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剑范松溪接到消息赶到宅院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远远的他就看见宅院的门前一伙人明火执仗,吵吵闹闹的,而在火光中,他的儿子,捕头范进正带着一班捕快在竭力阻拦着这帮子人。
这是怎么啦?这用于安置染上疫病的病患们的宅院不是已经封锁了吗?
之前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啊,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的人前来闹事?
范松溪沉着脸走过去。
他看到那个正在情绪激动的和他儿子吵嚷的人,他认识,是西安城里有名的老学究,王秀才。
王秀才家原本是这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家境也算富足,眼前的这座宅院原本就是王家的产业。
这个王秀才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从小饱读诗书,十六岁就通过了地方乡试成了举人,地方上人人皆唤他做“王秀才”。
可惜,这位王秀才从此之后数度赴京赶考,均告名落孙山,无功而返。然而他却颇为执着,屡败屡战,毫不气馁,始终坚信自己有一天可以高中,金榜题名。
然而,他一直都未能如愿,曾经也有一些官员看中他的名气,想要请他出山,他都婉言谢绝了,只是闭门读书,一心应试。如今已经两鬓斑白,却依然两手空空。
可是,他这样一门心思的读书,无心经营,家道却渐渐的没落了。原本殷实富足的王家逐渐衰败,生活日渐艰难,到了前几年,甚至于要变卖这祖传的宅院以度日,实在有些令人唏嘘。
范松溪沉着脸走了过去。
看见范松溪走过来,原本很激动的王秀才忽然停止了吵闹,毕竟范松溪在当地是个名士,还是颇有些声望的。
范进看到父亲过来,施了一礼,退到一旁。
范松溪皱着眉头看了看王秀才和他身后那些手持火把,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几十号人,他们大多都是王家的远近亲属,看起来是王秀才邀约来的。
不过王秀才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在这样城里疫情蔓延的非常时刻,不好好呆在家里,怎么会忽然邀约这么多帮手跑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范松溪实在有些不理解。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他说话还是十分客气:“原来是王先生,不知先生在如此夜里,邀约这些个乡邻前来,所为何事啊?”
王秀才对着范松溪施了一礼,说道:“范先生乃是本城名流,值此大疫之时,挺身而出,勇挑重担,带领着城中百姓抗疫自救,实在是令人钦佩,王某是十分敬仰的。”
范松溪听他这么一通夸,也是客气道:“哪里哪里,王先生过奖了。”
心里却想着,这大帽子后面看来就要说难听的了。
果然,只听王秀才话语一转,说道:“虽然王某也身为西安城中的一份子,理当为抗击瘟疫,拯救乡民做一些事,不过范先生如今擅自把王某家祖传的宅院用来收置这些患上疫病之人,王某却是在有些不敢苟同。”
范松溪听了不觉一呆,祖传的宅院?这宅院你不是几年前都早已卖于范家了吗?现在与你王家又有何干系?
王秀才还在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这宅院乃是我王家祖上所传,如今用于收置垂死的病患,平添了不知多少亡魂。再说,如此重大的疫病之后,这宅院今后还能否住人,殊为难说。荒废了这里,唯恐今后王某九泉之下难以去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因此断断不敢苟同。所以才请得这些王家的子孙们一同前来,希望范先生能够三思。
范松溪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可是王先生数年之前不是已经将此宅院卖与我家了吗?”
王秀才这时候却脖子一梗,反问道:“当初这宅院是如何卖与你范家的,难道范先生不清楚吗?”
范松溪愣了一下,这事他的确不太清楚。
这些年来他专心练剑,家中事务甚少过问,一直是由儿子范进代为处理的。
王家宅院的事情他不过只是听范进事后大致说了一下,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具体的过程他并不清楚。
王秀才看他神色,料他也不知实情,于是说道:“此事原本王某与令公子范捕头之间是有协议的,一问便知。”
范松溪回头一看,身旁的范进此时却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他望了一眼范进手下的捕快,那捕快摇摇头,示意也不知情。
范松溪有些无奈的转过头来,对王秀才说道:“王先生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一则如今大疫当前,西安城中人人有责为了抗疫出一份力,王先生身为城中名儒,自然更是明白这个道理。”
“二则这座宅院如今已经不在王家的名下,王先生此时再来更加干涉,实在有些师出无名。再说这宅院用来收置病重的乡民们,都是乡里乡亲,实在也是造福乡里,功德无量的事情,王家的贵祖上也想必不会介怀,王先生在这里阻止此事,仅站在王家的角度考虑,对于眼下的大局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请王先生千万慎之!”
这话已经说得有些不客气了,讲明了就是你王秀才只顾你王家的祖业,完全不顾及其他城中百姓的死活,实在是太自私了。
再说这宅院早已卖掉,都不是你王家的产业了,你再来吵闹就实在是有些胡搅蛮缠了。
王秀才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当时老脸微微一红,可是随即似乎是恼羞成怒一般,提高声音大声说道:“范先生不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当年这宅子是如何落到范家手中的,请出令公子一问便知。”
“如今也非是我王家人自私,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若是为了抗击瘟疫,解救百姓与水火,我王家人愿为先驱,只不过身为王家的子孙,这祖业却不能不顾及。”
他瞅着范松溪又嘿嘿冷笑了几声说道:“久闻范先生乃是武当高足,武林名宿,手中一把剑天下难逢敌手。如今除非是把我们这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杀个干净,否则我们是决计不会轻易罢休的!”
王秀才一语既出,身后的几十号王家人纷纷七嘴八舌的附和,一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模样,到好像是他们受到了威胁欺负,要誓死抗争的样子。
范松溪这时候倒有了一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现在他倒仿佛成了恶人,忽然间他明白了那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思。
总不能真的和这些无知乡民们翻脸吧?
没奈何之下,他只有回过头去,又看了看,想要寻找儿子范进的踪影,起码有他在能弄清楚当初这宅院买卖的实情。
可是范进依然毫无踪迹。
他略略感到有些心焦,这种时候,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忍不住,他开口询问范进手下的那些捕快。
一名捕快想了想说道,适才仿佛看见范捕头进到宅院里去了。
这个时候,他去宅院里做什么?
范松溪心中一惊,那宅院里现在满是身染疫病的病患,如此进入岂不是很危险?
他心中一急,舍弃了王秀才,转身便要去寻找儿子。
王秀才还不依不饶的伸手想要来拉住他,范松溪心中隐约有些恼怒,便要拂袖而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这种局面,范先生却要置之不理,这是赶着去哪里啊?”
范松溪愣了一下,就看见一拨人赶了过来,当前发话的正是西安知府赵宗儒赵大人。
范松溪和这位赵大人并不相熟,反而感觉上好像处处有些不合。
其实这倒也并非是他有意为之,照理说来,这位赵大人身为知府,西安城的父母官,又是他儿子范进的顶头上司,理应要搞好关系的。
再说,这位赵大人与之前被免职的那位知府大人不同,确实是一位心系民生,两袖清风的好官。
可是一来范松溪毕竟是江湖中人,对于官府什么的向来有些敬而远之,加上脑子里又有着根深蒂固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场上的热那都是一丘之貉的观念,所以他始终对于这位知府大老爷不怎么感冒。
而且隐约之间,他也总感觉到这位知府大人似乎处处透着对他的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想必是这位父母官对于他在民间的声望颇有些忌惮,所以范松溪对于这位赵大人一直就没有什么好感。
不过此刻,他对于知府赵大人的出现心里还是感觉到有些高兴的。
这王秀才之所以敢这样在这里胡搅蛮缠,很大程度上恐怕也缘于自己虽然有些名望,但是毕竟无官无职,也不过是一介平民而已。
而赵大人就不同了,他毕竟是堂堂的知府大人,代表着官府权威,像王秀才这样的腐儒历来是比较害怕官府的,像刚才那样近乎于泼皮无赖的手段,应该是不敢对知府大人使出来的。
有赵大人在这里,想必应该可以镇得住这些个刁民了。
所以范松溪心中赶到一阵欣喜,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施了一礼说道:“想不到深夜还惊扰到了赵大人,劳您亲来,实在是罪过。”
他说的已经非常客气了,可是赵大人似乎并不领情,扫视了一下门前这一群王家人,昂着头问道:“范先生,这里深夜还吵吵闹闹,究竟是为了何事啊?”
他的态度令范松溪感到有些不快,可是还是很恭谨的把刚才的事情对赵大人讲述了一遍。
原以为赵大人必定会以大局出发,维持局面,甚至会声色俱厉的训斥王秀才那一伙人,殊不料赵大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慢条斯理的说道:“既然王家人的要求也并不过分,范先生为何不好好的与他们协商一下呢?”
范松溪愣住了。
什么叫做“并不过分”?
这宅院明明已经不是王家的产业了,却还纠集一大帮人,上门来无理取闹,甚至于危害到了救治疫病患者的大局,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说“并不过分”?
原本应该从大局出发,息事宁人,支持自己维持局面的知府大人,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倒好像和王家人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一样?
知府赵大人这样的态度,王家人这样的胡搅蛮缠,这局面继续混乱下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范松溪回过头看了看宅院那两扇紧闭的大门,自己的儿子此刻还在里面。
他猛然间心中一动,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他的双眼缓缓的从王秀才和知府赵大人的脸上扫过,心中忍不住在想:“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