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舒殿合从来不开玩笑,尤其是在正事上,道:“臣还询问过了左公公,知道了一些我们离开京都之后朝廷上发生的事。”
尔后,舒殿合将左淮私下里偷偷告诉她的事,全盘告知宣城,包括太子为何被禁足。
外头的冷风渗入屋内,烛火摇曳,宣城大吃一惊:“太子老兄…父皇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昏庸的事情?”她头绪凌乱,一时之间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那不是亡国之君才能做出来的事吗?”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道。
普天之下,只有宣城敢这么直白的说话。朝廷上的大臣即便想以这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来劝阻皇帝,也只能遮遮掩掩的表达。
“臣担心,这是有心人给父皇下的套,目的在于谋取私利。”舒殿合肃容说道。
古往今来,无论是天子,还是平民,妄想长生不老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
何况舒殿合自幼习医习道,阅览过医书宝典无数,什么长生不老,什么万寿无疆都是无稽之谈。
她说是担心,但心里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皇上的背后定站着心怀不轨的人。
“会是谁?”宣城目光如矩,恨不得把那人揪出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舒殿合摇头叹息,她现在也不知道。
“是不是放任父皇这样下去,对他的身体也会有碍?”宣城有不好的想法,隐晦的问道。
“看父皇现在的模样,他服用的应该是含有寒食散之类的丹药。此药少量服食时可为治病良方,使人神思清明,量大则变为毒。易造成脑中的血脉扩张,情绪易怒,暴躁,癫狂…”舒殿合越说,声音越低沉。倘若一国之君变成她口中的模样,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宣城丝丝抽着冷气,也不管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愤然就要入宫去找她的父皇问个清楚。
舒殿合把她拦下,劝道:“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否则太子和那些御史们也不会被责怪了。”御史捶门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此时任何劝阻都有可能变成火上浇油。
“那我们该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宣城气的跺脚,心急如焚,不明白自己的父皇为什么会如此糊涂。
“这件事须得等候适当的时机。”舒殿合亦是忧心忡忡,这事又急不得,只能勉强哄宣城宽心:“且看看父皇是不是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又劝了两三句,宣城渐渐平静下来,她再信任不过舒殿合,自然也相信舒殿合能够摆平掉所有难事。
至少自己的父皇现在还没有事,一切都来得及。
一向乐观的宣城,对一切坏事都抱有会好转起来的态度,躺到床上之后,满脑子的想法渐渐被疲累所平息,昏昏欲睡之际,耳边忽然听闻到一声叹息。
劝自己不要想的人,反而比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更加担忧,宣城假装在睡梦中无意的转身,搂住那个人的头,让两人亲密的依偎在一块,感觉那人片刻迟疑之后,回搂上了自己的腰。
即便此时身下仅是一块枯木,飘荡在汪洋中,只要驸马在身边,她便永远不怕。
宣城额头轻蹭了蹭对方,睡着过去。
舒殿合方才在宣城面前信誓旦旦的将事情揽到自己的肩上,然而她并没有多少底气能劝动固执的帝王,不过是为了安抚宣城,才不得不说出那样的话。
在她看来,即便揪出了背后搞鬼的人,以史为鉴,一心妄想自己能够长生不老的帝王,会回头吗?维今之计又是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
三日后,吕蒙以雷霆的手段,处置了那些触犯他怒头的御史大臣们。
因廷杖而死者,共十多人有余,血染宫廷,惨叫声响彻廊宇。侥幸逃过一劫的大臣们,纷纷识趣的缄口,无人再敢反对皇上的作为。有甚者,见过那日的惨况后,如遭雷鸣破了胆子的家禽,直接向吏部请了病假,蜷缩家中,瑟瑟发抖。
太子闻讯,怒火攻心,猛的吐出了一滩血来,东宫的侍人们吓的肝胆欲裂,手忙脚乱扶着太子坐下,唤来太子妃,又迅速去找太医。
太子刚安抚完太子妃自己没有事,喉头尚有血腥味,吕蒙就派人来传诏要见他。
“太子他…”太子妃眼角带着泪,是方才因太子呕血吓出来,她想告诉来传诏的中官,太子身体不适,恐无法去面圣。
太子拦住她还没有说完的话,与无事一般站了起来,道:“孤这就随公公去面见父皇。”
不知前情的中官细看他唇色有些苍白,脸颊消瘦,有枯叶摇摇欲坠之相,问:“太子脸色为何如此难看?要不,奴才先回去禀报皇上,太子晚些再来?”
太子摆了摆手,责人下去备撵。太子妃劝说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东宫。
太子到了太宇殿前,整理好衣冠,自左淮手上接过正好要送进去的凉茶,仪态稳妥的走了进去。
打他一迈入殿中,吕蒙就瞥见他了。等太子走到他的身边,请他用茶,他全然当作没有听见,漠不关心地继续批阅奏折。
没有他的允许,太子遵着礼仪,也不能自行起来,只能一直保持着弯腰曲背,双手奉茶的姿势。
这个姿势极为熬人,就算是身强体健的人,不用一会儿,双臂也会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何况是身子本就虚弱的太子。
为了不让自己失仪,太子硬生生咬牙,僵持住了身体。
等到太子额头淌出虚汗来,吕蒙才略抬了抬眉毛,故作姿态问:“太子什么时候来了?”仍没有要接茶的意思。
分明已经等了很久了,太子却只能回答:“也才刚刚到。”
吕蒙漫不经心的点头,垂询道:“你可知前几日发生了什么?”
“知道。”
“太子以为谏台逼宫何如?”
不容太子回答,吕蒙便斩钉截铁的定调道:“朕认为他们罪该万死。”
太子无法再言,无奈默认了他父皇对那些忠臣的惩罚。
吕蒙之所以对大臣们那么狠,也是在向太子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适可而止,却不知太子领悟了他的意思之后,寒齿心凉,越发不认识眼前自己的父皇了。
“那太子认错否?”
太子强撑着脊背,才不至于让自己虚弱的身体倒下去,诚恳道:“儿臣认错了。”
吕蒙见太子能够如此乖巧的听话,以为他改变了想法,满意的一颌首,放下笔,准备接茶,俯视着太子问:“错哪了?”
太子喉咙干涩的滚动,道:“儿臣有三错…”
“那三错?”
“一错在:身为太子,没有及时发现父皇身边的奸佞小人,致使父皇误入歧途。二错在:没有在父皇行迷之未远,以死相谏父皇。三错在:身为皇兄,却未能管束好弟弟…”太子脱口而出,坚定道。
“够了!”吕蒙眸子里的期待一点点消失,转而变为骇人的寒意,从喉咙里发出赫赫声道:“你是要把朕气死才开心?”一怒之下,将他手中的茶盅扫落在地,陶瓷的破碎声在整座大殿内回响,茶水在地毯上炸开,茶末飞溅。
外头的左淮和甲士听到动静,忙进来查看情况,又被吕蒙怒斥出去,噤若寒蝉。
太子跪倒在地,腰却挺的笔直,昂起头反问道:“儿臣不孝,屡次忤逆父皇,但父皇难道都忘记曾经与儿臣说过的话了吗?”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皇室之人是天下人效仿的对象,一行一言都牵动着天下百姓的民生与民息,所以你日后居太子之位,应慎言慎行,举止合礼…”这是他被封为太子加冠时,吕蒙亲口对他说的话。
“…儿臣将父皇的这席话铭记在心,用以束约自身,未尝敢淡忘,而如今父皇…”他嗫嚅,无法再说下去。
子不能议父之过,臣不能议君之过,他既是子,又是臣,更加无法越礼。
吕蒙背过身去,并不想随他回忆。
不管后果如何,他一鼓作气,径直道:“儿臣不愿看父皇一错再错,请父皇回头是岸!”他深深叩首恳求。
吕蒙骤然回身,冷言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朕这么说话?”
太子起身,脸色苍白道:“父皇被妖人所惑,儿臣为子为臣,都应该有使父皇清醒的职责和本份…”
吕蒙冷笑,见太子神态萎靡不振,恨不得一脚踹上去,怒气冲冲道:“你看看你如今这幅暮气沉沉的模样,哪里还有储君的仪态!还敢来指责朕?”
一番发自肺腑的谏言,却仍旧无法劝动自己的父皇,太子心死莫大于哀,几无血色的面颊,染上绝望的死灰,悲极而惨笑。
太子是什么?太子就是个披着锦衣的笑话。坐在这个位置上,犹如置身于火炭上炙烤,行不是,言不是,坐不是,即便只是帽子戴的稍有偏移,就遭百官指摘,父皇责骂。
他从没有一天能得到父皇的肯定,如今还被厌弃,既已如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