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三楼走廊的尽头。
“你他妈不是吧?”高亮看着杜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给领导上手段?”
“你嚷嚷个屁!”张震梁一把将高亮拽进楼梯间,“又他妈不是让你定位他,查个通话记录而已。”
“上次查老骆的通话记录,已经算是违反纪律了。还来?”高亮一脸不满,“马健退休前好歹是个分局副局长,这么干不太好吧?”
“小高,你知不知道我在查什么案子?”杜成问他。
“多少知道一点儿。”高亮看看张震梁,又看看杜成,“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案子——跟马健有关?”
“我还不确定。所以需要你帮忙。”杜成拍拍高亮的肩膀,“这案子对我很重要。我能不能闭上眼睛安心地走,就看这案子能不能破了。”
“靠,你这老家伙。”高亮嘴里嘀咕着,情绪上却有所松动。
“亮子,张哥平时对你怎么样?”张震梁递给他一根烟,“没开口求过你吧?”
“行了行了。”高亮点燃香烟,挥挥手,“真他妈服了你俩了。等我消息吧——别说是我干的啊!”
杜成和张震梁连连点头。高亮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楼梯间。
见他走远,张震梁低声问道:“师父,你真的觉得骆少华和马健……”
“嗯,他们可能很早就知道抓错人了。”杜成点点头,“还是你小子提醒我的啊。”
的确,张震梁提示他注意1992年“10.28”强奸杀人碎尸案的办案民警,正是马健和骆少华。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此案之所以没有侦破,是因为一旦真凶落网,很可能证明此前的系列杀人案都是此人所为。其直接后果就是,板上钉钉的许明良案乃是错案。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承担不起的结果,所以,不如就将此案束之高阁。
当然,这种推断是建立在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凶手的前提之下。对此,杜成仍持有保留意见。在他看来,1992年的“10.28”杀人案存有太多的疑点,很难和之前的系列强奸杀人案串并在一起。更何况,他也不能相信当年的两个老朋友会因为不敢承担责任就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不过,杜成坚持要对骆少华和马健进行调查,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就是一个猜测。”张震梁摆摆手,“后来我又查了一下,当时全局都在搞一个毒品案子,无暇分身也说不定。”
“调查到这个阶段,所有的可能性都不能放过了。”杜成靠在墙壁上,尽力舒展着正在疼痛的腹部,“骆少华那天晚上找我,我觉得很奇怪。紧接着他又和马健见面,聊了很久,而且绝对不是老友叙旧那么简单——那就更奇怪了。”
“你觉得和当年的案子有关?”
“我不知道。但是骆少华当时肯定在做一件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情。”
“我也注意到了,他包里有望远镜——好像在监视什么人。”张震梁点点头,“而且还是个危险的家伙,否则他不会带着伸缩警棍。”
“是啊。再说,他认识的旧同事应该不少,为什么要找我呢?”杜成皱起眉头,“我们俩几乎都断交了。”
“难道是为了对付前女婿?”
“不至于。”杜成乐了,又牵动腹部一阵疼痛,“老骆要收拾向阳,还用得着咱们帮忙?”
张震梁也觉得自己的猜想站不住脚,嘿嘿笑了起来。随即,他就发现杜成的脸色越来越差。
“师父,觉得不舒服?”张震梁上前扶住杜成,“去我办公室歇会儿吧。”
“不用。”杜成勉强冲他笑笑,“还有事要办呢。”
“你歇着吧,我替你跑一趟。”
“你忙你的吧,在局里帮我盯着点儿高亮那边就行。”杜成的表情颇为无奈,“今天的事你帮不了我,我得先去接两个小家伙。”
半小时后,杜成在西安桥下的一个公交站接到了魏炯,又驱车前往岳筱慧家。一路上,他通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排座上、一脸拘谨的魏炯,心中暗暗好笑。
在着手准备调查杨桂琴提供的名单上的人的时候,岳筱慧就提出要参加。杜成一口回绝,认为这两个孩子根本帮不上忙,还不如留在纪乾坤身边找找线索。孰料岳筱慧拿出了香水,还冲他摆了摆。
“杜警官,你要是喷这个东西,会很奇怪吧?”
杜成立刻知道了她的意图:如果凶手当年是因为香水的刺激而杀人,那么即使二十多年后再闻到那个味道,他仍然会有反应。因为嗅觉记忆是人类所有记忆中留存时间最长的一种。倘若在访问时伴有香水的气味,也许凶手会露出马脚。
带上岳筱慧和香水,没准真能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于是,杜成考虑了一下,同意岳筱慧参加访问。不过,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去查案,他还是觉得别扭,索性就让魏炯也一起去。
到了约定的集合地点,岳筱慧却没来。魏炯打了两遍电话催促她,又等了十几分钟,岳筱慧才慢悠悠地赶到。
上车之后,岳筱慧说了一句“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就不再说话,神态非常消沉,和几天前那个兴奋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杜成看着后视镜,吸吸鼻子,开口问道:“香水带了没有?”
岳筱慧的视线始终投向窗外,闷闷地答了一句:“带了。”
“你现在就搽上吧。”杜成抬手发动汽车,驶上马路,“不是说后调最可能刺激凶手吗?我们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才能到。”
“其实,也未必是香水吧。”岳筱慧突然忸怩起来,“也许我猜错了呢?”
魏炯转过头,吃惊地看着岳筱慧:“你这是怎么了?”
岳筱慧看也不看他:“没事。”
杜成没作声,沉默地开车。半晌,他低声说道:“搽上吧,就当是改善一下访问气氛了。”
岳筱慧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不过,又开出几百米后,她还是从背包里拿出香水瓶,在身上喷了几下。
浓郁的香气顿时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第一个访问对象是原春阳路工商所的一名工作人员。二十三年前,正是他负责管理春阳农贸市场。根据杨桂琴的说法,为了多得到一些照顾,或者说少惹一些麻烦,许明良经常会送他一些猪肉。如果魏炯的推断是成立的,那么他有可能拿到带有许明良指纹的塑胶袋。
不过,对他的访问没有用太长时间。这个工作人员还没有退休,并且升为某个部门的头头。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连魏炯都觉得他不是凶手。在这个男人身上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只有多年混迹于行政机关所积攒下来的油滑与精明。而且,他对于周身香气扑鼻的岳筱慧并没有给予格外的关注。
杜成显然也对这个人没有过多的兴趣,只是简单地提了几个问题。特别是得知他在2002年才考取了驾照之后,就直接结束了访谈,起身告辞。
第二个访问对象是杨桂琴的外甥。王旭,男,四十六岁,离异,独子随母亲生活,现在与一名外地女子同居。从外围调查的情况来看,王旭和许明良是表兄弟关系,自幼就关系密切。1990年初,许明良去考取驾照时,就是和王旭同行。在许明良归案前,王旭一直在同一农贸市场里以卖鱼为业。因两人平素交好,时常会以鱼肉互赠。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发后,杨桂琴无心再经营肉摊,就把摊位转给了王旭。
在王旭身上,既有疑点,也有排除的可能。一来,王旭经常接受许明良馈赠的猪肉,他使用的黑色塑胶袋上,可能留存许明良的指纹;同时,他平时抓鱼、杀鱼以及剖鱼的时候,都会戴着手套,符合魏炯的推断。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当时王旭的工作技能应该仅限于分解鱼类,肢解人体恐怕就力不能逮。
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能和他进行当面对谈。
王旭对杜成的到访颇不耐烦。在杜成表明了身份之后,他叼着烟卷,把切成小块的猪肉塞进绞肉机里,瞥了杜成一眼:“你不是已经找过我二姨了吗,还来找我干吗?”
“没什么,聊聊你哥的事儿。”杜成四处看了看,从肉摊下拽出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王旭揪起污渍斑斑的皮质围裙,草草地擦了擦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又抽出一根点燃。
他斜靠在肉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杜成:“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可聊的。”
杜成半仰着头,打量着王旭:“你和你哥长得挺像的。”
“表兄弟,有什么奇怪的?”王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时候,我们俩一起出去,都以为我们是双胞胎。”
“嗯。”杜成点点头,“许明良要是活到现在,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
“不可能。”王旭苦笑着摇头,“别看我哥当时就是个卖肉的,比我有追求多了。”
他看看杜成,又看看魏炯和岳筱慧,大概以为他们也是警察,表情变得阴沉。
“如果不是你们抓了他,我哥现在没准比你的官还大。”
杜成记得杨桂琴曾经说过,许明良参加成人高考的目的,就是想圆心中的一个梦想。
“他想当个警察,是吧?”
“对。”王旭狠狠地吸了两口烟,丢掉烟蒂,“那会儿他出摊的时候还在看书,还请了家教——这样的人也会杀人?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杜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就这样呗。”王旭绕回摊床后,操起一把尖刀,剔掉一块肉上的皮,“一个卖肉的,还能怎么样?”
“离婚了?”
“嗯,五年前。”
“为什么离婚?”
“她看不上我。”王旭面无表情地把猪皮甩在摊床上,“嫌我没文化,没钱。”
“现在和你同居的女人是个河北人?”杜成四处张望着,“卖调料的,也在这个市场里吗?”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王旭拎着尖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你在调查我?”
杜成笑笑,又问道:“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王旭没有回答,而是把刀尖戳进案板里,双手拄着刀柄,表情很复杂。
“你怀疑是我?”
杜成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透过烟雾看着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挺好,不信你去问她——就在216号。”王旭向农贸大厅的西北角努努嘴,又转头盯着杜成,“你们觉得抓错人了?”
杜成回望着他,不置可否。
“操!这么多年了,你们终于搞明白了!”王旭拔出刀,重重地摔在案板上,“好好查,随便查,查我也无所谓。我哥死得冤,给他平反那天,记得告诉我二姨,我请你喝酒!”
杜成笑了一下:“好。”
从春阳农贸市场出来,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杜成带着魏炯和岳筱慧去了一家牛肉面馆。吃饭的时候,魏炯问道:“杜警官,你觉得王旭有嫌疑吗?”
“我觉得不是他。”杜成吃得很少,面碗里剩了一大半,“他的反应不像。”
魏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如果他是凶手,应该巴不得许明良为他顶罪。得知你要重查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觉得他挺高兴的。”
“是啊。”杜成从挎包里取出药片,就水吞下,又拿起一张面巾纸,擦拭着满脸的汗水。魏炯和岳筱慧不约而同地停下筷子,默默地看着他。
杜成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觉得有些尴尬,就拿出那沓资料。
“再说,味儿也不对。”
“嗯。”魏炯看看岳筱慧,“他好像不太在意筱慧。”
岳筱慧垂着眼皮,没有作声。
“我说的不是这个。”杜成翻看着资料,“王旭当时是卖鱼的,肯定会满身鱼腥气,外貌也不像许明良那样整洁。这副样子,怎么在深夜博得那些女性的信任,骗她们上车——和我们对嫌疑人的刻画不符。”
“这么说,王旭也可以排除了?”
“嗯。”杜成的脸色很不好,虽然经过反复擦拭,蜡黄的脸上仍在不停地滚落汗珠,“不过,他刚才提到一个人,我倒是很感兴趣。”
“谁?”岳筱慧抬起头来。
“那个家教……”杜成忽然不说话了,伸手按在腹部,浑身颤抖起来。
魏炯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杜成。
“没事没事。”杜成的上半身几乎都伏在桌面上,手指着自己的挎包,“药,蓝色瓶那个。”
岳筱慧打开他的挎包,取出药瓶,又倒出一片递给他。杜成塞进嘴里,伸手接过魏炯递来的矿泉水瓶,浅浅地喝了一口。
岳筱慧看着手里的药瓶,低声问道:“你吃的是……止痛药?”
“嗯。”杜成抬起满是汗水的脸,勉强笑笑,“你们俩——谁会开车?”
魏炯和岳筱慧对视了一下,都摇了摇头。
“那就得等我一会儿了。”杜成依旧直不起腰来,“别急,药效应该很快就能上来。”
“杜警官,你先回去吧。”魏炯忍不住说道,“改天再查。”
“小子,我没那么多时间。”杜成无力地摆摆手,“再说,老纪在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餐桌前。一对年轻男女坐在一侧,默默地看着对面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伏在桌面上,垂着头,一手捏成拳头,在自己的肝部用力按压,另一只手在大腿上痉挛般揉·捏着,似乎想转移那一阵又一阵袭来的疼痛。
魏炯看得心里难受,又不知该如何帮杜成缓解症状。他看看岳筱慧,发现女孩怔怔地看着正在挣扎的杜成,一手捂着嘴,眼眶中已经盈满泪水。
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如此坚持?
足足二十分钟后,杜成终于抬起头来,尽管脸上依旧冷汗涔涔,但是面色已经好多了。
“抱歉,吓着你们了吧?”杜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水。”
魏炯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杜成接过来,一饮而尽。
“好多了。”他擦擦脸上的汗,又拿起那沓资料,“去看看那个家教吧,正好这里离103中学也不远——他叫什么来着?”
杜成在资料里翻找着,最后抽出一张纸。
“哦,林国栋。”
市103中学在春节后不久就开学了。尚在寒假中的魏炯和岳筱慧走在教学楼中,倾听着一扇扇窗户中传来的读书声,既怀念又有些幸灾乐祸。
三人直接去了人事处,要求见见林国栋老师。人事处长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个真没办法。”他双手一摊,“林老师早就辞职了。”
“辞职了?”杜成很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想想啊。”人事处长想了想,“二十二年前,对,1992年的11月份——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不久。”
“1992年……”杜成皱皱眉头,“他为什么辞职?”
“据说是疯了。”人事处长撇撇嘴,“我们都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前一天还正常上班呢,第二天就疯了。”
“他的档案还在吗?”
“个人档案被他妈妈取走了——就是老太太帮他办理辞职的。据说林老师当时已经不认人了,在安康医院治疗,好像现在还没出院。”人事处长看看杜成,“有些个人履历表什么的应该还在,你……”
“我想看看。”杜成立刻答道,“谢谢了。”
人事处长显然在后悔自己的多嘴,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档案室。半小时后,他抖着几张沾满灰尘的纸回到办公室。
“喏,就找到这些。”
纸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变脆,分别是调入证明、个人履历表、教师资格证复印件和后备干部登记表。杜成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渐渐地梳理出林国栋的个人情况。
林国栋,男,1961年出生,大学文化,毕业于C市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学水平不错,与同事关系尚可。在校任职期间获得过一次先进教师称号,没有被处分的记录。
个人履历表上还贴着一张彩色证件照,虽然颜色有所消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林国栋当年是可以归入“英俊”的范畴的。标准的三七开分头,面庞消瘦,脸部线条分明,前额宽阔,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是他的眉头略皱,加之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戾气。
“从他的入职时间来看,林国栋1989年才到103中学任教。”杜成看着调入证明,“那会儿他已经28岁了,应该毕业很久了——之前也是做老师吗?”
“对。”人事处长指指纸面上一处模糊的字样,“他是从45中学调过来的。当时,学校是把他当作人才引进的,因为45中是市重点。不知道林国栋怎么甘愿在我们这个普通的中学当老师。不过,他干了三年就辞职了。”
“他结婚了吗?”
“没有,也不知道是离婚了,还是始终单身。”人事处长耸耸肩膀,“当时不少女老师想帮他介绍对象,都被他回绝了。”
杜成点点头,把这些资料复印后,装进了挎包。
人事处长送他们出去的时候,试试探探地问道:“林老师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杜成没有回答,道谢后就带着魏炯和岳筱慧出了校门。来到车旁,他示意两个年轻人上车,语气中透出些许兴奋:“去45中学。”
和预料中一样,45中学几乎没有人认识林国栋。费了一番周折后,才找到他当年的一位旧同事——一位退休后返聘的汤姓女教师。
汤老师是在课堂上被叫出来的,见面的时候,双手还满是粉笔灰。杜成表明来意后,她略一思索就表示还记得林国栋。
“林老师嘛,瘦瘦的,不太爱说话,人挺精神的。”她好奇地打量着杜成,“他怎么了?”
“具体情况还有待了解。”杜成抽出香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过,据说他疯了。”
令杜成深感意外的是,汤老师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而是非常惋惜的样子。
“唉,我就知道。”汤老师叹息一声,摇摇头,“他呀,还是迈不过那道坎。”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杜成立刻追问道,“那道坎是什么?”
最初,汤老师还有些犹豫,似乎并不想谈论别人的隐私。然而,经不住杜成的一再坚持,只得将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细细道来。
1988年夏天,当时林国栋已经在45中学工作了四年。那一年,学校又分来了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中,一个来自北师大英语系的女孩子非常引人注目。她叫潘晓瑾,人长得漂亮,气质好,穿衣打扮也很有品位。一入校,就引来了不少追求者。林国栋就是其中一个。林国栋时年27岁,在当时已经属于大龄未婚男青年。虽然有不少人帮他介绍对象,但是据说他的眼光很高,所以一直单身。潘晓瑾的出现,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小伙子动了情。由于追求者众多,潘晓瑾不堪其扰,公开声明自己已经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男朋友。其他追求者们纷纷知难而退,偃旗息鼓。唯有林国栋一直紧追不舍。而且,潘晓瑾似乎对林国栋的攻势并不反感,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音乐,偶尔还双双去看电影、逛公园。对此,其他同事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一个是青年才俊,业务骨干,另一个风华正茂,气质相貌俱佳。虽然潘晓瑾已经名花有主,但是远隔重洋毕竟敌不过朝夕相处。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一对眷侣即将公开关系的时候,当年秋季的一个深夜,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潘晓瑾跑到校保卫处,称林国栋试图在女教师宿舍里强奸她。事关重大,保卫干事们不敢怠慢,跟着潘晓瑾回到宿舍,发现林国栋只穿着内衣,正坐在潘晓瑾的床上发愣。众人觉得事有蹊跷,尽管潘晓瑾坚持要把林国栋扭送至公安机关,保卫处还是把林国栋关了一宿,等天亮后由校领导处理此事。
校领导犯了难,此事一旦公开,不仅学校颜面扫地,被寄予厚望的林国栋也将身陷囹圄。偏偏林国栋对此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拒绝描述当晚的情形。再三考虑后,校方决定先做做潘晓瑾的思想工作。经过一番劝说后,潘晓瑾大概是顾及自己的名誉,也可能是念及两人之间的情分,最终勉强同意不再追究。林国栋被停课一个月,扣除全年奖金,取消评优资格,并被责令在内部进行深刻检讨。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优秀教师,变成了一个人人鄙夷的强奸未遂犯。不少女老师甚至回避和他单独相处。1988年年底,潘晓瑾辞职,飞去美国和男朋友完婚。林国栋也在寒假之后提出调离申请。最终,在1989年春季从市重点中学——45中学调至普通的103中学任教。
听罢汤老师的讲述,杜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现在和潘晓瑾还有联系吗?”
“她出国后就再没联系过。”汤老师撇撇嘴,“林国栋就是太心急了,想早点儿确定关系……其实小潘挺好的,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临出国的时候,把自己的一些香水啊、化妆品什么的都送给我们了……”
“香水?”杜成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是什么牌子吗?”
“记得啊,她送了我半瓶,挺贵的呢。”汤老师眨眨眼睛,“叫‘蝴蝶夫人’。”
回到车上,杜成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坐在驾驶座上整理着思路。林国栋同样是与许明良有接触的人,而且,他是一名中学教师,面貌英俊,谈吐斯文,容易得到女性的信任和好感,符合警方当年对嫌疑人的刻画。至于林国栋和潘晓瑾之间的恩怨纠缠,虽然目前难以确定其中的细节,但是至少可以联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某一类女性既倾慕又憎恨的心态——渴望占有,又恨之入骨。
这类女性的共同标签,就是潘晓瑾曾经用过的“蝴蝶夫人”香水。
魏炯看看杜成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杜警官,你觉得这个林国栋……”
“嗯。”杜成想了想,“从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
“那我们还等什么啊?”岳筱慧突然开口,“去精神病院吧。”
魏炯惊讶地看着岳筱慧。整整一天,她都是一副闷闷不乐、意志消沉的样子。没想到在午饭后,她的那股兴奋劲儿又回来了。特别是从45中学出来之后,岳筱慧变得情绪高涨,简直是跃跃欲试。
“不。”杜成抬手发动汽车,“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
“现在就去吧。”岳筱慧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五点多,我把路线都规划好了,也就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她把手机导航的页面给杜成看。可是杜成连瞧都不瞧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我先送你们回家。”
帕拉丁SUV驶出45中学的停车场,不锈钢电动折叠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再说,精神病院这种地方,不是你们该去的。”
一路上,岳筱慧都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魏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也只好默不作声。杜成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俩身上,每逢停车的时候,他都会把手机拿出来查看,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开到岳筱慧家的小区门口,杜成停下车,转身说道:“关于林国栋的事,先不要告诉老纪。毕竟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他,还没有充足的证据。懂了吗?”
魏炯点点头。岳筱慧则一直看着窗外。
杜成看了看岳筱慧:“一起吃个晚饭?”
“不用了。”岳筱慧显然还在赌气,跳下车后,却不走,望着魏炯。
“行。”杜成也不再坚持,示意魏炯关上车门。这时,岳筱慧突然说道:“等等!”
她指指魏炯:“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哦?”杜成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看魏炯。男孩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迟疑,顺从地下车,对杜成说道:“那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家就行。”
这两个小兔崽子,又要搞什么鬼?杜成心里嘀咕着,点点头:“好吧,有消息我会联系你们。”
刚要踩下油门,岳筱慧又哎了一声。
杜成下意识地望向她,看见岳筱慧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在生他的气,又充满关切。
“杜警官,你……”岳筱慧咬着嘴唇,眉头微蹙,“你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
杜成看了她几秒钟,笑了笑:“好,你放心。”
魏炯和岳筱慧并肩走进小区里。女孩始终默不作声,魏炯也不好开口。一路无话。走到岳筱慧家楼下的时候,魏炯以为他们要直接上楼,不料岳筱慧却拐了个弯,向小区里的一个广场走去。
广场旁边有一家社区超市,岳筱慧走进去,买了两杯热奶茶,结账的时候,又加了一包五毫克焦油含量的中南海香烟。
岳筱慧把其中一杯奶茶递给魏炯,自顾自向前走去。魏炯摸不着头脑,只能捧着烫手的奶茶,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
走到广场南侧的一条长廊里,岳筱慧坐在木质长凳上,一言不发地喝奶茶,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扫视着。魏炯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以他对岳筱慧的了解,现在最好的态度就是无声地陪伴。
喝了半杯奶茶,岳筱慧拆开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广场上偶有居民经过,个个脚步匆匆。没有人去留意这对沉默的男女。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岳筱慧的侧影慢慢变得模糊,只有嘴边忽明忽暗的亮点变得分外醒目。
“今天,”岳筱慧熄掉烟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说老实话,有一点儿。”魏炯看看她,“你的情绪时起时落的——怎么了?”
岳筱慧笑笑,低头摆弄着奶茶杯上的吸管:“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老纪查这个案子?”
魏炯不说话了。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岳筱慧对纪乾坤的关心和帮助,大概出自于对这个充满个性的老人的好奇,以及她骨子里的善良和同情心。但是,自从得知纪乾坤委托魏炯帮他调查系列杀人碎尸案以后,岳筱慧的态度已经可以用狂热来形容。有的时候,魏炯甚至觉得她比纪乾坤还渴望抓到那个凶手。这一点,已经不能简单地解释为“觉得刺激”或者“好玩”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妈妈在我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岳筱慧盯着越来越昏暗的广场,“那是在1992年的10月27日,当时我妈妈在市第一百货大楼当售货员,每晚九点才下班。那天晚上,她没回家。”
魏炯惊讶地瞪大眼睛:“她……”
“第二天一早,她的尸体在全市各处被发现。”岳筱慧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魏炯,在黑暗中,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各处,一丝不挂。”
她伸出两只手,将食指交叉:“十块。她被切成了十块——装在黑色塑胶袋里,用黄色胶带扎好。”
魏炯的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深夜失踪。强奸。杀人后碎尸。黑色塑胶袋。黄色胶带……
“我那时候还不到一岁,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我爸爸一直对我说,妈妈是病死的。”岳筱慧重新面对广场,声音仿佛从深深的水底传上来一般,“初二那年,一个亲戚送醉酒的爸爸回来,无意中说起我妈妈的死,我才知道妈妈是被人杀害的……”
“等等!”魏炯跳起来,打断了岳筱慧的话,“你的意思是……”
“对。也许是女性的直觉吧,我第一次见到老纪,就觉得他和我之间有某种联系。”岳筱慧又点起一支烟,“所以,当你在图书馆告诉我老纪委托你的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知道那种联系是什么了。”
“可是,在那起系列杀人案里,老纪的妻子是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被害人。”魏炯在快速回忆着,“案发于1991年8月7日。你妈妈在1992年10月27日被害,难道……”
“嗯。实际上,我比你更早知道那起系列杀人案。”岳筱慧弹弹烟灰,轻轻地笑了笑,“你能想象吗?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女生,背着Hello Kitty的书包,坐在市图书馆里翻阅十几年前的报纸,查找当年的连环奸杀碎尸案。”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许明良不是凶手?”
“对。1991年他就被枪决了,我妈妈肯定不是他杀的。”岳筱慧垂下眼皮,“我妈妈的案子始终没破。所以,直到昨天晚上,我始终相信,杀害我妈妈和老纪的妻子的,是同一个人——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帮助老纪查案了吧?”
魏炯点点头,随即就意识到岳筱慧话里有话。
“直到昨天晚上——什么意思?”
“那款香水。我始终觉得,刺激凶手的动机之一就是‘蝴蝶夫人’。”岳筱慧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一栋楼。魏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认得那就是岳筱慧家所在的那栋楼,属于她家的窗口黑洞洞的。
“可是,昨天晚上我问了我爸爸。因为他对香水过敏,所以,我妈妈一直不搽香水,夏天的时候,连花露水都不用。”
“事实证明你的推测没错啊。”魏炯皱起眉头,“至少有三个被害人都用了‘蝴蝶夫人’或者气味相似的香水。林国栋是目前最大的嫌疑对象,当年搞得他身败名裂的那个女人也用‘蝴蝶夫人’——不至于巧合到这个程度吧?”
“嗯。我绝对相信,杀害老纪的妻子和另外三个女人的凶手就是林国栋。”岳筱慧看看魏炯,“但是,这也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
的确,“蝴蝶夫人”香水在本案中频繁出现,应该并非偶然。如果凶手真的在香水的刺激下强奸杀人,那么林国栋极有可能就是凶手。然而,在这一前提下,即使林国栋是在1992年11月之后才发了疯,并进入精神病院治疗,仍然意味着另一件事:以相同手法杀死岳筱慧妈妈的,另有其人。
“所以,我今天一度觉得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甚至认为我们根本就走错了方向,都想打退堂鼓了。”岳筱慧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直到在林国栋那条线索中,又出现了‘蝴蝶夫人’,我才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
“虽然林国栋可能并不是杀死你妈妈的凶手,”魏炯替她说下去,“对吗?”
“对。”岳筱慧低下头,笑了笑,“林国栋究竟是不是我的杀母仇人,要看在精神病院的调查情况,毕竟他是在我妈妈被害后才发疯的。但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她转过身,拍了拍魏炯的手:“不过,无论如何,我会一直查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杜成。”岳筱慧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你也明白,他已经放弃治疗了,只是靠止痛药撑着。”
魏炯想起那个蓝色的小药瓶,点了点头。
“一个快死的人,用那点儿残余的生命,还要坚持查明真相。”岳筱慧目视前方,“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让我觉得,总有些事情,虽然与我们无关,仍然值得去做——你说呢?”
魏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和她并排而坐,看着前方那一排楼群。此刻,暮色已笼罩在天地间,越来越多的灯火在楼体上亮起。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一幅错落有致的辉煌图景正在徐徐展开。喧闹声、问候声不绝于耳。浓重的烟气和饭菜的香味也在寒凉的空气中缓缓传来。
他们只有二十几岁,尚不知生活的苦难与艰辛。但是他们很清楚,那就是生机勃勃的人间。
一个仍值得为之奋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