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踏上了这御阶的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张辅终于能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看到了这金壁煌煌,气派非凡的大殿。
父亲张玉是军中名将,他自幼便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而父亲则一直追随燕王朱棣,忠心耿耿,一直到在靖难之役东昌一战之中,为了保护燕王朱棣而英勇战死。
自此,燕王朱棣便视张辅为心腹,令他统领燕王的近卫军,所以,如今他才能有机会陪伴着燕王走近这气势恢宏的皇宫大殿。
眼前的这座大殿顶上盖着琉璃金瓦,双檐重脊,雕梁画栋,精美壮观。门窗全部都是朱漆描金雕花,殿门上方悬挂着太祖皇帝朱元璋亲手所书的牌匾,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奉天殿”!
这里就是皇帝日常举行重大典礼和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的地方,是整个皇城的中枢,也就是百姓们口中的“金銮宝殿”。
然而此刻,这些豪华而精美的殿门却紧紧的关闭着,四周都看不见一个人影,隐约透着一股子神秘的感觉。
燕王朱棣站在殿门前犹豫了片刻,忽然伸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殿门。
透过殿门,站在朱棣身后的张辅快速的抬起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
由于门窗紧闭,殿内的光线很不好,暗暗的有一些阴森的感觉。
也由于光线很暗的缘故,张辅看不清殿里的布局陈设,只是影影绰绰能感觉到殿里的布置应该十分的豪华,金碧辉煌。
整个大殿之中空空荡荡的,只有正对着殿门的高高的龙椅之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人影,想必那就是建文帝朱允了。
张辅心中感觉到颇有些意外,兵败城破,这个建文帝竟然没有选择逃走或者躲藏起来,虽然在燕军铁桶一般的围困之下,这样做其实是徒劳的。
如今他就正襟危坐在大殿中,在龙椅之上,好像早就在等待着燕王朱棣的到来,等待着他最后的命运。
到底他还是个帝王,还有着王者的胆略和气度。
也许,他和燕王朱棣真的能够好好的坐下来谈一谈,毕竟他们都是太祖皇帝的血脉,毕竟,他们是亲叔侄。
张辅这样想着。
燕王朱棣也抬头看见建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微微的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他的神情就恢复了正常,他对着身后的张辅低声说了一句:“守住殿门,在外面等本王。”
说完,他抬腿迈过了那尺许高的门槛,走入了大殿之中。
他身后的张辅躬身应了一声喏,伸手将殿门掩上,站在殿门口守护着,一面仔细倾听着殿内的动静,以防情况有变,好随时冲入殿中护驾。
大殿里光线很昏暗,只点着几盏不甚明亮的烛火,摇摇晃晃的火光隐约映照出龙椅之上建文帝朱允的轮廓。
燕王朱棣大步走向龙椅,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头昂得很高,他现在完全有本钱趾高气扬,因为在他的背后,有着数十万正在进入南京城的燕王大军。
对面的龙椅之上,建文帝朱允那还有些稚气未脱的脸上,虽然拼命的伪装出镇定自若的神情,可是朱棣还是一眼就能够看出他那假装平静下面隐藏的慌乱与恐惧。
燕王朱棣忽然感觉到十分有趣,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在四年之前,他还尚未举兵,而建文帝却密谋削藩,步步紧逼的时候,道衍大师姚广孝曾经数次建议自己及时举兵,不可坐以待毙。
可是当时建文帝初登基,新政刚刚推行天下,民心都向着朝廷,于是朱棣对姚广孝说:“民心向彼,如之奈何?”
谁知姚广孝却回答道:“臣只知天道,不论民心。”
那时候,明知要以一隅之力对抗朝廷,逐鹿天下,自己的心中曾经是何等的惶恐?
后来在建文帝的逼迫之下终于不得不起兵反抗,开始时节却连吃败仗,东昌之战不但折损了大将张玉,连自己也几度身陷险境,军心动摇。
不得已他写信给建文帝朱允,请求罢兵议和,却被方孝孺和黄子澄齐泰之流联名上书,以致建文帝对于他的建议一口回绝。
不过才短短数年的光景,如今自己带领燕军连战连捷,渡过长江,却轮到了建文帝朱允派来使臣,乞求割地求和,许以划江而治。
到了嘴边的肥肉,朱棣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于是他断然拒绝,率领燕军围困了南京城。
如今时移世易,现在感觉到惶恐无状的应该换成了面前这位强装镇定的建文帝了,朱棣感觉到这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看到朱棣走上前来,建文帝朱允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惊惧之情,无比艰难的挤出了一点笑容,说道:“是燕王叔来啦?”
朱棣在龙椅之前站定,大咧咧的叉着手,也不参拜,大声说道:“参见皇上,臣无状,无诏擅入京城,还望陛下降罪!”
说完他昂着头,一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建文帝,一眨也不眨。
建文帝心中感到一阵沮丧,降罪?现在的情况大势已去了,还能怎么降罪?
他有些尴尬的一笑,明知故问的问道:“燕王叔此来京城,所为何事啊?”
朱棣的眉头一皱,他打从心眼里讨厌像这样的假惺惺的演戏,明明已经一败涂地了,却还要顾着自己的脸面,明知故问,搞这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愈发的看不上自己的这个亲侄儿。
要是,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像他一样成天带着个假面具做人,他不禁开始这么想。
可是建文帝既然已经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于是他提高了声调,昂然说道:“臣此番前来只为了清君侧,诛佞臣!”
朱棣那高亢的声音吓了建文帝一跳,也让他的心头感觉到一股无名火起。
明明就是起兵叛乱,明明就是有着不臣之心,明明从刚才一进殿来到现在连跪拜之礼都没有,完全没有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却还在口口声声要“清君侧,诛佞臣”,给自己的不忠不义之举搽脂抹粉,实在是厚颜无耻之极!
到底是年轻气盛,建文帝忍不住一把拍在龙椅的扶手之上,怒声喝道:“难道燕王叔就对朕的这张龙椅没有一点觊觎之心吗?”
他的这一发火,倒让燕王朱棣感觉到了有些意外。
对嘛,到底是朱家的人,骨子里就该有些骨气,有些血性,这才像是太祖皇帝的孙子,像是我朱棣的侄儿!
他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毫不相让,针锋相对的答道:“臣,没有!”
建文帝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嘲讽的笑,问道:“既然燕王叔对于这大明江山毫无觊觎之心,既然只是为了清君侧诛佞臣而来,那么为何在你大军渡江之前,朕派使臣前去向燕王叔提议罢兵,我们两家划江而治,为何燕王叔却一口回绝了?”
不提这事还则罢了,一提这事朱棣的心里忍不住感觉一股怒气瞬间直冲了上来。
他对着建文帝破口大骂道:“你还有脸提这事?你还有脸提起划江而治?当年太祖皇帝何等英雄,南征北讨,几度历经生死,牺牲了多少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才换来今日的这大明江山?”
“太祖皇帝对你寄予了何等的厚望,将这大明江山交到了你的手上,指望你能励精图治,开创盛世,光耀我大明百世基业!可是你倒好,登基伊始,不图恩泽天下,却听信一帮子腐儒之言,迫害宗室,想要独揽大权!”
“等到你逼反了诸藩,稍遇不顺,你竟然不知道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惊慌失措,把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挣来的基业,把多少英勇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大明江山,如同儿戏一般拿出来做交易,居然提出划江而治,分裂国家这样的条件,只是为了能保住你的地位,保住你坐着的那一张龙椅!”
朱棣说得激动了,用手指着建文帝,痛骂道:“你这无耻之徒,无胆鼠辈,怎么还有脸继续高高在上的坐在这张龙椅之上?怎么有面目去面对朱家列祖列宗,面对太祖皇帝,面对这天下的臣民百姓?”
这一番话,骂得建文帝朱允脸上青筋爆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一番话,也骂得朱棣自己感觉到酣畅淋漓,痛快无比。
甚至骂出了他胸中的雄心壮志,看着建文帝朱允座下的那张冷冰冰的龙椅,他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此昏君,可取而代之也!
其实他之前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随着战争进程的越来越顺,燕军的捷报连连,他曾经也不止一次的想起过这个想法。
可是现在,当他面对着自己的亲侄子建文帝朱允,面对着父亲太祖皇帝朱元璋留下来的这张龙椅的时候,他还是被自己忽然冒出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恍惚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非常稚嫩的声音大喝道:“逆贼!竟敢对我父皇无礼!”
朱棣愣了一下,就看见从龙椅后的屏风后面,闪出了一个孩童来,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鱼龙锦袍,小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匕首,精光闪闪,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直瞪着朱棣。
朱棣认识这个小孩,他是建文帝朱允的长子,被立为太子的朱文奎,今年刚刚才满六岁。
这样的一个小孩,本应是天真烂漫,贪玩好动的年纪,此刻却手持利刃,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望着自己,朱棣不由得一呆。
朱棣久历沙场,这个小孩眼中的那种愤怒与仇恨的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恨,那是一种让人从灵魂深处感觉到战栗的眼神!
朱棣眉头一皱,心里已经暗自作出了一个决定,此子决不可留!
就在他还在心头盘算的同时,这个小孩忽然发了一声喊,挥舞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径直对着朱棣就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