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表白

夜间的御花园,空无一人,花树枝梢上张挂“花神灯”,灯火与红花绿枝相映成趣。河面波光粼粼,杂糅着来自宫殿的灯光,更有一轮残月置身于水面之上,让醉酒的人分不清天上水面,到底哪一轮月亮是真的。

夜风微凉,吹去宣城身上从宴席上带出来的燥热。方才她在席间喝了不少的酒,此时发作起来,腹间滚滚热意直冲脑门,让她放松了周身的警惕,加上她裙装的限制。平时走路不着调的人,此时也变得姿态款款,翩若轻云岫,步迟迟腰肢婀娜似弱柳。

棉儿细心为她挑选的宽袖罗裙,穿在高贵的公主身上再适合不过。宣城本就容貌俱美,又带着天然的矜贵清雅之气,付粉施朱,额点花钿不过为她锦上添花而已。

裙角轻拂过□□一旁的枝叶。

宣城漫无目的转过一座假山,玉带河垂柳边一道寂寥的身影,闯进她的视野里。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待到看清为止。在湖畔微弱的光线下,那身影身上穿着翰林院的官袍,修八尺有余。

宣城顿感好奇,竟然也有人与自己同样从宴会上溜出来透气的。从她现在所站的位置到玉带河前,本来没有路,宣城毫不在意脚下的黑暗,直接分花拂草的走了过去,宽大的裙摆在生长密集的植株中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可还没有等她走到那人的跟前去,那人就听到了动静,转头来看。待看清楚是宣城,他一惊,连忙抬腿往另一边走,想要避开迎面而来的宣城。

“站住!”宣城一声及时地喝住他。

那人僵在原地,左右避不开,只好转回身直面已经走到身前的宣城,恭恭敬敬行礼道:“臣参见公主殿下。”

“你是谁?”宣城因他方才的举动,而感到不悦地问:“为何见本宫不拜,转身就逃?”两人同处于昏暗之中,她再仔细打量,也没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臣翰林侍读梁正绪。”那人先是自报家门,再道:“臣并不是有意避开公主,只是此处非见礼之地,外臣不敢犯上。”

宣城听着觉得这话陈腔滥调,皱了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梁正绪低着头道:“臣不胜酒力,宴上酒意已有三分,臣不敢君前失仪,便出来醒醒酒。”

他尽力保持距离的样子落在宣城眼里倒有些畏畏缩缩,宣城道:“你怕本宫?本宫是什么凶神恶煞么?”

她往前一步,梁正绪便往后退一步。

“公主——”梁正绪正色道,“公主活泼可爱,天下没有不喜欢公主的。臣并非畏惧公主,相反臣一直很喜欢公主。”

宣城停住脚步,疑惑道:“嗯?”

梁正绪低着头,只能看见那摇曳的裙摆,春风轻过带起脂粉香。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面前的人太温柔,他忽然有了抬头的勇气,放轻声音道:“公主蕙质兰心,天之骄女,民间都说公主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臣乃凡夫俗子,臣…如果可以的话,臣想追随公主一生…”话到末尾,竟紧张的语无伦次起来。

宣城感到很新奇。

眼前这个年轻官员,她没有什么印象,也不能理解,这个人怎么忽然大胆起来。

梁正绪微微抬起头,借着月光,凝视着面前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观之可亲的佳人,目光灼灼。平常他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与公主的缘分结于三年前的一场宴会上。那时他刚刚登科及第,一朝成为状元郎,正是志满意得之时。有幸在宴会上见过备受天子宠爱的宣城公主惊鸿一面。从那时起,公主的倩影就留在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忘怀,直至今日。

不曾想,今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的情绪在心里翻腾汹涌,又紧张又害怕,还有一丝期待。

宣城看着面前的人,打量了他一眼,却笑出声来:“梁侍读,本宫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你,对你不甚了解。追随什么的,你好好为国效力,效忠皇上太子就行了,本宫不需要什么追随者。”

梁正绪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拱手低声道:“臣酒后失言,冒犯公主,请公主治罪。”

宣城摇摇头道:“谈不上冒犯。本宫一开始以为梁侍读和那种恪守成规的老头子一样无趣,现在却觉得你是个真性情的人。”

“……”梁正绪仍旧低着头没说话。

“若无其他的事,本宫就先回宴上了。宫宴此时怕快结束了,梁侍读也回去吧,不要误了出宫的时辰。”她说着,仍然保持着风度,缓步离开。

实际上她也想走快点,然而裙装太碍事了,回头得和棉儿好好计较一下这身麻烦的装扮。

她往前走了两步,感觉到对方还站在原地,回头对他一笑道:“梁侍读,下次再见,准你不用一直对本宫弯腰。”

远处,梁正绪冲她行了一礼,看着她渐行渐远。良久,他才沿着宫道慢慢走回去。

又是一阵风吹过,月上柳梢头,暗香浮动。

花朝节之后,白昼渐渐变长,温度也比之前暖了很多。

宫殿内撤去了固定时间添加木炭的火炉。左淮记挂着还要多长时间可以为皇上端上冰盆。京都的夏天来的晚,去的早,为了整座皇宫都能安稳的度过夏天,冰库打冬天河边刚冻上的时候,就采好了足够用一夏的冰。

耳边响起皇上的哈欠声,他耳聪目明地回过神来,从旁边中官手上接过提神的热茶,及时地为皇上端上,道:“皇上昨夜没有休息好,览阅殿试的卷子也不急于一时,要不要歇一歇?”

吕蒙从他的手上接过茶,摇了摇头:“朕无事。”目光聚焦在桌案上的试卷上,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这份卷子字迹绝佳,答题尖锐,内容中所提到的每一点都恰合他的心意。在众多恨不得用尽天下辞藻来堆砌文章,以图吸引来阅卷者欣赏的殿试卷子中,它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篇。

吕蒙的视线移到这份卷子的封口上,那里用馆阁体写着端正的两字,舒慎。

据吕蒙所知,他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舒殿合。

当初,因救自己有功,自己要给他赏赐时被他拒绝。现在,他又自己来考科举。

吕蒙以为他不肯要嗟来之食,只想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创下一番作为。有志气,他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他拿起另外两份卷子来。

相比舒慎的文章,这两篇显得中规中矩,但也是不错的文章,本次殿试的前三甲已然脱颖而出。

面前的三篇文章中,舒慎的最好,他有意点舒慎为状元。

但是…

其他两篇文章中的一篇,文章的主人,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近来刚为朝廷立下大功,创造了新的税收法。这个新的税收法一旦实施,将为他的国库源源不断的带来收入。

他又想以状元之位为饵,以笼络住这位重臣的忠心。

状元之位只有一个,非此即彼。即便他再看好舒慎,朝中的制衡之术,却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喜爱而倾斜。

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舒慎了。

拿起兔尾细毫,他沾上红墨,正待在舒殿合的卷首填上榜眼两字,突然一顿。

“左淮。”

“老奴在。”

“你把太子和宣城公主都唤过来。”吕蒙命道。

“喏。”左淮应声而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吕蒙一个人,他再次拿起面前的卷子,目光深远而悠长,似要穿过虚无之境,直达写卷者的内心,看清楚他的所知所想。

左淮去了没有多久,太子就先到了。东宫要比栖鸾殿离御书房近的多,这点吕蒙无疑是最清楚的。

太子拜见过后,吕蒙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来。

舒慎和其他两人的卷子,已依次平铺在桌面上,吕蒙斜倚在椅子的背靠上,手指点道:“太子先看看这三份试卷。”

太子以为他有意考察自己,躬身站在桌案的侧边,双手端起纸张来,一份一份的认真看过去。

更漏迢递,吕蒙约莫等他看的差不多了,问:“依太子所见,这三份卷子如何?”

太子谨慎的答:“各有千秋,都很好。”

吕蒙挑出舒慎的文章来:“朕欲点这份卷子的贡生为状元,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斟酌再三后,说:“儿臣认为第二篇大气磅礴,更适合当状元。”

吕蒙未置可否,话锋一转,问道:“太子可还记得舒殿合此人?”

太子一愣:“儿臣记得。”

“舒殿合此人你可查过?”

他父皇不会突然不明不白的问起一个人,太子低下眸子,视线快速的掠过他父皇看好的那份卷子的卷首,很快就揣摩出他父皇的用意,按照自己的调查,如实答道:“此人自幼与师傅相伴,长居山野,家世清白。”

“无事了,你下去吧。”

“是。”

太子回到东宫,与亲近的太子舍人,谈起方才入宫时他父皇问他的话。

太子舍人问:“太子为何不替那皇上欲点的舒慎说话,反而为第二卷的宋之行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宣城这么可爱,走到哪里是光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追求者,是吧?是吧?感谢在2020-05-0319:59:29~2020-05-0419:5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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