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还记得,那一天的风很大,火借风势,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其他的几大殿,到最后被大火烧毁的,远远不止奉天殿一处。
当然那一天皇宫之中最后死的也不止是建文帝朱允一家三口,宫中的嫔妃们为了避免乱兵之辱,保全名节,抑或感念建文帝对她们的恩情,悬梁吞金,投火自尽追随建文帝而去的也不在少数。
等到火势渐弱,众人才开始奋力救火,终于扑灭了大火。
张辅指挥着卫士们从奉天殿的废墟当中挖出了两大一小三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正是建文帝朱允和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文奎。
然而这时候极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燕王朱棣偏偏在这时候带领着众多大小官员们固然赶来了。
他一副好像刚刚才听说宫中大火消息的样子,满面吃惊的表情。
当他看着挖出来的三具焦尸的时候,居然毫不避忌,一下子扑倒在地,手抚焦尸痛哭流涕,泪如雨下,简直是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根据《太宗实录》卷九记载,朱棣见了焦尸之后,“上哭曰:果然,若是痴耶!吾来为扶翼不为善,不意不谅而遽至此乎!”意思是你真是傻啊!我本来是为了铲除奸臣,扶助你而来,你又何苦如此呢?)
跟随燕王而来的那些百官们见此情景,无不感动莫名,甚至于涕泪交加,都深深钦佩于燕王朱棣的重情重义。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张辅,看着悲痛万分的燕王朱棣,回想起先前在奉天殿内,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他脸上浮现的那一股子煞气,那有些狰狞的表情,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入骨髓,浑身打了个冷颤。
待到悲痛稍缓,朱棣站起身来,旋即下令,让中书省撰文,昭告天下,天子建文帝朱允在南京城破之时,自觉羞愧,无颜面对燕王及天下臣民,加之因为奸臣的逼迫,因而在奉天殿内而亡,同时殉难的还有皇后马氏与太子朱文奎,尸体焦烂,已不可辨认。
接着他又下令将建文帝的遗骸按照天子礼仪风光大葬,京中所有臣工百姓,尽皆素缟三日,以示悼念。
到最后朱棣脸上的悲痛之色一扫而空,眼里带着狠毒的眼神命令军队紧闭九门,全城封锁戒严,搜捕齐泰、黄子澄等藏匿起来的一干奸臣逆犯,一旁的内侍则开始宣读早已拟好的逆犯名单,竟然多达五十余人。
张辅听了,不禁心中有些感叹,当初立主削藩,坚决主张剿灭燕王的这些所谓忠臣义士们,在朝堂之上一个个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自己如何如何的忠君爱国,誓死要与燕王叛军斗争到底。
等到了兵败城破,燕军杀进来的时候,他们却一个个全都躲藏了起来不见踪影。
只剩下了一个方孝孺,带着一些没见过什么叫死的腐儒学子们,敢于站在御阶之前痛骂燕王,志气不改,勇气可嘉。
然而到了最后,他们果然便是求仁得仁了,真不知道该可怜他们,还是该敬佩他们?
而那些被吓破了胆子躲藏起来的曾经的朝廷柱石们,以为他们这种毫无意义的藏匿,真的能够逃脱掉这注定的结局吗?
张辅看着站在奉天殿废墟前的燕王朱棣那高大的身影,心中轻轻的叹息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这之后的两天之内,建文帝朱允已死的消息随着布告传遍天下,然而告示中最值得玩味的却是那一句“尸体焦烂,无可辨认”。
随之民间就传出了关于建文帝下落的种种猜测,最为盛行的,便是其实建文帝并没有被烧死,烧
死的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真正的建文帝在一帮子心腹忠臣的安排和掩护下,逃出了南京城,藏身在民间,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这个说法不胫而走,不但有很多人相信,甚至茶馆饭铺中还有人绘声绘色的在讲述建文帝如何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逃脱了燕王朱棣的追杀,如何隐藏到了一说寺庙之中,招兵买马,暗中囤积力量,讲的真是比还要精彩。
这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亲眼看见的一样煞有介事。
而真正亲历过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的张辅,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自然只能一笑置之。
但是他不能说,他也不敢把那一天他看到的一切泄露哪怕半个字,因为他知道,那一天跟随着他和燕王朱棣进入皇宫的那五十名心腹卫士,已经全部无巧不巧的染上了怪病,一命呜呼了。
可是他没有死,不但没有死,燕王朱棣登基称帝之后,反而将他封为新城侯,表面上是因为感念他父亲张玉在东昌之战中为救燕王而英勇战死的功绩。
然而每一次,当张辅回想起那一天在昏暗的奉天殿内,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朱棣的那张脸上,透出的那阴冷的目光和脸上的煞气之时,总是情不自禁的感觉到全身发冷,冷汗直冒。
不过后来的事情,着实让张辅觉得有些奇怪,摸不着头脑。
首先是朱棣登基之后,竟然下旨让史官抹去了建文的年号,把建文年间全部改成了沿用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洪武年号。
这无疑是否认了建文帝朱允皇位的合法性,拒不承认这个侄儿的皇帝身份。
这和他之前以天子礼仪厚葬建文帝的行动完全是自相矛盾,惹人猜疑。如果建文帝真的已死,你又何必如此着急于想要抹去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这简直就是掩耳盗铃。
于是,建文帝未死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都说朱棣此举分明是为了防止建文帝以恢复帝位正统之名起兵作乱,毕竟,他的皇位可是当初太祖皇帝亲自传下来的,比起朱棣的皇位可来得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奇怪的是,对于这个传言,朱棣虽然表面上十分恼火,下令禁止,可是终究只是停留在表面上,没有什么实际的措施。
要知道,当初他仅仅因为方孝孺当庭辱骂他,扫了他的颜面就灭掉了方孝孺家的十族,诛杀牵连了八百人。
然而对于这个更加让他丢脸的传言,却并没有听说因为此传言而大兴过什么牢狱,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朱棣接下来的举动,他派遣了许多官员,比如胡之流,在全国各地暗中查访,说是查访民情,实际上在查访什么,根本无人知晓。
他还不惜劳民伤财,几乎要掏空了国库,派遣心腹的三宝太监郑和去督造巨型战船,带着军队到海上去拓展疆土。
于是新的说法便又在民间流传开来,其实建文帝并不是藏在内陆,而是逃出了海,远远的躲去了海外仙山,郑和的船队远航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他的下落。
朱棣登基后所作的这一切,无形中分明就是在证实民间的传言:建文帝其实并没有死!
如果不是张辅在那一日亲眼看到了奉天殿中所发生的一切,亲耳听到了建文帝在火中临死前那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的话,或许他也会选择相信这些传言的。
可是英明神武的皇上朱棣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似乎是有意在误导天下人,认为建文帝尚在人间。
原本张辅完全想不明白,不过经过了这些年,随着他对于皇上朱棣的日渐了解,
他渐渐的能大概猜到一些皇上的心思了。
原本他以为,朱棣之所以要编造一个建文帝羞愧的谎言,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颜面,不让天下人指责他亲手杀害了侄儿,夺权篡位。
现在看起来,在朱棣的心目中这些个所谓的颜面,所谓的名声,在帝位稳固的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他的确是想要天下人都以为建文帝还没有死,只有这样,那些个潜藏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对朱棣不满,对大明皇朝不满的人物,才会主动的跳出来,去满世界的寻找建文帝的下落。
他们比朱棣更加关心建文帝的死活,因为只要他们能够掌握住建文帝这张王牌,就能够名正言顺的起兵作乱,一呼百应,甚至于推翻朱棣的统治。
然而恰恰只有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的主动跳出来了,朱棣才能够腾出手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一个个全部都收拾掉。
这些年来那一个个被抓住的叛臣,那一个个被剿灭的乱军,还有如今诸藩王一个个全部被封地内迁,削去了兵权,就是活生生的铁证。
而那些个所谓在全国各地暗访建文帝下落的胡之流们,实际上不过就是在暗访这些乱臣贼子动静的暗探,又或者,他们要暗访的其实是朱棣心中更为隐秘的秘密。
皇上的心思,谁又能够猜得透呢?
张辅从回忆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眼前的蹇义,还带着一脸的希冀在等待这自己的回答。。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聪明人,行军打仗或许是自己的强项,算计人心可绝非己之所长。
不过这个蹇义可绝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聪明人,甚至于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
连自己这样行伍出身的粗人都能够猜到的事情,是否真的可以瞒得住这只老狐狸呢?
不论他猜出了什么结果都好,总之,不能是自己告诉他的。
张辅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蹇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蹇义耐着性子等了这老半天,没想到张辅还是守口如瓶,只是等来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笑,不觉有些恼火了。
他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好好好,你们都有秘密,都神秘,都不能讲。不过我可不像你们,我又没有一个儿子留在叶枫那小子身边,也幸亏了我儿子年纪太大,和叶枫做不了兄弟,要不然我还不是得和你们一样,成天价规规矩矩,畏首畏尾的,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是张辅,连一旁的夏原吉的脸色都瞬间大变,无比惊讶的望着蹇义,那表情分明在说,你怎可如此大胆,这也能说出口?
蹇义有些神秘的一笑,说道:“此地只有我们三人,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过后不认,我讲的又是实情,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讲的的确是实情。
众所周知,夏原吉的儿子夏,张辅的长子张武(就是后来自己改了名字叫做张痴的那个张胖子),还有那位被贬黜在外的天下第一才子解缙的大公子解祯亮,他们三人与叶枫从小交好,又年纪相仿,四个人搞了个什么义结金兰,号称“京城四少”。
这个大家全都知道,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可是刚才蹇义的话里面分明绝不只是这一层意思,明显还有着更加深远的含义。
张辅和夏原吉不约而同的对望了一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蹇义,心头都冒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老小子会知道这背后的事情?”
张辅在心头细细回想着蹇义刚才的那番话,忽然,他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