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桐林几乎是日夜兼程地从汉中向长安赶路。
在这样的时节里,穿越秦岭绝对是一件拿性命开玩笑的事情,哪怕梁军在秦岭中的五条要道之上,都设立了关卡,但这些所谓的关卡每一个地方都驻扎不过几百人而已。在长安已经自身难保的情况之下,这些关卡中的补给连自己无法保障,驻扎在内里的士兵只能缩在简陋在关卡里,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外出,以尽量减少自身的消耗。
一路之上,孙桐林的几十个卫士死了一小半,这才保着他终于重新出现了关中,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长安那高大的城墙。
他走了只不过一个月而已,但长安城中的情形,已经比他走时,看起来又要恶化了几分。城外,随处可见饿殍,城内,形销骨秽的一群群人,麻木地在城中游荡中。有时候走着走着,便有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的积雪之中,再也没能爬起来。
每半天,长安县都会组织一些人拖着板车,沿街收拾着这些死在路上的,死在巷道之中的,死在街边角落里的死尸,把他们拖出城外,寻一处地方,往地上一倒,就此完事。
冰天雪地的,死尸都冻得硬邦邦的,没有人愿意再在这些死尸身上花功夫。城外的化人庄,早就停业了,连当官们取暖都成了问题的长安,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柴炭等东西来焚烧这些尸体。
连年作战,河南丢失,洛阳丢失,漕运断绝,如今唐军大举逼近长安,长安早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
每一天,城内都有大量的人在逃走。
侍中汪书曾经建议朱友贞一定要制止这样的行为,因为大规模的外逃,将会使得长安的人心更加的涣散,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朱友贞否绝了汪书的提议。想要逃走的,便任由这些人去自谋生路。
可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上百万人口的超大城市,留在城内的人,终究还是大多数。这些人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在这样的天气之下,逃出城去,不知能活多久。
至少在城内,还有一幢房子为他们遮蔽风雨,一旦逃出城,那就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更重要的是,在城外,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很多的盗匪。这些盗匪在不久之前,也是长安城中或者是城郊的人,但现在,他们已经变成了穷凶极恶的匪徒,有人曾经从他们的手中逃出来,带回来的消息,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匪徒,真的在吃人。
狼狈的孙桐林一行人,在城门口遇到了同样自外面归来的郝仁。
“孙承旨,你这是怎么啦?这段时间一直不见你,你去了哪里啦?怎么搞成这个样子?”郝仁看着手脸之上尽是冻疮,不停地流着黄水的孙桐林一行人,大为讶异,跳下马来,一边拱手为礼一边问道。
“别提了,能平安回来,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孙桐林看着郝仁带着的军队不少人身上带着伤,郝仁的甲胄之上也是血迹斑斑,“外头出了什么事?”
郝仁嘴一咧笑道:“孙承旨别慌,唐军离这里还远着呢,我们这是去剿匪了。一群流匪,胆大包天,袭击了我们的兵站,抢劫内里的军粮。这不是活腻歪了吗?”
“匪徒现在都这么大胆了?连兵站也敢袭击了?”孙桐林大为震惊。
郝仁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人饿疯了,啥干不出来?您知道我找到他们的老巢时看到了什么吗?到处都是人骨头,锅里煮的是的,屋里挂着是的,狗娘养的,我胆子够大了,也让我心里看得发毛,那些人最后我是一个没留,全都杀光了。吃了人的人,那就不是人了!”
孙桐林打了一个寒噤,一股紧迫感油然而生。
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要让陛下早下决断。
他冲着郝仁拱了拱手,道:“郝将军,我要赶回去向陛下面禀,就不打扰将军公事了,就此告辞!”
“孙承旨您去忙,您去忙!”郝仁笑眯眯地还礼。
作为哪今的大梁殿前司的指挥,郝仁的正经官职,可比孙桐林的这个承旨要高,但人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还是贵妃的爷爷,郝仁自然是要巴结的。
看到孙桐林一行人走远了,郝仁才转过头来,对走到身边的一名兵士问道:“打听点出什么没有?”
“打听出来了!”兵士笑嘻嘻地道:“他们是从秦岭中钻出来,这时节钻秦岭,的确是在拼命呢!”
“从秦岭里出来的?”郝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刚刚他与孙桐林热情攀谈的时候,他的手下也没有闲着,本来嘛,大家都是在皇帝跟前当差的,彼此就算不认识,也都能混个脸熟,孙桐林嘴巴严,但手下这些卫士可就没有那么严实了,在对方有意的下套之下,还是泄露了他们的去向。
时局再艰难,百姓再辛苦,但总不会苦了那些真正的贵人们。
房内温暖如春,让满头满脸冻疮的孙桐林只觉得痒得极是难受,桌上摆放的精美点心,让十几天光吃干粮的他,更是满口生津,但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些让他无比难受的念头,仅仅是喝了一杯热茶之后,便开始向朱友贞回禀他这一次出使汉中的具体情况。
“陛下,这就是盛仲怀最后的建议,他肯定地说,长安是守不住的,哪怕是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也是守不住的。因为李泽肯定会选对在其它地方承受一定的损失,也要先将我们击败。”孙桐林长叹道:“臣这一路之上,也在左思右想,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回到长安,看到如今长安的颓败,更坚定了臣的想法,陛下,需要早下决断了,一旦潼关被攻破,我们的回旋余地就更小了。”
“去帝号,向广州称臣!”朱友贞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我们能完全掌控益州,盛仲怀就不能把益州的钱粮通过秦岭输送到长安吗?如此,长安岂不是能转危为安?”
“我这么说了!”孙桐林道:“盛仲怀道,就算如此,那也要我们能撑得过这个冬天,如今正值隆冬,就算他完全掌控了益州,又如何能将钱粮通过秦岭运到长安来?”
“我们连这个冬天都扛不过去吗?”朱友贞反问道。
“陛下,臣不懂军事,这,要问曹煊和曹彬。”孙桐林低声道。
朱友贞垂下了头,其实哪里用得着问他们,朱友贞本身就是军事之上的大行家,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守得住长安呢?
李泽扶李俨灵柩一路南下,轰动一时。李泽这是在用实际的行动告诉他的军队,长安,一定要拿下。
而他的部下,也会为了达成李泽的目标而不顾一切的。
盛仲怀说得当然有道理,也是如今他最好的一条出路,但放弃这眼下的一切,放弃朱氏几代人的努力才换来的皇帝宝座,他一时之间,却是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他喃喃地道。
孙桐林自然也知道这个决心难下,当下也就站了起来:“陛下,那老臣就先告辞了。”
“去看看贵妃吧,她有身孕了,你要当曾祖父了!”朱友贞道。
“真的吗?”孙桐林大喜,“恭喜陛下,老臣恭喜陛下了。”
朱友贞与元配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后来朱友贞身体受创太重,一直没有再有子息,如今贵妃再有身孕,的确是意外之喜,更何况,贵妃还是孙家的女子,由不得孙桐林不开心了。
朱友贞苦笑着点点头:“我也的确没有想到。希望这桩喜事,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这一夜,朱友贞彻夜难眠。
在朱友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在长安城中另一个地方,在殿前司指挥使郝仁的家中,他却正与一个人对坐而饮。
而这个人,却是大唐内卫的副指挥使,高象升。
如今的郝仁,再也不用把高象升藏在地下密室之中了,现在,不会再有谁有这个胆子敢闯进他的家中搜人了。
“你是说孙桐林是从秦岭里钻出来的?”高象升讶然道。
“应当没有说谎,看他们那个狼狈样子,应当是在野外长时间跋涉的结果。”郝仁道。
“那孙桐林只可能去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益州。”高象升慢慢地品着酒,道:“这个时候去益州,难道是去求救的吗?那朱友珪想要救长安,早就来了,岂会等到今天?那家伙,就想在益州当个草头王,才不会沾长安这摊子事。依我看来,指不定是那孙桐林去秦岭之中探路了,朱友贞肯定是想跑。”
“想跑?这时节,钻秦岭?”高象长连连摇头。
“那又如何?”郝仁道:“钻秦岭的确是九死一生,但总比在这里等死要强吧!再说了,秦岭里毕竟是有路的。而且梁军在秦岭之中一直都设有关卡。要不然,我实在想不出孙桐林钻秦岭干什么!”
高象升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眉头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