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铃铛

宣城在书房的小塌上将就了一夜,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不知谁人为她披上的?鹤氅。

她睡得浑身腰酸背痛,眨着迷糊的?眼睛,脑袋里满是搅不开的?浆糊,手捏着鹤氅的?领子,只想到一个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嘟囔道?:“棉儿?”

下了床,拖着布靴走了两步,随着动作她的脑袋逐渐清晰了起来,这?又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哪来的棉儿?

信手把鹤氅扔回了小塌上,只当自己睡冷了,从边上随意卷来的。

当她走出书房时,春光正融,满眼都是绿意葱茏,耳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外,一点杂音都没有。正托了药园地处僻静的?好处,周遭一户人家都没有,宣城才难得有这?么?安静的?一个早晨。

往常在宫里的?时候,打一睁眼开始,耳边不是楚嬷嬷的?唠叨声,就是左大伴交待一天的行程,案牍上总是摆满了昨夜还未处理?完的?奏折,入口的都是又苦又涩的?醒酒汤,人就像一个机器一般丝毫没有松懈的?机会。

而此时,许是肩上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又许是眼前的?风景美不胜收,宣城心情不由一畅,胸中积沉的?郁气一散而尽。

因为赶路,裙装骑马多有不便,所以她身上至今都穿得是男装。她掸平身上男装的?皱褶,朝前院走去。

一路上所见的?场景,却让她瞠目结舌。昨夜走这条路时天昏地暗,她也没有认真去注意两旁有什?么?,此时在白日一见,才发现这药园里怎么平白多这?么?多小动物?

光是她目光所及之处,便有鸡、猫、兔子、小刺猬在草坪上溜达玩耍,甚至还有孔雀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施然然从她面前经过,一点也不惧人。

宣城神情怪异,注意到路边的石头上有两头王八正趴着晒太阳,心生好奇,凑过去,用手指戳了戳龟壳。

活的!要不是宣城确定?自己没有走出药园,她都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古怪地界。

她带着重重疑惑与迷茫走到前院,正巧碰上冯夕婉铺着草席坐在桂花树下,面前支着一张小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她正对着一本书籍抄书。

宣城左右张望了一周,却不见舒殿合以及其他人。

冯夕婉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宣城在寻人,便搭话道?:“柴将军与哑叔去集市买东西了。”

“为公主准备好的早餐还在灶上热着。”

宣城摸摸自己的?肚子,并不感觉饿,也就不着急吃饭,扯来一个蒲团在冯夕婉身边的?草席上坐下,问道:“我看?这?院子里什?么?动物都有,都是从哪里来的?”她记得十年前,她第一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这?里除了两只鹤外,就只有水池里的?几尾锦鲤。

冯夕婉摇摇头道:“小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都是驸马溜出去之后,带回来的,也不见有人来找,多半是流浪的。”

宣城不可思议道:“捡的?包括那只不怕人的孔雀?”

“那只孔雀是驸马带回来的第一只动物,她那时候身上的?毒还未彻底解开,人也还清醒着,与我和哑叔说,畜生与人都一样,只要有口吃食,就能活下去,就像当初师傅收养她一样,所以既然带回来了,就好生养着。”

说话间,一只花狸猫闲庭漫步走到冯夕婉的?身边,蹭着她的膝头,冯夕婉伸出手挠挠它的?下巴,花狸猫登时像碰瓷一般就地倒下,发出咕咕的?呼噜声。

“收养…”宣城重复着这?个词,看?来她的?驸马还是记挂着自己身世的?事…

“那她人呢?我今日怎么还未见到她。”宣城心情忽上忽下,只有见到舒殿合在才能让她心安下来。

冯夕婉又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驸马失智之后,就爱和人捉迷藏,成天躲在犄角旮旯里面,引我们来找。哑叔怕她丢了,或陷在危险里不知求救,故而便在她手腕上系了一个铃铛,用以辨位。今日早上,小女看到她的?时候,她手上的?铃铛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还未来得及给她重新带个铃铛,她就又躲起来不见人了,所以现在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怕丢…以防危险…听起来应该是会很焦急的事,冯夕婉所用的语气却平平淡淡,好像对舒殿合丢铃铛的?事,早就习以为常。

“她过去常常这样?”宣城试问道。

冯夕婉继续手上的?抄写,一页纸上渐渐满了字,应答道?:“驸马说是失智,其实也还聪明机敏着,她不喜欢我们去限制她的?自由,常常摆脱哑叔对她的?看?顾,溜出院子玩耍。哑叔为她准备了一盒的?铃铛,她老是故意弄丢,如今只剩下半盒了。”

宣城忽然明白昨晚舒殿合为什么?会把铃铛给她了,那一句“你?是我的?妻子,这?个送给你?。”恍若还在耳畔,她还以为…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帮她藏铃铛的?工具人罢了,宣城怅然若失。

“那她没有铃铛,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宣城突然担忧了起来,问道。

“至今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危险,总是能平平安安出门,平平安安回来。”冯夕婉安定?她道。

“原来如此。”宣城松了一口气,决定配合舒殿合藏好她的?铃铛。

宣城再次端详眼前的?冯夕婉,她与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容貌与轮廓不乏相似之处,但冯夕婉的?五官要比冯正精致许多,也秀气许多。

冯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行为放浪中又带着守规,而他的?妹妹一眼所见,便知平时家教甚严,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带着端庄优雅。

宣城托腮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脸颊,回想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她救舒殿合的?时候,舒殿合的?身份还未暴露,像她所说在路边捡到的舒殿合,之后又把她藏在自家的?庄园养伤,也没有把救舒殿合的?事告诉自己与舒殿合更为熟悉的?哥哥嫂嫂。

无论怎么想,这?样随意收留陌生男子,都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敢做的?,她不怕万一被人知道这?些事,会毁了自己的?清誉?

理?由,一定?有一个理由,让她不惜代价的?这?么?做。

而且按冯正过去所说的,他家里母亲管教儿女十分严格,又怎么会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流落在外?她怎么能一直逗留在这里呢?

宣城一开始便觉得这?女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经过一番琢磨,她心里逐渐有了初步推测。

“你?一个大小姐…”她犹豫着要用什么?话头引出自己想知道的?讯息来。

冯夕婉一顿道:“丞相府倒了,哪里还有什?么?大小姐?”

宣城看她似乎甚不喜“大小姐”这?个称呼,便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问道:“本宫记得那时听你二嫂说过,你?那时已经定婚准备成亲了?”

冯夕婉一向?端庄的?脸上,浮现不合修养的冷笑,讽刺道:“因为二哥的事,父亲辞官了,丞相府势颓,婆家便旁敲侧击着要退亲。父亲让母亲过问我的?意思,像这种?见风使舵的婆家,我就算真的?嫁过去了,恐怕也不得好,于是便让父亲同意退亲,要回了自己的?庚帖。”

与宣城谈话,使她无法再专心的?抄书,她索性便放下了笔。

宣城一沉默,这?话让她想起一个与冯夕婉经历几乎相似的?女子来———那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宝荣。

在她的?九皇兄因谋反自焚后,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宝荣自然也受到了牵连。

亲哥哥死了,母妃被打入了冷宫,原本也是掌上明珠的她,不仅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宠爱,而且还在父皇眼里变成了草芥,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碍眼。

出阁的?岁数一到,父皇就将她指给了一个欲拉拢的勋贵人家,宛若一件名贵的器物一般,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赠予出去。连回门的时候,父皇都没有见她一面。

成亲后,她因嫌自己的?驸马相貌过于平庸,所以拒绝与驸马亲近,后面婆家也发现了父皇对她的?不喜,无法借她博取父皇的?优待,便对她处处轻慢。

两两相厌,闹得鸡飞狗跳。好在她自己也有公主府,可以与婆家眼不见为净,但一个人住在公主府过活,可想而知她的?未来会如何孤独…

“这?世道?一直都是这样…”她回答冯夕婉的?是虽令她不服,但又不得不承认,适合在此时述之于口的话。

这?世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就必得依附一二男子,权势、地位、皓封,甚至与其他女子的?交往,都来源于男子的?关系。

出嫁前,倚仗自己父系的?撑腰,出嫁后,又仰望夫家的?鼻息生活。就连她也不是依靠自己的?父皇,才有这?高于人顶的公主之位?

有多少?女子将培育一个后代视为自己的?荣耀,因为那是她们唯一能够让他人知晓自己的?途径。

等到她们真的?培养出那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之后,她们也仅能以某某氏闻名于世,连自己的?名字都留存不下来,而更多的?女子则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就算有不少?女子依靠男子对自己宠爱,得到了凡人望尘莫及的地位,养尊处优的?生活,但那种男人的?宠爱与对畜牲的宠爱有什?么?区别?

杨贵妃之于唐明皇,说到抛弃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抛弃?如长水上的?浮草,没有自己的?根系,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宣城正思绪万千,忽然听到冯夕婉叹了一口气,与她敞开心扉说话道?:“公主有所不知,离开丞相府的?这?一路,小女都在看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们乡下,放养的家猫怕跑了,所以都得给它挂上铃铛(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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