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鲜血淋漓

右相与其余大臣听到公主的话皆是一怔,嗫嚅了半响,才敢接道:“公主言之有理。”

宣城了然这群老臣心眼多的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今晚若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父皇一眼,他们定不肯善罢甘休,要行接下来的事也难以服众。

她看了太医一眼,得了太医暗中朝她点点头,在心里做下决定,道:“既然如此,右相就随本宫入大殿内瞧瞧父皇吧,脚步须谨慎,勿发出大动静来惊扰了父皇。”

右相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急忙应诺。

宣城又朝皇孙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以及右相一同进去,怀阳在皇孙背后暗推了一把,将他送到了宣城的身侧去。

右相揣揣不安的随着宣城转过织锦屏风,三人进入了大殿之中,来到吕蒙所躺的床帐前,只见左淮卑躬屈膝的站在御榻外侧,似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他一见到宣城进来,就张嘴想说什么,宣城压了压手,制止了他的话语,道:“先让右相看看父皇。”

左淮应是,随即拉开了遮挡御榻的床帐,吕蒙双目紧闭躺在其中,头上的穴位上插着银针,一边香炉冉冉升着艾草的烟气。

右相跪在了御榻前,颤抖着声线轻声呼唤道:“皇上…”

吕蒙毫无反应,右相膝行上前,握住他搁在被子外的手,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千年寒冰,右相喉头一哽,抑制不住悲痛,泪眼婆娑。

大殿内的气氛被他的哭声一染多了几分?悲色,左淮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他用袖子摺干自己的眼泪,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将一个木盒呈到了宣城的面前,道:“公主,这是皇上病前写好但还没来得及发出的诏书,请公主过目。”

宣城别过头去,忍住眼泪,道:“本宫身为女子,不该干涉朝政,还是交给右相看吧。”

能在此时出现的折子,定与未来之君有关。

右相接过盒子,只觉得手心滚烫,似捧着一块灼热的火炭一般。

往日冯焕森还在的时候,国政大事以及和皇上的商讨都是由冯焕森一个人全权做主的,哪有他右相插手的份。右相之职在朝中的地位虽说是百官第二人,但第一人牢牢把持着权柄,令外人哪里还看的见他,便是他自己,也早就习惯一切唯冯焕森马首是瞻。

而如今冯焕森去了,所有的大事便一下子全落在了他的肩头,如不出意外,他也将成为下一任的左相。右相一边受宠若惊,暗自期待自己摸准方向,得皇上信任,一边又惶恐不惊,怕自己做不好这些摆在眼前的事,表现的逊于前人,落人口舌。

他紧张地滚动喉咙,向宣城试探的问道:“那微臣打开了?”

“打?开吧。”宣城允许道。

皇上的近身内侍、臣子、皇孙、以及宣城所代表的皇室都在这里了,无论盒子里装着什么都有人见证,右相胆子大了起来,恭敬地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盛装的折子,展开一看,顿时明白了公主为什么会带皇孙一起进来。

虽然不敢猜测公主是不是已经提前看过折子了,但折子上的笔迹的确是皇上的,并盖有天子宝印,他确认这是一封如假包换的皇上亲笔诏书。

他将折子呈给了宣城,道:“公主,这是皇上欲加封皇孙为太孙的诏书。”

宣城先是装作惊讶,后又悲伤了起来,套着右相的话道:“父皇如今病重,人事不知,口不能言,天又将明,早朝在即,国不可一日无君,右相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右相听出宣城话里的意思,不自觉握紧手中的诏书。皇孙继位对他来说并不坏,因为冯焕森倒了,皇孙年纪尚小,将来朝堂上的事势必要依仗自己。这就好比天上直接掉下一个馅饼来砸在他的头上,千载难逢的乘龙机遇,他怎么可能放过。

他仿佛找到了底气,振振有词道:“既然皇上事先有诏,按祖宗定法,应由太孙暂且监国,或皇上禅位为太上皇,由太孙继统宗祧,承社稷之大任。”

他瞧了一眼刚看到皇上就哭泣不止,眼里盛满惶恐的皇孙,这么小的孩子监国岂不是笑话?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后者。

“微臣以为依皇上眼下的病情?,后策较为稳妥。”他踌躇说道。

宣城不等他犹豫,一锤定音道:“那便如右相所言,右相为父皇的股肱大臣,以后皇孙与社稷就全赖右相您了。”

“微臣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右相激动不已,刚想跪下谢恩。

他的话音刚落,晕迷中的吕蒙喉咙突然发出不上不下的痰鸣音,眼皮也动了动,微微张嘴,似有意识回转。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在场的人都怔住了,他们的目光皆凝聚在了皇上的身上,紧张地屏住呼吸,大殿中安静的压抑。

等了许久,好在吕蒙到底是没有醒过来,宣城轻咳一声,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语重心长道:“父皇许是想叮嘱你好好辅佐太孙。”

右相骤然得此信任,老眼登时溢出眼泪来,紧握住吕蒙冰凉的手,哽咽道:“微臣定不负皇上的重望,定会辅佐太孙成为一代明君,保大豫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外头的人还都在候着,不能在这里耽搁太多的时间,宣城见状接着下一步道:“太孙继位名正言顺,本宫仅一事还在担心。”

“若是父皇此时还能说话,定会告诉本宫该怎么办…”她垂下头,面露哀伤,姿态无助可怜,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不安。

右相也有宣城这么大的女儿,见宣城如此难过,便心疼了起来,问道:“公主是在担心五王那边?”

如果?没有皇上加封皇孙的这道诏书,皇上这么一病倒,无论是监国还是继位,理应都该是皇子中年龄最长的五王。

宣城怅然道:“是啊,毕竟太孙还小,会将他放在眼中的人,能有几何?”

右相下颌的山羊胡一动,坚定说道:“公主莫怕,有皇上的诏书在此,谁敢藐视太孙,以下犯上,微臣第一个不答应!”

何况五王此时人还在边疆,山高路远,书信难至,就算百官中有人有心作梗,也翻不出花样来。

右相看了一眼外头将阑的夜色,请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公主赶紧向百官宣召吧!”

只待诏书一出,太孙继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任谁都无法撼动,而他的左相之位,亦可顺理成章。

听了他的话,宣城紧张吊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一点。有了文武两面大臣的支持,将皇孙推向御座的道路上再没有什么阻力。

这一晚惊心动魄,她几乎没有喘匀过一口气,背后的衣物早就被冷汗浸透,如芒在背,如行刀刃,生怕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右相有所不知的事是自她刚学会拿笔时,所临摹的字帖便是她父皇的亲笔。天长日久,她有心模仿的字迹,有时连日日替父皇整理手扎的左大伴都能蒙混过去。

当她父皇看到女儿与自己越发相似的笔迹时,还着实的惊喜了一番,以为女儿肖像自己,于是愈加以为她与他的其他子女不同。

一开始这样做的原因,说是为了想靠近父亲也好,说是讨好父亲也罢。

这皇宫太冷了,亲情血缘无足轻重,他的父皇就像唯一的火光,越靠近他的人,才能不至于被冻死。

所以…右相所看到的诏书,末尾的压章虽然是真的,诏书的内容却是宣城临时写就的。

雨停了,浓云徐徐散开,天际绽出夺目的光线,金乌从东山缓缓升起,将覆盖在大豫每户人家的窗台、巷陌、山川、湖海上的黑暗一并逐散。

这日是庆霖二十载戊寅年里的一天,早朝之上,左淮用尖细的嗓音宣读完太孙的继位诏书,阶下大臣中惊讶者有之,不满者有之,但都因右相和武定侯的支持与力撑,使得吵杂的议论声渐渐变小,最终消失。

宣城没有出现在早朝之上,她坐在议事殿后头的座椅上,静听着前殿的百官对新君的议论。

一根根亲手拔下自己身上适合飞翔的羽毛,折断自己的翅膀,不顾疼痛与鲜血淋漓,从今以后这皇城就真?的变成她的牢笼了。

她握紧手中的茶杯,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于她来说,天虽然亮了,但此生最漫长的一夜还未过去。早朝完毕,她安顿好宫里的事务,又将接下来的事交托到自己姑母的手上,然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天牢。

穿过长长的牢道,她走进昏暗无光的牢房中,身后牢吏跪了一地,刑部尚书躬着腰,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的手指触及一块一块破旧生苔的墙砖,在过去的数个寒夜里,她的脊背或许会依靠在这里?会不会对着这一面牢墙自说自话?

看不到过去,宣城仅所知道的是这里曾经有过她的温度,如今却冷冰冰带着潮湿。

刑部尚书张了张嘴,刚吐露了“驸马”两字,正仰头望着牢窗外白光的公主,忽然转身逼视着他,冷冷问道:“她去哪里了?”

柔弱的外表下藏着的腾腾杀气,如画轴展尽必要见血的剑,虽不同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严,但也足以让刑部尚书不寒而栗。

他咚的一下跪倒在地,浑身战栗,道:“公主…驸马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宣城,宣城,快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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