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心脏外科501病房。
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窗边靠左的病床上,一个中年男子抿了抿青紫色的嘴唇,表情凝重的脸始终朝向窗外,由于愈发严重的心力衰竭,他不得不始终半坐着,以减轻呼吸的痛苦;靠右的病床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在熟睡中,坐在病床边的老太太怀里,刚才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的3岁左右的小男孩面色突然凝固了。
孕妇走到窗边,把保温桶放在窗台上,转身看着那个小男孩,挤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老太太急忙地对着小男孩说:“浩浩,快叫阿姨。浩浩,快叫阿姨!”
小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孕妇,一声都没有吭。
孕妇微微地探下身子,摸了一把小男孩的脸,轻声地说:“小朋友,看看阿姨肚子里的小宝宝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小男孩的手突然拢到自己眼前,摸了一把什么,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老太太送给孕妇一个尴尬的笑,又对小男孩说:“浩浩,快告诉阿姨,阿姨肚子里的小宝宝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叫浩浩的小男孩眼神异常慌乱,犹豫了好几秒钟,他突然叫了一声:“哥哥……”
“什么?”孕妇一愣。
“不对,不对,”老太太慈祥地笑了一下,“应该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不是哥哥。”
“是哥哥,”浩浩往老太太的怀里躲了一下,很胆怯地说,“阿姨的身上有一个哥哥……”
“什么……”孕妇呆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胡说,胡说,浩浩不许胡说!”老太太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小男孩,赶紧转向那个孕妇,“对不起啊,小孩子就知道胡说,对不起。”
“呜呜……”浩浩委屈地边哭边喊,“阿姨身上是个哥哥,一个大眼睛的哥哥!”
“胡说,胡说!”老太太赶紧捂住小男孩的嘴。
孕妇一下坐在中年男子的床边,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她仿佛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瘙痒,赶忙把手伸到后背使劲地挠了几下。
“走开!呜呜呜……走……开!”浩浩疯了似的,在老太太的怀里来回扭动着,好像要挖个洞钻进老太太的身体。
老太太跟孕妇被浩浩一瞬间的表现吓得呆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
一声门响,一个男医生疾步走了进来,“这是心脏外科的病房,要保持安静,不知道吗?”
说话的工夫,他已经走到孕妇的身边,双手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抓取动作,接着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抓出一块糖,然后冲浩浩做了一个很应付的鬼脸,“嘿,小朋友,别哭了。”
浩浩完全傻了一样,眼泪依然挂在两个腮上,却再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两个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这个医生,一直看着他慢慢地走出病房,身体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浩浩不哭,浩浩不哭。”老太太赶紧安慰道。
这时,浩浩突然喃喃地嘟哝道:“哥哥走了……”
听说,3岁以下小孩子的眼睛能看到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相信吗?
我叫林安,是市立医院心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今天早上给501病房的小男孩检查过身体之后,我感到后背很痒。
那个男孩叫浩一,今年6岁,患的是法洛四联症,通俗地说,就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畸形,因为严重的凝血障碍,没法进行手术,只有先靠药物纠正凝血障碍,再进行手术。
我还记得今天早上进入501病房的时候,光线并不是很好,浩一还在熟睡之中,他青紫色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阴沉。
浩一的妈妈帮他解开病号服的扣子,轻轻把他叫醒。我把听诊器戴到耳朵上,慢慢地俯下身子,当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已经明显发绀的身体时,我突然觉得后背有一种被人狠狠抓挠的痒痛感。
我匆忙地用手捂了捂冰冷的听诊器,然后把已经温乎的听诊器放在他的心脏周围,但每接触一下,他的身体依然要止不住地颤抖,我的后背同时掠过一次痒痛。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在马虎地查过所有病房之后,我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值班护士告诉我,昨天皮肤科的崔医生来找过我,没找到,又去了几间病房。我点头应和着,心里暗暗地纠结,后背上的那种痒痛感好像已经不存在了,又似乎一直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灯板上挂着的几张X光片中最左边的那一张,那是浩一的心脏“前后位心影”的X光片,上面一块“靴状”的阴影让我着迷。
手机突然响起,我随意看了一眼号码,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遍了,还是接了吧——
“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上来就质问,她是我的未婚妻。
“刚才一直在忙。”我搪塞着。
“这个周末陪陪我好不好?”她带着哭腔哀求着。
“周四有一个手术——”
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我没说周四,我说的是周末!”
“手术后可能很累了。”
“你是不是依然不肯原谅我?”她终于哭出了声,“是不是?”
“不是。”我在撒谎。
“我想去医院——”
“不,别来。”这次是我主动打断她的话。
“我要去看病,不是看你。”她努力忍着哭声。
“哦。”我很吝啬地应答了一声。
“你就不想问问我得了什么病?”她的声音变成了冷漠。
“是什么……病?”我很勉强地挤出来几个字。
“我的背后长了几个红点,不知道是什么。”
“什么……”听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将头深深垂下,两个肩膀不停地抖动起来。
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
你感到自己的面色越来越灰暗,精神越来越差,后背好像背负着什么沉重的压力,并且已经被压得无法呼吸;你迫切地希望去深山里,去大海边,去草原,总之,迫切地希望逃离周围一切压抑的环境,赶紧到一个空旷的场所,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可是你不能,你无法迈动步伐,无法选择离开,而更可怕的是,你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要振作,要发奋,要摆脱现在的状态,但每次照镜子时,你却只能看见一副更加颓废的皮囊。
因为某种东西一直纠缠着,不让你摆脱,不让你离开,你的后背上,一直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于是,你只能停留在原地,在无法喘息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黑夜在不知不觉间降临,我躲在洗手间里,一遍又一遍用热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垃圾桶里,一张登着我大笑的照片的报纸被揉搓个稀烂;电视里,关于我的采访又在重播;网络上,有人在不断打探,找我做一个手术需要给多少红包……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名医,你们看着我的笑,会不会觉得我很快乐?你们看着我的脸,会不会觉得我很神圣?你们看着我的房子、汽车、存折里的存款、堂堂主任医师的名号,会不会觉得我已经十全十美?你们懂个屁!
镜子里,背后的几个红点,好像被放大镜放大了一般,那么鲜红那么刺眼,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崔医生告诉我,这什么都不是,随便什么人身上都有可能出现几个。
我不相信。
你们不要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我很确定,以前我身上没有,它们是突然长出来的!
我本来有十足的证据,可以给你们看一张照片,一张我前妻的照片,她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后背上有那么几个红点,就跟我身上的一样。
可惜那张照片没了,被我现在的未婚妻烧掉了,这个下贱的女人多管闲事,烧掉了我前妻所有的一切。这就是报应,现在她后背上也有了红点,她以前可是个模特,呵呵,整天穿着各种裸背装到处招摇,那曾是多么洁白无瑕的脊背啊,现在竟被我传染了。
这红点到底是什么该死的东西,居然在我身边每个人的身上蔓延!
我一次一次地照着镜子,从各个角度试图自拍,看这些红点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变了颜色,不过奇怪的是,它们为什么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每次碰到浩一,它们就会痒痛?
手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还好,这次只是崔医生。
“喂,听说你昨天去我的办公室了,找我有事?”我问他。
“没什么事,只是打算给你送化验单,跟一点外用膏药。”他的声音很平静。
“那你怎么还去我主管的病房了?”我纳闷地问。
“有个孩子乱叫,我去制止一下,没别的。”崔医生冷静得像一把手术刀。
“哦,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
“嗯……如果你有问题,”崔医生突然说了一句很深奥的话,“最重要的是,先保住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吗?”
“什么?你说什么?”
“你的名声,你的职位,你的前途,你的努力……”崔医生继续说:“你现在不应该冒险做什么。”
“我后背上的红点出什么问题了?”我惊慌地问。
“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这个别担心,”我苦笑着点点头,“给浩一开的药很稳妥,不会出事,我每天都去给浩一查房,等到下个周一冯主任出差回来,就没事了……”
“不仅仅是浩一,你还要留意501室的那个中年男子。”崔医生在“中年男子”四个字上特地加重了语气。
“一个好不容易中年得子的老头,却发现自己突然得了HF(心力衰竭),很可能孩子还没出生自己就先死了,呵呵,倒霉蛋。”我唠叨了几句,“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萎靡不振吧,放心,我会让他多活几天的……”
“他很可能寻死。”
“他——很——可——能——寻——死?”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崔医生,你究竟是谁?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去501病房的时候,浩一依然在睡觉。
我皱着眉头着重听了他的心音,数了三次他的心跳,每次都数够60秒,有些轻微的心动过速;在听诊器接触他皮肤的时候,我很小心地拿捏着,没让自己的手指与他的皮肤有过一下接触,可是,我的后背依然很紧张,那些红点像驱不散的妖魂,每当看到浩一的时候,就在我眼前盘旋。
浩一的妈妈显然又是一夜没睡,焦虑的表情从她的双眼一直满布到整个面孔,让原本俊俏的脸蛋衰败不堪;这个孩子只有6岁,每个妈妈或许都会如此。
“大夫,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做手术?”浩一的妈妈每天都要问这个问题。
“很难说,目前纠正凝血障碍的效果不明显,还得继续吃药,明天再抽血查一下凝血。”我皱了皱眉头,假惺惺地关心着,“孩子吃药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浩一很听话很乖。”那女人欣慰地说道。
“这就好,这就好,”我心里暗暗地安慰着自己,“这样才不会出错,这样的剂量很稳妥,很稳妥,死不了人;心动过速只是暂时的症状,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等到下个周一就没事了,下个周一就没事了……”
检查完浩一,我又回过头来。
窗左边的中年男子一动不动,他插着氧气管子,正在输液,心脏监护仪器也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把你的衣服解开,我来听听你的心脏。”我冲他说。
他面无表情地将胸前的纽扣一个一个地解开,露出已经有些干瘪的胸膛;我看到他眼睛浑浊得好像一碗凉水冲的麦片粥。
“我还能活几天?”当听诊器接触到他心脏的那一瞬间,我听到这样一个声音从那许久不说话的干涸的喉咙里传了出来,这是我三天来第一次听见他的话语。
“化验结果都出来了,周四给你手术——”
“我还能活几天?”他青紫色的嘴唇嚅动着,粗鲁地打断我的话。
“周四手术,要看手术之后的结果。”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冷冰冰地回应道,只是崔医生的那句话让我心慌,我不得不仔细查验一次他的身体。“好了,侧一下身子,露出后背,把衣服掀起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照做,也不问这是为什么。
我看着他把衣服慢慢地掀起来,枯瘦的脊背一点一点露出来,直到整个脊梁暴露在我的眼前——
他的后背上,几个鲜血颜色的红点像刺眼的玻璃碴儿一般扎入我的瞳孔!
怎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什么?
“崔医生!我找崔医生!”
“对不起,他今天休假。”
“我是林安,你告诉他,让他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崔医生,你在哪儿?快回来告诉我,我们到底怎么了?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无影灯白炽的光线铺满整张手术台,墨绿色的台布上,一个6岁男孩上身赤裸地躺着。
我缓缓地走进手术室,背后的门轻微的“咯噔”一声,紧紧地关闭起。
肃静从心底里油然而生,我们被一片死寂紧紧地包裹住。
没有麻醉师,没有别的医生,没有忙碌的护士,没有任何人的呼吸声……
没有心脏仪器,没有氧气罐,没有流淌的血浆和葡萄糖液,没有种类繁多的手术器械……
什么都没有。
嘿!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是不是浩一?他是不是全身赤裸?甚至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其实都不重要。
不是吗?
我凝视着这个孩子胸腔上面的皮肤,那里细腻、光滑,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一丝苍老;我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那里的每一寸皮肤,感受着那轻微的迷人的心跳,一下一下,充满朝气的力量。
他还活着,并且仍将活着。
就是这样。
我稳稳地站在这个孩子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把锋利而冷酷的手术刀,哦,不对,在这里,对我亲爱的孩子,应该用“冷静”这个通常在各种报纸媒体上形容我的词汇。
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我的手没有颤抖,心也没有杂乱;锋利的手术刀沉稳地埋没进这个孩子的皮肤里,你听,那“咝咝”的皮肤开裂的声音,是多么的美妙!
我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皮肤在手术刀干净利落地划过之后整齐地开裂,你看那里面,一个桃子似的心脏在纵膈胸腔里面被枝节繁多的肌肉、血管包裹着,暗红的血浆涌动着,在静脉血管中源源不断地冲向那颗诱人的“桃子”,又随着一下一下强有力地泵射,从大动脉中涌向身体的各个角落。
我像个伟大的雕塑师一般,看着眼前这个没有成型的作品,幻想中,手指间的手术刀精细而巧妙地跳动着、舞蹈着,将这个孩子的心脏剥离、修整、复原,变成它应该变成的模样。
嗯,不要害怕!就是这样。
我对自己说。
于是,空气开始凝固,我倾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这个孩子的心跳杂糅在一起,好像大提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我的手术刀慢慢地落下,落在这个孩子心脏旁边的一条血管上,可就在这时,那个孩子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个红色血点,我吃惊地愣在那里,孩子脸上的血点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好像烟花一样绽放。
你看,那颗裸露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血点随着那跳动飞溅出那孩子的心室,喷射到那孩子洁白的脸上,光滑的皮肤上,喷射到墨绿色的台布上、白炽的无影灯上,喷射到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我的瞳孔里!
我颤抖的手指再也拿不住沉重的手术刀,在它清脆地坠落到地上的一瞬间,那孩子的整个心室好像一眼喷泉一般一涌而出,我看到暗红的血浆像火山熔岩一样流出他的身体,流满整个手术台,一片一片地滴落到我的脚上,开始淹没我的身体。
正在这时,那孩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红色的瞳孔死死地盯住我的脸庞,他的面目是那样的清晰,因为,这三年来,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这张面目都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里,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将他忘却,甚至已经开始将他忘却,但自从浩一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再也无法面对深藏在心底里的“他”。
那孩子的嘴唇抖动着,牙齿缝隙里不停地涌出暗红色的鲜血,他努力地张着嘴,说出了那句我从未听到过却一直在头脑里不停盘旋的话,因为这句话,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说:“救救我,爸爸!”
“林大夫!林大夫——”
当一个杀猪般的嘶喊声把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表,是下午3点,今天……是星期几来着?
“林大夫!”一个嚎叫着的女人身体砰地把办公室的门撞开,踉踉跄跄地朝我冲来,在我面前两三米的距离,突然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揉了揉眼睛,坐着没有动,那个孩子的影像依然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得好像一张X光片;我的神经紧紧盯着他的嘴,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救救我,爸爸!”
一双柔弱的手抓住我的双臂,用力而疯狂地撕扯!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全身的神经细胞好像充电一般,突然全都膨胀、爆裂,它们接力似的将一种感觉一浪又一浪地传递到我的大脑神经中枢里,大脑神经再将那种感觉瞬间发送到我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上,我的心立刻感到有一双手仿佛直接插进我的胸腔,撕扯烂了我的心。
哦,是痛!
这种感觉,这种隐藏在心底很久很久、我曾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功能,原来叫痛!
“林大夫!林大夫!”浩浩的妈妈跪在我的身边,疯狂地摇着我的身体,她的裤子已经磕破了,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膝盖。
“怎么了?怎么了?慢慢说……”我终于把自己拖回到完全的现实。
“快救救我的孩子!”那个女人的嘴夸张地张合着,把这些字眼一个一个直接跃过耳膜,塞进我的脑浆中。
我急忙站起身,冲向抢救室。
手术台上,浩一正被实习医师引导着,采取臀部高抬的膝胸位,痛苦地跪趴着,戴着氧气鼻导管,紧闭着双眼,两只紫色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仿佛正抓着什么东西;一个护士已经将他的上衣全部脱掉,我看见那胸口干净、细腻的皮肤,就像梦中的一样。就在那一刹那,那种痒痛感再次毫无征兆地袭击了我的后背,我禁不住挠了两把。
“突发呼吸急促,青紫加重,并伴有抽搐、意识丧失,是急性缺氧发作,给予氧气吸入4L/min、普萘洛尔2mg静脉推注,现在开始趋于稳定。”当班的医生对我说。
“怎么回事?”我一边翻看着急救处理病例,一边观察着,看到没有出现再度恶化的症状,就走出抢救室,质问浩一的妈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女人双眼满含着绝望的恐惧,不停地摇着头,“我刚从单位偷偷跑来,就看见他的外婆趴在床上睡着了,浩一的脸特别紫,眼睛紧紧地闭着……林大夫,你救救我儿子啊……”
“爸爸,救救我!爸爸,救救我!”在那个女人说出最后那句话的同时,我的脑海中立刻涌现出的,却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不!不!”我赶紧摇摇头,努力克制住自己。
这时化验科的人送来了报告,报告显示:凝血功能正常。
“凝血功能正常?怎么会这样!”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来到护士站,要过病历夹,半信半疑地翻开,脑海里最恐怖的一幕还是出现了,医嘱单上赫然写着:“氨甲苯酸0.25g,Tid(一天三次)。”
“什么?我明明开的是Bid(一天两次),谁给变成Tid(一天三次)的?”我愤怒而绝望地盯着主班护士,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谁私自改了我写的治疗单?”
主班护士无辜地摇头,“我不知道啊,不可能抄错啊,每次抄完医嘱我们都各核对三遍。”
“501的浩一吗?最后的医嘱是冯主任开的。”护士长闻讯赶来,解释道,“上周冯主任查房时看过治疗单,觉得氨甲苯酸用药的剂量不对,当时你正在手术,这事你带的实习研究生在场,他没跟你说吗?”
“这么多天,原来你们一直都吃错了我精心设计的药方。”我绝望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种强烈的念头像只蝴蝶一样破茧而出,可惜,是一只剧毒的蝴蝶。
“等到下周一冯主任出差回来就没事了,可是这下,我们都完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随着一声不是很清晰的闷响,一个尖锐的女声在窗外的楼下炸响了:“有人跳楼了!”
当我冲到楼下的时候,501病房的那个中年男子正趴在一片血泊之中,脑浆迸裂;他的胳膊上还有没撕扯掉的针头与胶布,病号服完全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后背上,在血浆跟脑浆的混合物之间,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一两个鲜红的红点,它们好像单单为我而存在,只有我才能看见。
刚才浩一发病时,所有的护士大夫都在忙碌,戴氧气罩,插管子,抽血,注射……然后所有人一股脑地离开,钻进抢救室,只把中年男人一个人扔在那里。
我听到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在他站上窗台的时候,我听见他大喊‘这就是我的下场,这就是我的下场……’”
“嘟……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
我一步一步地离开,呆呆地站在远处,掏出手机,拨了很多次号码,才拨通一个电话;一切都仿佛静止一般,在我脑海中,什么影像都没有。
可崔医生的手机依然无人接听,他究竟去哪儿了?
“嗡……嗡……”我的手机又突然开始震动,是未婚妻打来的。
“喂?喂?”在接听的一瞬间,她焦急的声音已经传来。
“嗯?”我轻微地应答了一声。
“我约了明天去找崔医生检查,检查我后背上的红点,你有时间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我要手术……”我说着,突然一顿,眼睛望向远处的那个地方,中年男子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呵,或许已经不用了。”
“那你有时间吗?”
“你背上的红点痒吗?”我没有理会她的话。
“不。”
“痛吗?”
“不。”
“哦。”我点点头,下意识地伸手挠了几下自己的后背。
“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
“嘟……嘟……”
我冷酷地挂断了她的电话,因为浩一的妈妈已经远远地看见了我,满脸红光地朝我跑来,她磕破的裤子与血红的膝盖都阻止不了这个女人一瘸一拐地跑动,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林大夫,林大夫,听说浩一可以动手术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浩一的妈妈,这个婆娘兴奋得像个婊子一样。
“好吧。”我在心里对她说,“这下我们都完了……”
《神医光环阴影笼罩,中年男子神秘跳楼引蹊跷猜测》
本报记者讯
昨日下午3点许,一名即将进行手术的中年男子从市立医院5楼的观察病房里跳下,当场死亡,据现场目击者称,此男子在跳楼前高喊口号,让人十分费解。我们从警方了解到的情况,经过现场勘察,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该男子系自杀身亡,自杀原因尚未可知;死者怀孕7个月的妻子现因悲痛过度,已被送入医院紧急观察病房,实施24小时监护。
据悉,负责此名男子手术的,正是我市著名心脏外科手术专家林安,截至发稿时,林安医生的手机尚在秘书台状态,我们无法与之取得联系;医院方面已经承诺,将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追究此事,一经查实,立即向媒体公开事实真相。
我们也将进一步追踪报道。
星期四上午7点,距离浩一手术还有3小时。
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看着雾气袅绕。
每次手术前,我都喜欢洗一个热水澡,只是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如果体面的死亡要有一个仪式,我希望自己的死亡不需要什么排场,但要无比庄重。
我用毛巾擦了擦被雾气笼罩的镜子,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身体,胳膊和肋骨的两侧有几道新鲜的抓痕,都是那个叫浩一的男孩的妈妈送给我的;或许已经没人能看得出,那些新鲜的抓痕下面还有一些陈旧的伤痕,它们来自另一个女人,一个下手更狠更疯狂的女人,那是我的前妻。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感受到那样的伤痛,甚至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身体,我都会痛得不由自己,所以我一直都洗热水澡,不论冬夏,把浴室里弄得热气腾腾,那样,我就看不见怯懦的自我。
可是今天,我不再逃避。
仔细地擦干净身体,梳理好头发,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只是时间尚早。
我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眼睛里,只剩下浩一的那张X光片,你看上面的那一小块阴影,多么漂亮地镶嵌在心脏上,它等待着我,召唤着我,其实它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奖章。
我又做了最后一次查房。501病房里依然一派欢乐的气氛,尽管这一切在我的眼中不过是一场是哀乐的序曲。
浩一正半靠在病床上,脸色微微有些发紫;他的对面,那张床已经空了出来,只剩下床头一份过期的报纸还没来得及收拾,提醒着别人这里曾有人躺过,报纸上一个标题很醒目:“妙手神医林安再创奇迹……”
我看着病床上躺着的浩一,他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正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刀子剖开他的肉。
“林大夫,今天就全靠你了。”浩一的爸爸这样对我说。
“林大夫,真费心了,今天手术还要来查房。”浩一的妈妈这样对我说。
“林大夫,您也来了,我以为刚才那个大夫查过房您就不用来了呢。”浩一的外婆这样对我说。
“谁来过了?”我好奇地问。
“他说他姓崔。”
回到办公室,我拨通了崔医生的电话:“听说,你今天早晨来我们的病房了?”
“是的。”他反问道:“你要给浩一动手术了?”
“是的。”我也回答道。
“等不到下周一了?”他略微迟疑。
“冯主任把事情搅和了。”我说,“恐怕是天意。”
“嗯。”他应和着。
“崔医生,你为什么来我们的病房?”我禁不住发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就是你。”崔医生声音冰冷地回答道,“如果可以,我想要你做我的门徒!”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无影灯白炽的光线铺满整张手术台。
墨绿色的台布上,浩一身体的大部分都被遮挡住,只露出赤裸的胸膛。
我缓缓走进手术室,背后的门轻微的“咯噔”一声,紧紧地关闭起。
麻醉师的工作已经完成,那个老迈的家伙一如往常地动作缓慢。
我站在浩一的身边,看着那干净、细嫩的皮肤正在轻轻地跳动,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你们或许从来没有听我提起过我的儿子,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敢面对自己。
器械护士递过来一把手术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全是那张X光片,那个阴影,全是那句话——“爸爸,救救我!”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心中突然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悲壮。然后下手,手术刀在那稚嫩的皮肤上深深地切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迟疑,一切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的场景在顺利进行,而当浩一的心脏完全裸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旁边的助手突然疑惑道:“林医生,为什么X光片中阴影的位置不对啊?”
是啊,为什么位置不对?
因为那从来都不是浩一的X光片,那是我亲生儿子的。
你们知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儿子。
在儿子只有3岁的时候,我因为一个模特而与前妻离婚。我绝对不是为了追求一段爱情而放弃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我始终深深爱着前妻,选择离婚,只是出于对家庭与婚姻压力的逃避,那个模特仅仅是一个借口。
在儿子6岁的那年,突然被查出得了法洛四联症,前妻背着他来到我的医院,恳求我治好他。可是我拒绝了。
自从看着儿子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起,我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他躺在手术台上的场景,我无法想象自己拿着一把手术刀,亲手剖开儿子的胸膛,看着儿子的鲜血涌出,心跳加速,濒临死亡,我的每一刀都将是最后一刀,如果一次做错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就将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我不能,无论如何,我做不到。
于是,给儿子动手术的,是我的导师,我们医院的冯主任,经验丰富,老眼昏花。
当儿子被推进手术室的一刹那,我坐在走廊上,手里捏着儿子的那张X光片,脑子却不停地幻想着,该在哪里开胸,如果看到什么意外又该怎么样,其实我想的,不过是一堆狗屎。
5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红灯熄灭,门缓缓地打开,里面的手术台上已经蒙了白布。——冯主任切开了我儿子的胸,才发现是误诊,并不是法洛四联症,而是极易和法四混淆的肺动脉瓣狭窄,而那样的状况,只有我才有把握处理。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记得前妻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身边,使劲揪着我的裤子,求我救救儿子。她不停地把头磕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响,磕得鲜血直流,旁边的小护士不得不揪住她,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
当那个“死”字如晴空霹雳一般炸裂的时候,前妻突然站起身,她打我,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身体,殴打着我的肋骨,抓破了我的衣服,抓烂了她的指甲,我看着她瞪着充血的眼睛,张开大嘴不住地干号,却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忘记了那天究竟是如何收场的,也忘记了从那天起到现在的三年时间里,我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这三年里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丧子之父,变成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名医,没有人还记得我曾经也有一个儿子,并且他就死在我一直工作的那张手术台上。
所以,浩一啊浩一,你为什么要出现?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同样的年龄,少见的法洛四联症,你的脸就已经幻化成另外一个孩子,一个很乖很乖、天天叫我爸爸的好儿子。
浩一啊浩一,这三年来,我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别无渴求,我只是用一场场手术麻痹心中的伤痛,你知不知道,胆怯的我想尽各种推脱的办法,再也没有给一个孩子开过刀。你为什么不能等到下周一,等到那个该死的冯主任出差回来?
自从看见你的那天起,我回到家里,疯狂地找出前妻与儿子所有的一切,一夜一夜地看着,一夜一夜地回忆,直到未婚妻这个贱货她以为我要疯了,她以为她可以治疗我,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没了。
幸好,幸好我还有一张X光片。我端详着它,没日没夜地端详着它,脑海中突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浩一就是我的儿子,我要打开他的胸膛。浩一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要把那个阴影找出来,把那个阴影消灭掉。
浩一的X光片去哪儿了?
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在儿子死后的第二天,前妻跳楼自杀了,在她的尸体上,后背的那些红点格外的瘆人。
周四下午2点30分,浩一死亡30分钟后。
我站在楼顶的天台上,4个小时的手术刚刚结束,这里阳光明媚,无云无风,是个跳楼的好天气。
楼下的哭声很惨烈,不过远远比不上三年前的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当助手缝上浩一的胸口时,这个孩子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不过没关系,在走上手术台之前,我就已经死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打开浩一的胸腔,对我来说只是个仪式;所以现在,我心无杂念地死去,可以安慰自己说:那里面没有阴影,那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永远地死了。
最终,我也没有战胜自己的阴影,我甚至懦弱得连挑战它的勇气都没有,自从浩一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只有逃避与退让——我故意减少用药剂量,从一天三次变成一天两次,让浩一的凝血障碍不会很快纠正,本以为这样就能拖到下周一,等那个该死的冯主任回来,把浩一扔给他,我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惜,现在一切都完了。
“你想跳下去吗?”当背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挪向天台的边缘。
那是崔医生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
“这种死法恐怕很不光彩,明天的报纸上,说不定会出现无比光鲜的题目,比如:《林安畏罪自杀》……”崔医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冷冷地回应他。
“我想告诉你,你背后的那些红点究竟是什么。”崔医生的声音同样冰冷,“你要选择死,还是没有疑惑的死比较好。”
“你说吧。”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不需要说,你自己看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闭上眼睛,你将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
一个人从远处向我慢慢走来。
他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他的身上,十几条黑色枯瘦的手臂正纠缠在一起,有的搂住他的腰,有的薅住他的头发,有的抓着他的胳膊,有的将他的肉皮都揪了起来,可你看他的苍白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汗水与咬牙用力时肌肉的抖动。
这个人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我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他是谁。
我看到这个人的后背上拱出几根长长的黑色肉脊,每根都有几十厘米长,像女人的胳膊一般粗;那些肉脊肆意地伸展着,每条上面都有一两只黑色的手臂紧紧抓住,而手臂的主人好像一个个没有骨头的软骨病人,它们全身黑色,瘦骨嶙峋,面部器官完全地扭曲到一起,他们一只手使劲抓住肉脊,另一只手死死揪住这个人身上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整个身体就这样挂着,拖到地上,飘在空中,像腐烂的沼泽地爬出来的僵尸。
你看那一张张黑色的脸,他们张大着嘴巴,却喊不出一个声音,它们纠结着面孔,似乎无比疼痛,而它们的身体,黑色越来越浓,肉皮越来越干瘪,它们好像正在挥发,挥发成一具具空有表情的干尸。
而那个背负着它们不断前进的人,他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任由身上那些手拉扯着,这些可怕的景象,究竟谁是活的,谁是死的?
“不!”我大喊着松开手,“这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人肉巴士!”崔医生看着我的眼睛,缓慢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每个幽怨的、痛苦的、冤孽的人背后都会长出肉脊,只是凡人的眼睛都看不见,每个长出肉脊的人,都会被痛苦的灵魂抓住……”
“也就是说,我们后背上的红点,其实就是那些黑色的肉脊。”我简直无法相信他的话。
“是的,只有在灵界,它们才会显出本来的面目。”崔医生坦诚地说着,突然将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的眼前仿佛被一团迷雾遮住,这个世界的颜色顿时变得暗淡无光,崔医生的身体上,几只黑色干枯的手臂正使劲地抓着,他的肩膀旁,一个痛苦狰狞的脑袋耷拉着,咆哮着,不住地冲撞着崔医生的胳膊;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有一只黑色的胳膊缠绕,看着那只枯瘦如柴的黑手不停扭抓着我的身体,我的后背顿时感到一阵阵的痒痛!
“你不是一直都被这样的情绪困扰吗?你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时常感到痛苦、压抑,自己为什么每次去野外郊游都会感到身心愉悦,可为什么越来越无法走出家门,你想明白自己背上的红点究竟是什么,其实,你已经变成了人肉巴士!”崔医生说着,松开了他的手。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我疑惑地看着他,看着眼前那些难以置信的景象消失,可背上的痒痛感却一直持续着。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不!不!”我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哽咽着打断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我杀死了浩一,自从他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他的生死。我是主动的、没有强迫地杀死了他,我是一个凶手。”
“那是因为你的背上正有一个怨灵,你不是看到了吗?”崔医生不无遗憾地说,“周三的时候,我必须要完成我的使命,把身上已经满了的怨灵送到灵魂收集场,也就在那一天,501室的中年男子跳楼了,他的灵魂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还想看到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于是,他抓住了你身上的肉脊。怨灵的危害就在于,它们不光能让人体感到压抑,更能加重人体本来就有的冤孽感,所以,自从它趴在你背后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它与你一起做出了那个决定,因为它也愤恨小孩子,它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到,更不想别人的孩子还活着。”
“我是个凶手……”我依然摇着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林安,这三年来我每天都在观察你,都在注意着,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明白。”崔医生对我说,“你忍住那么痛苦的压力,三年来,完成了那么多出色的手术,你拯救了那么多人,往下还会拯救更多的人,不光是活人,还有已经死去的灵魂。你看看它们痛苦的神情,把它们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也是一种责任。”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我,为什么不早一点,为什么不帮我避免浩一的死?”我突然揪住崔医生的领子,凶狠地质问道。
“我也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成为人肉巴士只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我多么希望你能战胜或者躲过手术,不用像我一样,变成一个活死人,可是,我们都失算了。”
“可我做人肉巴士又能怎样?我杀了一个孩子,明天我就会变成这个城市里最臭名昭著的凶手……”
“不会的,”崔医生突然指向远处,“你看。”
天台的边缘上,刚才与我一起配合的麻醉师正站在那里。
“我曾是他的门徒,他曾经做过像我现在对你做的这一切一样,”崔医生不无伤感地说,“可惜现在他老了,后背上的肉脊全部断裂了,他再也没法拉载怨灵,所以,他将顶替你所有的罪名,这是正常的更新换代。”
“天哪……”我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天台边摇摇欲坠,而崔医生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做我的门徒,你将变成一具活死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都可以继续,但那些只是你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幌子,你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把世界上的怨灵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你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未来……”
“我不想这样,我想当一个正常人,我不想看到这些可怕的景象……”我摇着头,做着无力的挣扎。
“林安,你没看到我后背上的肉脊吗?它们已经断了6条了,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废物,我需要一个接班人。”崔医生不无伤感地看着我,“平常人也可以做人肉巴士,但一定要有人维持秩序,我需要一个接班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想想你在手术台上做的一切,这世界上,就在此时此刻,正有人与你有一样的遭遇,犯着跟你相同的错误,为了他们,为了别的什么浩一不会白白为此送命……”
“你为什么不救我?”我幽怨地看着崔医生,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肉脊正在随着风摇摆。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崔医生看着我,眼神中已没有任何神情,“你已经彻底被自己的阴影击溃了。”
“好吧,我答应你。”
就在这句话刚刚说完的时候,老迈的麻醉师向前迈出了一步,纵身跳下,永远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嘿,你听说这世界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做人肉巴士吗?
每个人都会遭遇死亡,每个人都有灵魂。你能看到灵魂的存在吗?
我从没想到,要看到飘渺的灵魂,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跟随着崔医生,一步一步地朝海边走去,眼睛中再也看不到鲜艳的颜色,脸皮上再也没有人类的表情;我只是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些怨灵的痛苦,它们撕扯着我,阻挠着我,它们不想离开,一步都不想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死得没有遗憾,没有负担,你看他们的灵魂像一片白云,轻飘飘地很快飞向远方;有些人死得心有不甘,冤孽深重,那些怨灵就纠结在原地,不肯走,也走不动,灵魂忍受着空气的灼烧,变黑变枯,疼痛难忍,它们不停地在死亡地的附近纠缠不休,嚎叫不止,痛苦不堪,折磨着自己,也扰乱着平凡世界的秩序。
人肉巴士,就是用人体将这些痛苦的灵魂托运到野外放生。
所以,你是不是时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不管平时多么的压抑、痛苦、憋闷、阴郁,只要能摆脱一切走到海边,走进深山,走上草原,走到那开阔空旷的野外,你就感到浑身顿时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好像一切沉重的压力都瞬间烟消云散?
其实,那些开阔空旷的野外,不过是一个个天然的灵魂收集场,而你,早已变成一辆忠诚的人肉巴士。
你看那大海边,那高山里,那草原上,一个个欢乐的人,他们觉得自己是来郊游、放松的,他们的脸上终于洋溢出轻松的微笑,身体终于感受到久违的轻松,可他们没有看到的景象呢?
他们不过是一辆一辆长满肉脊的巴士,承载着一群群无比痛苦的怨灵走出城市,走到野外停下,那些黑色的灵魂挣扎着不肯松开自己紧抓着肉脊的手,但灵魂收集场强大的风力吹动着它们在空气中胡乱飘动。
而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能看见怨灵,我能把它们抓走,而不用等它们被动地抓住我,我必须主动地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这就是我犯了错误的代价。
我们来到宁静的海边,今天风平浪静,可在我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阳光,我只是看到一个个貌似欢乐的人,他们的后背上,一个个怨灵正痛苦地摇着黑色的头颅,疯狂地抖动着干瘪的躯体,可它们无法抗拒自己慢慢飘起,一点一点被吸走,直到那只手再也抓不住那黑色的肉脊,整个被卷入空中,飘向远方。
而我们自己的身体上,那一只只黑手也越来越无力抵抗,我看见一只黑手揪在我的肉脊上,它黑色干枯的身体已经飘上了我的头顶,我看到那张黑色扭曲的脸,想到了痛哭流涕的前妻,想到了那个无法看见自己儿子降生的中年男子,他们是不是都曾这样被放逐?我又想到了同样万念俱灰的浩一的妈妈,她已经正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是未婚妻打来的电话。
“你还不肯见我?”她哭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
“林安,你离婚已经六年了,我做你的未婚妻也已经六年了,你他妈就这么对我?”那个女人幽怨地说,“其实你前妻与你儿子的东西我没有烧掉,它们都好好地存在着,我现在把它们给你,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好。”我并没有任何的惊喜。
“是不是我们永远都没可能再见面了?”那个女人还不死心。
“或许有一种可能,”我站在这曾经迷人的海边,崔医生正站在我的身边,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等到有一天,你答应做我的门徒。”
电话中断,我们转身,一步一步地朝城市的中心走去。
身后,那些欢乐的人群依然在愉悦、开心,他们会高兴地回家,会觉得这个周末过得真的很爽。可我真想对他们说,这些欢乐真的很短暂,你们不过是一辆辆的人肉巴士,你们不过是完成一次任务然后离开,走回到城市,走回到怨灵的中间,那黑色的肉脊上,终究会被新的乘客抓住,再一次地痛苦,再一次地压抑,再一次周而复始地轮回。
谁也无法逃脱!这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