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演出的两个节目重新制作了声音后,如同脱胎换骨,节目质量连上了好几级台阶,直接变成了重磅催/泪/弹。
穆旻天从台上下来,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角色里,胸腔微微上下起伏着,消弭刚才在台上时饱满的情绪。
萧鸣默默地坐在工作台边,眼神像是自己长了腿,总是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跑。
他在台上时,永远是无可辩驳的焦点,她的目光如影相随,倒也说得过去。
可每当他走到台下,无论休息,抽烟,喝水,面无表情、或者微笑着、懒散着,聊两句闲篇,她的目光也总是那么不受控制地跟着,偶尔,还会对上他看过来的眼。
于是在每天的排练间歇,无论他两人是在和旁边的人聊天,还是只静静坐那休息,还是一个转身,一个照面,目光总能穿越一整个排练场间的重重障碍,不期然地对上。
如果他看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他,便是她先收回自己的视线,而如若她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盯着她看了一阵了,他便先将视线收回。
如同两人达成了默契,一收一放总是如此这般循规蹈矩,不越雷池。
每当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们都能看出彼此眼里隐藏着说不出口的话。如果他们愿意让自己的眼神多停留哪怕几秒,一定会读出那些话的意思来。
只可惜,他们仿佛都怕被对方读出那些话的意思来,躲闪着,当起两只缩头乌龟,只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壳。
今天,当穆旻天平抚完自己表演的情绪,眼神悠悠投过来的时候,萧鸣已经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一见他转身时直接朝她看过来,她立马垂下了眼,假装在摆弄手里的笔记本。
尽管她眼帘低垂,依然能够感觉到台口正来自那个人的注视,也恰是因为她避开了视线,使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直到她脸颊绯红。
赵兆让大家稍事歇息时,自己跑到门口接了通电话。
再回来,他直接叫萧鸣:“萧鸣,你过来一下。”
萧鸣不明所以,快步走到台口,立定的位置,正在穆旻天的面前。
“华团长找你。”赵兆说。
“华团长?”萧鸣吃惊。
她是华团长招进的文工团,可进团这么久了,除了刚来报道的那天,她一直没再见到过他。
“嗯,快去吧。”
赵兆催促着。
萧鸣走后,穆旻天似若不经意地问赵兆:“华团找萧鸣,有什么事吗?”
“哎,这话剧队招的录音师,一下成了团里的香饽饽。”赵兆叹了口气摇摇头:“慰问演出,郭凯有其他重要任务去不了,萧鸣得跟着去,负责所有节目的音响。”
穆旻天一时说不上听到这个消息是该替她高兴还是担心,没有接话。
赵兆生怕给穆旻天留下个关键时刻不护犊子的印象,呐呐地补充说:“这萧鸣是华团招进来的,怎么用他说了算,我也只能放人啊!”
“那后面的排练?”穆旻天问。
“呵,估计除了全团合排,她这段时间都得泡在其他专业队了!好在咱们的节目声音已经基本成型,问题不大!”
赵兆的内心是绝不会有穆旻天那么多站在萧鸣角度上的考量的。
比如,萧鸣和其他专业队的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排练能否顺利;
以萧鸣对专业精益求精的态度,估计她又要开始熬夜赶活,直到把所有节目的声音调度都烂熟于心,才能踏实关灯睡觉,可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利落,这两天偶尔还会咳嗽;
一整台演出节目的声音调度,单凭她自己,能不能扛得下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替她揪起来。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贺东阳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跟前,后面还跟着林海澄和严轩。
穆旻天和赵兆说话时,他们其实就站在不远处,听到了、也看出了穆旻天的挂心。
何止是今天,这一段时间以来,穆旻天和萧鸣仅限于眼神之间的交流,他们都看在眼里,怎奈那层窗户纸遮得严实,他们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充当群众演员。
“没什么,排练吧。”
贺东阳向身边的二人使了个的眼神——瞧,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闷葫芦!
萧鸣推开团长办公室的门,迎面没看见华团,倒看见了郭凯。
“来,快来,萧鸣!”
华团看见是她,亲切地招呼她进屋坐下,也不避讳郭凯,问她:“怎么样啊最近?都还顺利吧!”
“顺利,都很好,谢谢华团关心。”
萧鸣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并没去看坐在她右侧的郭凯。
“那就好!萧鸣啊,找你来是有任务交给你。”华团笑眯眯地对她说:“这次慰问演出,团里很重视,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筹备了。本来,音响师是郭凯,但他手上临时有个急活耽搁不得,所以只能请你临危受命,负责所有演出的节目声音。”
任务实在太艰巨,萧鸣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往下接。
“你也别担心,团里这次专门聘了个音响助理。郭凯之前已经把节目的声音设计都做完了,你只要尽快熟悉,多合排几遍,应该问题不大!”
“好的,华团!”
“那好!剩下的,你就和郭凯交接吧,他一会带着你在各个专业队走一遍,从明天开始你排好时间,开始参加其他队的排练。一周后合排。”
“好的。”
萧鸣和郭凯都从沙发里站起身,萧鸣这会才看向郭凯,对他点了点头。
算起来,自从上次在火锅店分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郭凯依旧带着他惯有的痞气,哈伦裤,乔丹鞋,戴一顶翘老高的鸭舌帽,如同随时准备斗一支街舞,或来一段雷鬼。
从团长办公室出来,郭凯没等萧鸣,赌气似得只顾往前走。
直到闷头走到综合楼前的那颗歪脖树下,郭凯突然停下脚步,带着点嘲讽地冷不丁对萧鸣说:“你和我说做普通朋友,是因为穆旻天吗?”
萧鸣一愣,心头没来由地因为那三个字开始擂鼓。
“你不承认也没什么。我都看见了。”郭凯此时的口气已由嘲讽变成了不屑,弯弯的月牙眼向上吊起,显出比平日里更拽的样子。
“不管你看见什么,都与他无关。”
萧鸣自认为以她和郭凯的关系,是没什么可称之为误会的。
所谓误会,需是双方都在意,且介意。
她不在意,也不介意,所以她堂堂地面对他的质问,带着不悦。
“你着什么急,我不过是逗你的!”
郭凯此时又像换了副面孔似的玩世不恭起来,好像把萧鸣逗着急是件很好笑的事,兀自咯咯笑了一阵。
萧鸣没再搭理他,虽然她很想知道郭凯到底看见了什么,但她此刻显然更关心即将到来的慰问演出。
可郭凯,明显是存着某种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过的报复心理来的。
当他看见穆旻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并没有扭捏和拒绝时,生平第一次,他竟因男女之情生出怨恨。
穆旻天不近女色是全团皆知的事,连和女团员说话都是极少见的,更别说和女队员独处,脱下自己的外套帮她穿上。
他回想起那天在火锅店,穆旻天当时也在场,还有他板得铁青的脸,恍然大悟自己一杯杯酒灌下肚,原来是被他们戏弄了。
而萧鸣,那个事后在电话里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的人,竟是同谋。
他的心眼一向小,何况是他难得端了颗真心,最后竟被他们合起伙来当猴耍。
比起萧鸣对他而言的有更好,无不可,他此刻更愿意睁大眼睛,看他们的笑话。
因而当他带着萧鸣来到乐队,上来就对人介绍:这是话剧队新来的录音师,叫萧鸣,穆旻天罩着的人,你懂的。
萧鸣对他的介绍十分不满,从乐队出来的时候严肃地和他指出,让他别再这么说了。谁知他竟笑着说:我又没说错,况且,谁会当真呢?要当真了岂不更好,以穆旻天在团里的影响力,谁敢和他罩的人做对呢!
萧鸣懒得和他争辩,以为他怎么也能听出自己的坚决,停止这种无聊且幼稚的行为。谁知来到歌队,郭凯依然这样介绍她,惹得其中一个女演员直接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嘁!”
从歌队出来后,萧鸣憋着火对他说:“郭凯,京剧队和舞蹈队我自己去吧,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
“呦,就生气啦!”郭凯还只是笑着,说:“逗你的,别当真啊!”
他得意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前还不忘好心地提醒她:“乐队那帮人要求比较高,歌队的女演员事特多,你一定要耐折性子哈!千万别和他们动怒着急,都是为工作,犯不上!”
尽管萧鸣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的绝非善意,却还是礼貌地送给了他一句:“谢谢”。
如果她知道,他的绝非善意会在日后给她惹出那么多的麻烦事来,现在应该会送他一句“去你大爷”吧。
新来的录音助理名叫阚焰,大龅牙小脑袋,整个人就像根电线杆子,傻高傻瘦的,是个半路出家的生瓜蛋子,连电容话筒和动圈话筒都分不清,也不知道团里怎么想的,找了个这样的人来帮忙。
说是帮忙,萧鸣还得边干活边教他,生怕哪个环节没顾到,出了岔子。
除了阚焰的不专业,令她头痛的还有专业队的不配合。
特别是乐队和歌队。
乐队对她集体冷眼,歌队则是孟歆为首,将敌意都摆在明面上。
她想不明白这种敌意和不配合的诱因是什么。她初来乍到,和谁都无恩怨。而单就工作而言,以她的专业能力和态度,绝不会使大家如此抵触。
甚至连新来的阚焰都看出了其中有问题,排练间隙跑过来小声对她说:“萧老师,你和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我在侧目条上话筒的时候,听他们说起你,还有那个叫穆什么的,都像是约定好了,摆出一副成心做对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鸣没吭声,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