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取材于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描述的是楚霸王与刘邦交战屡战屡败,日暮途穷而至别姬自刎的英雄悲歌,整曲沉闷悲壮。

薛小鱼长久以来都待在青楼里,这里客人大多数都是寻欢作乐之辈,当然鲜有人会点这首曲子。

但她知道舒原宿独爱这首曲子。

两人之所以产生联系,也是因为这首曲子。

薛小鱼不再言语,琵琶徐徐奏出的隆隆战鼓声,尔后转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吟弹,再逐渐转为疾弹,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闭上眼睛,恍若置身乌江河边,黑天昏地,惊涛拍岸,兵刃寒光,四面楚歌,马嘶潇潇,霸王在帐中与虞姬依依惜别,最后在众军围困之下,一柄长剑割断喉管,绯红鲜血四溅。

曲终,悲呛之音没去,像是事已成定局的认定,也像是一种刚从激烈变故带来的麻木中苏醒后,初次觉出的凄凉。

心中的沙盘,从静到哗然,再复归平静。

舒殿合睁开眼晴,见冯正一脸惊骇,半是沉浸在乐曲中无法自拔,半是很难接受这样惊心动魄的乐曲,是出自面前这个朴素的女子之手。

世人多是眼盲心堵,只把女子的颜色捧在手心里当作至宝,却不知道女子除了颜色以外,还有更多美好的东西。

或曲艺高超,或舞技动人,乃至于心有沟壑,胸怀天下,她们都卓然超群,不落于男子。

舒殿合轻咳一声,打破了房中的寂静,亦使冯正还魂回来。

冯正抚掌大叹道:“真乃仙乐也。”

薛小鱼还拨弦中,微微躬首道:“郎君谬赞。不知郎君还有无其他想听的曲目?”

冯正瞧向舒殿合,舒殿合沉吟道:“今日前来与薛君相会,除了领教薛君的琵琶曲以外,另一事欲相询问…”

在这向来被人唾弃的青楼中,又是末九流的乐者,被人尊重的称为‘君’,薛小鱼哑然失笑。

既然面前的人给她足够的尊重,她也理应好颜回馈,笑道:“不知郎君是为何事?”

没有外人,舒殿合开门见山问:“薛君可识舒翰林其人?”舒原宿官至翰林,她没有直接报出名字,是为了试探对方。

薛小鱼见惯了炎凉世态人心险恶,非等闲之辈,面色淡淡反问:“来往这红袖招的官员大臣不计其数,郎君问的是哪位舒翰林?”

“舒讳原宿,字苍山。”舒殿合肃容道。对父亲直呼其名是大不敬,但在眼下的情景中,也是无奈之举。

乍然听到故人的名字,薛小鱼再冷静,也没有防住情绪从表情中流露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你是?”

“鄙人亦姓舒。”舒殿合弦有余音道。冯正作壁上观。

“你是苍山之子?”薛小鱼怵然站起,怀中琵琶不慎掉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舒殿合见薛小鱼激动地连自己的琵琶都顾不上了,就能猜到薛小鱼与舒原宿的关系如何,确认自己没有找错人,承认了下来。

薛小鱼走近,认真端详着舒殿合,口不择言:“我…还以为你已经…”瞧了一眼旁边的冯正,隐隐有些不安。

舒殿合看出来了,表示冯正是自己的朋友,不需避嫌。

薛小鱼放下心后,长叹一声:“没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眼睛里泪光闪动。

舒殿合站起来,施礼应合道:“小侄也是刚查出自己的身世没有多久,听闻薛君与我父有旧,故来想知道一些和我父有关的事情…”

薛小鱼用袖子摺干涌出来的眼泪,难掩激动,点点头:“也是,你丢的那年才五岁,记忆不清应该的。”

舒殿合并无喜色,反而心一沉,不需要再问了,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薛小鱼让舒殿合改口叫她薛姨,两人坐下来慢慢细谈关于舒原宿的事。

来之前,舒殿合已经从自己的调查里,掌握了一些舒原宿和薛小鱼的事。而薛小鱼的述说里,则补充了舒殿合不知道的,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

原来薛小鱼和舒原宿之间不只是情爱关系,更是乐理上的知己,犹如伯牙与钟子期,关系超越性别。

两人的相识是出于偶然,因舒原宿和同僚来到这红袖招应酬,无意间闻过薛小鱼一曲,甚为惊人。日后便常常来到红袖招,不狎妓、不寻欢,而是像今日的舒殿合一样,单点薛小鱼为他弹奏琵琶。

他甚至还会给薛小鱼谱琵琶曲,两人一谱一弹,彼此之间都有相见恨晚之意。

在薛小鱼会的众多曲目中,他独爱《霸王卸甲》一曲。启朝覆灭之后,他听这曲的次数更是频繁,同时开始酗酒无度。每每喝到大醉晕睡,方肯罢休。

在薛小鱼的面前,他不止一次醉语自己生为大启的臣子,随着大启覆灭,没有以身殉国,十分的后悔。还说过倘若当时没有人拦着,他没有被劝动,此时也不会这么愧疚。

薛小鱼因当时听的心惊胆战,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好言相劝过几次,但是他都没听进去,后来也就发生了那件事。

至于舒殿合的事,薛小鱼也是打听的。

传言是舒原宿的独子,在舒原宿下狱之后被抄家时,混乱之中,意外失踪了。

薛小鱼既不知道舒原宿独子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长相,但她在事件平息之后,曾经多次托人寻找舒殿合的下落,都没有找到。

冯正听完之后不胜唏嘘,而舒殿合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样。

薛小鱼以为他是悲极而麻木,婉言安抚道:“如今能见到你康健平安,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应该能够安息了。”

舒殿合点头示意自己没事,薛小鱼便开始关心他,想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舒殿合苦笑,无法敷衍对方,就把自己的来历略改了改,说与薛小鱼听。

薛小鱼听完,无比庆幸,还道舒殿合命好,定有后福,转而关怀备至的问:“你现在是身寄何处?”

“为了平反我父的冤情,小侄已考中了科举,在朝为官…”

还没有说完,就见薛小鱼皱起眉头,劝他道:“往事已矣,你舒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应以保存血脉延续为要。就不要再起追查那些事了,以免惹祸上身…”

舒殿合不置可否,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接下来,薛小鱼又给他们弹奏了舒原宿谱的曲子,冯正听的是如痴如醉,舒殿合思绪纷飞,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静心下来。

薛小鱼见状,也没有说什么。

曲终人散,舒殿合让薛小鱼将今日当作无事发生,怕给薛小鱼带来杀身之祸,薛小鱼自是明白。

临走前,舒殿合捏了捏袖口里准备好的银票,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她不喜欠人人情,但是据她所知,舒原宿下狱之后,薛小鱼曾不惜蚍蜉撼树,多次为其奔走喊冤,无果。如此不落俗流的乐者,仅用金钱来感谢对方对自己的帮助,无疑是玷污对方的品格。

回去的马车上,鸦雀无声。

舒殿合兀自陷在沉思中,这趟得来两件事:“一来,舒原宿多半犯的是实案,因为他的确有写反诗的动机。既然是实案,就没有平反的余地。二来,她与舒原宿无半点关系,舒家丢的是五岁男孩,她两岁到的师傅身边,所以打冯焕森口中说出来的身世是假的。”

这与她属下从舒原宿妻家收来结果一模一样。渺茫的希望如星火再次湮灭,费尽周折,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舒殿合捏紧手中的扇子,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神的她从冯正的眼中看到了担忧。

舒殿合放松微笑以报,面上长叹一声,佯装遗憾道:“薛姨说的对,往事如烟,追究无益。若是再次翻起,可能会平生祸端,我该歇心了…”与她无关的事,她不想掺合。冯正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在他那必须有个终结。

冯正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舒殿合,义无反顾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守拙定然鼎力支持。”

舒殿合心里感动,得友如此,没有白来这一趟浑水。

浓云遮月,寒风乍起,更鼓迢递传来。

舒殿合到了驸马邸却没有进去,孤身走在街道上,思绪起起伏伏,悲悲喜喜。就算是将他人的一生浓缩在一起,也没有她眼下面临的抉择困难。

她还有太多的疑惑没有解开。是去,是留,是就此罢手,还是继续深查?前路茫茫,该何去何从?

不自觉间脚步就走到了公主府前,舒殿合抬头初看到那匾额时,也诧异了一下。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下,不想欺瞒自己,在最难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人是宣城。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应当。她在处,便是心安处。

将身进了公主府,她没有令人马上去通报,而是先去沐浴更衣。

毕竟是从青楼里刚回来,虽然没有接近那些女子,但身上不免会沾些脂粉,她不想让宣城知道。

沐浴后,她一进房,就看到宣城听到动静,急急忙忙把什么东西藏进了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