
妈妈曾经告诉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给陌生人开门,都要带着我的守护神。
大海螺,你准备好了吗?
下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薇薇打来的!
这是她妈妈死后,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电话中只有惊恐的叫喊:“爸爸,你快回来啊!救救我跟妈妈!”
我疯了似的冲回家去,却发现家门口居然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其中两个救护人员正在将一个全身蒙着白布的人推上救护车。
收电费的老头一看见我,就冲了过来,絮絮叨叨地说:“我一去你家啊,就看见你闺女在地上哇哇地哭,旁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薇薇!”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充满了鲜血,几乎要炸裂开来,赶紧跑进破旧的楼道,像条癫狂的疯狗一样飞奔上楼。
当我跑到顶楼家门口的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几乎把我惊呆了!
家门被狠狠地踹开,地上乱七八糟的一片狼藉,薇薇痛哭着躲在角落里,怀里抱着那只该死的蜥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狠狠地抓破。
我发狂着冲到她身边,或许是突然受到惊吓,那只绿色蜥蜴猛地抓挠起来,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狠狠挠在薇薇的身上,抓出一道道的血痕!
薇薇顿时疼得哭喊起来。
“薇薇!”
我像杀红眼的暴徒一般一把抓住薇薇怀里那只该死的蜥蜴,五根手指死死捏住它的身体,完全不顾它的爪子不断撕扯着我胳膊上的皮肉,将它扭捏得几乎完全变形!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该死的绿东西狠狠地朝墙上砸去,它硬硬撞击在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又反弹到地面上。我立刻弯下腰,凶残地再次抓起它,猛烈地朝地面上摔打起来,直到它浑身瘫软地再也无法挣扎!
薇薇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凝固在眼眶里,像冰冻住一般。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完全失态,这么多天以来的折磨,终于全部发泄在这只该死的蜥蜴身上,虹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毁灭了!再也不会有阴魂不散了!
我蹲下身子,双眼满含着热泪,根本不管薇薇是不是同意,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我的怀里,不停地哭喊:“亲爱的薇薇,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吓坏你了吧?再也不会有阴魂了,再也不会有阴魂了!”
薇薇在我的怀里死死地挣扎着,我终于还是松了手。
她双眼含着泪,跪在地板上,两只被抓破的小手不停地触摸着那只已经被我摔得粉身碎骨的蜥蜴,那该死的东西一动不动。
“亲爱的薇薇,别难过,明天爸爸再给你买一只。爸爸答应你,一定再给你买一只。”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伤口,但她再一次躲开了。
“你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她冷冷地说,眼泪已经干涸了。
“薇薇……”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薇薇突然什么都不说,伸出她伤痕累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轻轻抚摸我手上的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她的伤口跟我的伤口摩擦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摩擦。
“嘿,薇薇,你在做什么?难道是让我们俩的血液交融在一起吗?”我好奇地问着她。
“你尝尝……”她突然把她的小手伸到我面前,“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血,你尝尝。”
我惊愕地盯着她的小眼睛,那里面竟然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神情,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她的小手,朝那个伤口的地方吸吮了两下,一种味道奇异的液体突然溢满了我的口腔。
是鲜血?
当一个警察拿着一个大海螺又回到我家里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死在我女儿薇薇的身边,没有痛苦,没有挣扎,那么安详,就像她妈妈一样。
我叫虹,我是一个坏女人。
跟麦子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怀了孕,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不知道。
跟麦子的结婚非常简单,没有任何仪式,只是他搬进我的小房子,领了一张结婚证,仅此而已。之所以选他当替罪羊,仅仅是因为,他单纯,善良,没有什么本事,而且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我从来不曾爱他。
在薇薇出生之前,她真正的爸爸又来找过我。——他知道我住在哪儿。在我万分地恳求下,他每次来都躲开麦子的视线,让这个老实的男人从来也不曾发觉。
那个坏男人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固执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以为我要卑鄙地勒索他,他命令我把这个孩子打掉,但我死活都不同意。我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那已经不知道是我第几次怀孕了,如果再流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生。
那个男人突然掏出一个大海螺,狠狠地扎在我身上。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个男人,居然用一只海螺作为杀人凶器。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手里的那个东西叫做鸡心螺,是一种充满剧毒的海洋生物,它的毒素可以在四分钟内就让人毙命。这个天天出海的船员,妄图用这样的“凶器”结束我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死去,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我可以深刻地感觉到有种毒素在我的体内一天天地聚集,每天晚上,只要一有什么东西触碰我的身体,就会无比的疼痛。那时的我真是异常绝望,假如生下来的孩子是死的,我一定立刻去死。
没想到,薇薇居然活了下来,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
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但是没想到,她真正的爸爸时常会来骚扰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而更让人绝望的是,我无意间发现,可怜的薇薇自从降生的那天起,就已经遗传了我的那个可怕的毛病,每天晚上,只要有人触碰她,她就会不舒服,尽管那种与生俱来的疼痛可能还没有我身体里的那么强烈。
而且还有一点更可怕,因为麦子很穷,他没有多少钱给我买营养品,买好东西吃,在怀孕期间,我有很严重的营养不良症,这甚至严重到影响了薇薇,影响了薇薇的精神,这个孩子的思维从小就不正常,我好怕,我好怕她有朝一日变成一个精神病人,我只能把她关在家里,天天守着她,希望她健康起来,正常起来,可是,离我想的美好状态越来越远了。
所以,我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而可怜的麦子依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不停地招惹他,跟他争吵,跟他撒泼,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神经,直到有一天,我抓起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个伤口顿时变得暗黑起来,我吓呆了。
我突然明白,我跟薇薇的身上,都已经充满了剧毒,仅仅是我的唾液接触,就已经让麦子的皮肤发生病变,如果是血液流到他的体内,他一定会死的。
为什么会这样?作孽的是我,为什么还连累我的孩子?我天天只能以泪洗面,等到薇薇懂事的时候,我已经把所有的眼泪哭干了,每天只剩下干号,她问我为什么要哭,我只好骗她说,我在唱歌,一首很哀怨的歌。没想到,薇薇很快就学会了,我每次哭的时候,她都会开心地跟着我一起,好像一起唱歌。
同时,我把那个大海螺改造成了一件真正的凶器,一件真正的带有毒素的凶器,而浸染这件凶器的毒素,就是我自己的鲜血。
六年了,我已经忍受了六年,薇薇在我的看护下,已经快要长大成人,我多么不舍得弃她而去,多么希望永远地陪在她身边,可是不可能了,我的神经系统已经崩溃了,我再也没法控制自己,我必须要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避免哪一天我连自己最爱的薇薇也会伤害。
永别了,我的孩子。原谅我如此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心,不顾一切地生下了你,让你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与磨难。你的妈妈唯一能给你留下的,就是那个大海螺和你的一身毒血,有一天那个该死的人再来纠缠我们,你一定不要害怕,一定要狠狠地毒死他。
我爱你,再见。
我叫薇薇,我是一个浑身流满毒素鲜血的毒娃娃。
今天,有人敲门的时候,我以为是爸爸说的收电费的伯伯,结果没想到,是那个许久没来的坏叔叔,他在门口大喊大叫,他要妈妈出来,他威胁要找爸爸,我害怕极了,不敢开门,可是他却开始狠狠地砸门。那个坏叔叔要闯进来的时候,我赶紧给爸爸打电话,可是爸爸不能长翅膀飞回来,于是我只好拿起那个大海螺,在他进门的那一瞬间,用力地戳在他的腿上。
他很快就倒下了。
你知道吗,我跟妈妈有一个秘密,就是用我们的鲜血去浸泡这个大海螺,让它吸吮我们。
妈妈啊,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你不让我乱用自己的鲜血,可是爸爸摔死了我的小蜥蜴,我只是想惩罚他一下。
他说过,不管谁欺负我和小蜥蜴,他就打死他们。现在他说话不算数,我要吓唬吓唬他。
妈妈啊,我不想害死爸爸,可是他现在和你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叫薇薇,我是一个毒娃娃。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妈妈的尸体躺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摔死了我唯一的朋友小蜥蜴,又毒死了自己的爸爸。
从今天起,我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唯一可以陪伴我的,只有这一身的伤痕和那永远流淌的鲜血。
直到有一天,我也像他们一样,安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