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了第二天黎明。
然后刘信达亲自将刘三通送出了东门之外。
刘三通深深地一揖到地,背上觉重的包裹里,几码装着上百两银子,这是刘信达对他的馈赠。直起身子搂时候,刘三通已经泪流满面。
刘信达也是感慨万千,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能当一个农夫也是好的。”
“将军保重。”刘三通哽咽着说了一句,转身大步离去。
他知道,这一别,便将是永远了。
他有些舍不得的,只不过是与刘信达长达十数年的袍泽之情,上下之谊,说起来都是私人间的感情,真要论到公事,刘三通倒不觉得自己欠对方什么。平卢之战时,他已经做到了最好了。
翻身上了马儿,两腿用力一夹,战马唏律律一声轻嘶,迈着小碎步,向着远方径直而去。
整个鄂州城周边,渺无人烟,空旷的无人区内,偶有野狗野免狐獾被马儿的蹄声惊动而远远的窜开,却也并不怎么逃远,逃出一段距离之后,便停驻下脚步,回过头来,滴溜溜的小眼珠子好奇地瞧着骑士,只不过背脊弓起,倒是随时做好了再度逃窜的准备。
大片原本是农田的所在,现在却被荒草覆盖着。这让已经当了农夫的刘三动暗自叹息。鄂岳地处中部,说起来这里的农作物本来应当比山东那边长得更好一些才对,可现在,自己家里的麦苗已经长过膝盖了,这里,除了杂草,却什么也看不到。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也还有人的希望。
这一战过后,不论谁胜谁负,这片区域内,今年是肯定没有什么收成了。
前方出现了几匹马儿,正悠闲地啃着草,听到马蹄声,这些马儿都抬起了头,看向蹄声传来的方向,而与此同时,几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从草从之中站了起来。
刘三通径直策马向着他们走去。
“刘兄,回来了?”为首一人看着策马走近的刘三通,笑道。
“回来了!”刘三通点了点头,翻身下马道:“郑校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无功而返。刘将军抵抗之意甚是决绝,不是我言语所能打动的。”
郑士富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不以为意:“本来也没有作太大的指望。这不是你找上我们,说要去尽人事,听天命吗?得,先在啥也别说了,准备打吧。刘兄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回胶州家里,种地去,等我一路到家的时候,麦子也要抽穗子了,正是一年里最关键的时刻。农官说今年的雨水恐怕是有些不足的,得保证灌溉。”刘三通道。“家里就一个婆娘外带几个没成年的娃娃,可不敢回去晚了。”
“不是有义兴社能帮忙的吗?”郑士富牵着马,与刘三通并肩走着。
“有是有,可是山东那边您也知道,男人少,妇孺老弱多,家家户户都需要义兴社帮着呢!像我这样家里有壮劳力的人,能不麻烦人,便不麻烦人吧!”刘三通道。
壮丁不足,老弱偏多,是整个山东行省现在最大的问题。虽然义兴社进入之后,大力开始组织各地成立互助组,但终究还是粥少僧多。
在春耕的时候,便出现了不少的矛盾,春耕时间不等人,谁先谁后,光协调问题,就能让官府的一个脑袋两个大。
也就是章循就任同东行省总督之后,仗着自己来头大,面子足,让驻扎在山东行省的左骁卫支援了大量的士兵帮助地方疏通修建水利灌溉系统,才总算是在春耕之季,解决了一部分问题,但随着战事展开,左骁卫开拔之后,壮丁不足的问题,就愈发的严重起来了。
“都是朱友贞那个混账作得孽哦!”郑士富有些气愤地道。当年平卢之战时,因为种种原因,阻碍了唐军迅速拿下整个平卢,得以让朱友贞在平贞大肆掳掠,大量的壮丁就是那个时候被弄走的,然后在持续不间断的战争之中,这些壮丁有的死了,有的则被裹协着去了其它地方,整个山东行省,短时间内肯定是回不过来气的。章循给中枢的信中便直言,如果没有大量壮丁回流的话,整个山东行省恐怕要十年之功,才能回复兴盛。
这就是一代人了。
“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一侧另一个士兵插言道:“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伪梁就好了。这样,所有人殾有过上好日子了。”
“当然!”郑士富翻身上马,道:“伪梁不过跳梁小丑耳,这一次我们数十万大军数面围攻,他们蹦哒不了几天了。等到天下太平了,我也回去做一个农夫,说起来我家里分的田地再加上我的永业田,上百亩呢!”
“郑校尉你说笑了,你努把力,可是能当将军的。”一个士兵道。
“隔将军远着呢!还差着三级呢!”郑士富呵呵笑着,“越往上可就越难罗,没有立下大功,很难再往上走的。怎么?你们还想当上将军?”
大唐军制,除了极少数的特殊的部门之外以及一些技术兵种之外,普通的军兵,如果没有升为将军以上级别,到了一定的年限之后,便是要退役的。只有至少成为了五品下的游击将军,才算是真正地成了职业军人。
“当然要奋斗一把。我才刚刚二十岁呢!二十五岁以前,要能升上校尉极别,我就能干到三十岁,三十岁的时候,要是能干到振武校尉,便又可以再干十年。十年时间,我当然可以努力向将军号发起冲击了。”士兵笑道:“我家是翼州的,没有多少土地,家里人更多的是做工或者做点小生意。”
翼州镇州这些地方,是现在整个北地朝廷统治的中心区域,更是外来人口的聚集之地,入藉的人越来越多,导致了可供分配的土地愈来愈少,而工商业在李泽的鼓励之下大举兴起,与农业相比,工商业要显得更加轻松一些,赚钱也要更多一些,导致了那里需要的人丁也愈来愈多,就像一块海绵一样,不断地在吸取着其它地方的养分。不少的行省便曾上书要求限制本地人丁外流,但这条提议,却被李泽断然否决了。
李泽认为,人丁的短缺是短时间的,是一地发展的过程之中必然要经历的阵痛,也是促进各地努力改善本地经济的源动力。只有人员流动了起来,经济才能是一盘活水,如果把人丁死死地限制在一地,短时间内对本地看来是有好处的,但从长远来看,对整个国家却是不利的。
李泽不同意,这项提议,便胎死腹中。
现在人员的确是流动起来了,但却是往经济条件更好的地方流动,像那些刚刚收复回来的领地,官员们那叫一个苦不堪言。不过也正如李泽所说的那样,为了吸引本地人不要往外跑,一项项的惠民政策,倒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出台。
“刘兄,鄂州城内,有不少你在平卢时候的老乡吧?他们现在士气如何?”郑士富突然问道。
“没有接触到普通的士兵,只是与老将军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刘三通直言道:“不过浅浅地看了一眼,也无所谓士气高与不高,大家都有些麻木了吧?”
“鄂州城不好打呢!”郑士富道。
“是不好打!”刘三通沉默了半晌,他知道郑士富说这些的用意,可是从本心上来说,他是真不想多说。但刚刚众人聊了半天,终于还是让他有些意动。战争早结束一日,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的确便是一种幸运和福气了。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城内的很多布置,他就算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便也知道一个大概。知道哪里是重点,哪里是弱项,哪里是陷阱。
听完了刘三通简略地一个讲述,郑士富满意地点了点头。
“多谢刘兄了,有了这些情报,我们的布置,倒是更有针对性了。这可能减少许多的伤亡,保住很多人的性命了。这一桩,我会跟上头反映,记刘兄一功的。”
刘三通苦涩地摇了摇头:“算了,我一个农夫,要什么功劳,郑兄提都别提我。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吧!”
郑士富楞证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明白了,刘兄有苦衷。就按照刘兄的意思办吧!”
几人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沿着大江一路向着东方前进。
这大片无人区中,不时便能碰上唐军的斥候骑兵,这也是郑士富等人一直护送刘三通离开的原因。而鄂州城中的梁军,此时早已经放弃了外面的巡逻,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鄂州城的防守上面去了,唯一的一个巡逻方向,也是往北,确保他们与应城、随州、广水、信阳一线的唯一一条通道的安全。维系这条线路,也是鄂州梁军在最后时刻,能够顺利撤退的救命线路。
郑士富突然勒停了马匹,大江之上,出现了密集的帆影,一声声的军号声,密集的战鼓声以及刁头之上升起的信号旗,让他陡然之间便兴奋了起来。
“水师,洞庭的郑文昌统辖的水师,他们与鄂州水师要开战了。我们得找个好地方去瞅瞅。”他开心地挥舞着手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