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春和景明。京都的春季极少下雨,不似那水作的江南,时不时的就来一场烟雨朦胧。京都的春季是清清爽爽,白云苍狗,杏花疏影,天气一天赛一天的好。
与春信同来的,还有会试的喜报。
丞相府外一声锣响,人声喧嚣,唢呐声滴滴叭叭,报喜的人又来登门拜访了,照例接待的人是长史。
这回报的喜事是,丞相府的二位举子,再次双双登上杏榜,一个更是高中会元,让两位贡生官人择日进宫进行殿试。
长史脸都笑歪了,丞相府即将出现三个进士老爷,他也与有荣焉。按份例给了报喜的赏钱,将报喜的人送出门之后,他马不停蹄地跑到后院报喜。
冯夫人喜是喜,但是在听闻到两人的排名之后,眉头细不可察的皱了皱。
毕竟是身处一个屋檐下,又都是年轻人,难免会有攀比之心,并且自己的儿子还是接连落下风的那个,她恐自己的儿子会钻进牛角尖里。
所以,她特意叫来自己的儿子旁敲侧击了一番,让他不要生出杂的心。
冯正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母亲找自己有什么大事,搞的他紧张兮兮的。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事,也是他母亲太小看他的肚量了,他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和殿合过不去?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明白的很,能考上进士就已经是祖宗显灵了。他巴不得殿合能考了好一些,到时候进了官场之后好让他抱大腿提携他,毫无一丝屈居人下的不满。
又听说舒殿合再次高中会元,心里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连和母亲告辞都忘记了说,兴高采烈的冲去向舒殿合报喜,简直比自己得了会元还要高兴。
他刚走进舒殿合住的院子里,就迫不及待的揪住正要出门的小丫鬟,问:“舒兄呢?”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瑟瑟发抖的指院子里拐角的廊下说:“舒公子在那呢。”
冯正松开小丫鬟,朝她所指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当他看到舒殿合的时候,舒殿合正横坐在走廊下的美人靠上,身后一根长柱支撑着她的背部。她身体瘦弱,却又不失风雅,乌黑的发髻高高的绑在头顶,仅插着一根玉簪,宽大的鸦青道袍下,一只腿微屈的立起来,以支撑身体的平衡。
她洁白修长的手指持着一本蓝封底的《中庸》,另一只手置在膝盖上,轻轻击打着,周身环绕着线香点燃后的烟气,好一副慵懒读书的模样。
就在冯正晃神的功夫,走廊比邻的杏花树,枝梢上的花儿无风自动,意外的吧嗒一声,掉落下一片花瓣来。那花瓣在空中轻盈的旋转了几圈后,带着香气落入看书人的怀中。而看书的人因为太过入神,竟没有察觉到花神的眷顾。
冯正眼前恍恍惚惚,怀疑面前神仙般的人物,是从《诗经卫风淇奥》里的那一句“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中走出来的。
他回过神来,虽不忍破坏了这静谧的美景,但还是提声喊道:“舒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他走过来的时候,舒殿合就察觉到了,漫不经心抬起头来问。
她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找她,这副坐姿实在不雅,在与冯正对话的同时,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不着痕迹的恢复了正襟危坐。
冯正三作两步,掀起衣袍,抬脚就跨过了美人靠,坐到舒殿合的面前。
“舒兄,你考中了!”他从怀里掏出从自己母亲那拿来的金花帖子,径直递给舒殿合:“你看。”
所谓的金花帖子就是,一张长五寸,阔半之,上撒金粉,并以绫锻为轴,贴以金花,用上好纸张作的黄花笺纸。
上面写着新晋贡生的名字,名次,还有贡院的花押大印。由报喜人从贡院拿来,径送到贡生家中,不可能有假。
冯正拿给她的两张金花帖子,分别是他自己的和舒殿合的。
舒殿合稳住心神,将金花帖子上墨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相信冯正没有骗他。
“捷报京都官人,舒讳慎,高中庚子会试第一名会元,勤政殿上面圣!”
“捷报京都官人,冯讳正,高中庚子会试第十名,勤政殿上面圣!”
寥寥数语,却概括了学子们多年来的所有努力。
舒殿合直接忽略掉会元的明亮光圈,确定自己的确是考中了,这样子她又与自己父母的冤情更近一步。
她站起来,方才那片从树梢掉落下来的花瓣,又从她的怀里坠到地面上。
她拿着那金花帖子,在冯正面前来回走了几圈,才勉强压下翻涌的心潮,面上恢复了像往常那般的波澜不惊。
冯正兀自在那边欢喜的放纵心思想象:“舒兄,你说你有没有可能再次高中状元,然后成为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人?”
三元及第,一个天下读书人光是想想,就能激动到发抖的荣誉。
古往今来,参与科举的学子多如过江之鲫,可能拿到这个头衔的人却寥寥无几,可见其难。
冯正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能连中两元,此时定会去大胆的肖想,如何摘到天下读书人都想要的桂冠,所以他以为舒殿合的激动也是源于于此。
舒殿合听着他说三元及第,反应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考中会元的事。
什么解元、会元、三元及第,对于舒殿合来说,不过是个不重要的虚名罢了,她只在意自己是否通过科举,得到官职。
“三元及第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吧?”不忍辜负冯正的勃勃兴致,舒殿合脸上浮现笑容。
万一真的叫她考上了状元,她爬越高,就越能接近真相,但是状元又太过惹眼,容易节外生枝,所以这个状元之位,对她更多的是鸡肋。
“是不容易,但是我相信舒兄的能力!”冯正比舒殿合本人还自信。
“天下有才能的人那么多,我只是侥幸才得了这两元。殿试要在圣上面前作答,运气不会一直眷顾在我一个人身上的。”她在复杂的忧虑中,又对殿试有隐隐的期待。
她期待的不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而是那份与自己父母冤情接近的距离。
冯正听在耳朵里,全然把她的话当做了自谦,越发相信舒殿合的能力,恨不得朝天竖起三指,杏花神作证,他赌这个状元之位一定是属于面前人的。
第二天圣上正式颁下圣旨,本月初二殿试,择贤才为国效力。
在殿试前,冯焕森再次将两人唤到了书房里,细细叮嘱了一番面圣的礼仪和殿试的要旨。他怕没有自己提醒,两只愣头青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
舒殿合听在耳朵里,自有自己的想法。
殿试举行的日子,正是京都杏花盛开之际。清晨天还蒙蒙亮,深巷里就传来小童叫卖杏花枝的声音。
冯正出门时,看时辰还早,令人唤来小童。见他篮中的杏花枝,一根枝杈上的杏花或三三,或两两,并不是全都拥挤在一团,有的还带着未开的花苞,花色垂涎欲滴,花瓣上缀着露水,应该是刚刚采下来不久,且经过细心挑选的。
冯正耐心挑了一枝带有花骨朵的杏花枝,付了钱,小童欢喜的捧着篮子跑远。他转手就将杏花枝交给贴身小厮,让他送进府里给小姐。
舒殿合站在丞相府前,闭目深吸一口混合着杏花香的新鲜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肺中连月来沉疴的浊气一扫而光。
长史见两人迟迟不上马车,恐耽搁了入宫的时辰,上前来劝说。
“知道了,知道了。”冯正被催的不耐烦,一扯舒殿合的衣袖,示意该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马凳,登上了马车,去闯迷途未卜的前程。
勤政殿内,圣上还未驾临,气氛就已森然。空气似厚重的面团一般,压抑的让人无法呼吸。心态不好的贡生,一走进来就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坐下来之后身子还在抖个不停,颓废畏惧之色明显于脸。
大殿中,最上首摆着一只雕龙紫檀圈椅,那个位置象征着大豫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圈椅前是一条长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宣化双耳香炉、哥窑冰裂纹笔筒、蹲螭玉镇尺等,从中随意挑选一件,俱是人间珍宝。其上高悬的“勤政亲贤”四字牌匾,是当今圣上的御笔。
下首每隔两三步,就置着一套矮桌和坐席,近四十个贡生端坐在其中,噤若寒蝉,无人敢发出一言。每个矮桌上都端正的摆放着宣纸和已经研好的墨,应有之物,一件不少。
服侍众位贡生官人的中官,个个都只着着棉袜,在殿中四下穿行,竟不发一点声音。待每张桌子上的水柱都添满之后,他们的工作也完成了,退身到大殿的两旁屏息等候着。
贡生已到齐,万事具备,只差一个人。在场的所有人,有意或佯装无意的,都把目光投向了最上首的雕龙紫檀圈椅上。没有人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迟到。
舒殿合取来一支毛笔,在墨砚中翻转笔头,使之饱沾满墨水,再一点一点的用墨砚的边缘舔去多余的墨水,以消磨时间。
对于曾经救了皇上一命的她,面圣早就习以为常、宠辱不惊。
冯正双目出神,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在他年龄尚在长齿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送进宫中,给太子当了一段时间的伴读。虽然那已经成为了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但浅薄的印象中,犹记得皇上是一个和蔼的叔叔,没有凡夫俗子想象的那么凶残,用不着紧张,况且再凶能凶的过他父亲?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宫内的大宦官左淮拎着圣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小中官,手上各捧着香柱和一张薄薄的宣纸。
贡生的座位是按照杏榜上的排名来分的,以便皇上一看就知道他们在会试中的表现,所以左淮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第一位的舒殿合,面上的惊讶稍纵即逝。
左淮走到众人面前宣读着圣上的旨意,内容无非是一些劝勉和褒扬他们的话。大意是令他们接下来好好写殿试的文章,之后圣上会将所有人的卷子一一看过去,择优授与官职,让众贡生不辜负多年来的寒窗苦读,一展才华和抱负为国效力。
除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舒殿合以外,在座贡生们被视若神明的皇上一番鼓舞,立马热血沸腾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冯正亦是如此。
左淮宣读完旨意之后,拿起了中官手中的宣纸,径直唱道:“本次殿试的题目为“死罪囚,家无周亲,上请,敕许充侍。若逢恩赦,合免死否?”,书写应用馆阁题,时辰限定在两柱香之内,香尽则停笔,不可延搁。”唱罢,就给身后的另一个中官递了一个眼神,将香柱点燃之后,插在了长案上的香炉之中。
随后,左淮领着两个中官,站到了一边。
众人朝门口张望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那个应是穿着赭黄色五爪真龙衮袍的人走进来。
这个意思就是皇上不来监督他们考试了?
左淮咳了一声,让他们畏惧的收回了目光。
低下去的头,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失望,有的绝处逢生。
舒殿合想想,应该没有那么简单。若是那个雪夜,她没有突然被叫到皇上的寝宫中,她现下的心思恐怕会同他人一致单纯。
清出脑子中无用的念头,她开始思考如何破题。
这是一道很普通的实际问题,考验士子为官后行政处事的能力。
舒殿合很快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将毛笔的墨色调到适合,开始落笔。
紧张的时间总是流逝的更快,不一会一柱香就燃尽了,小中官又上去换了一柱。
舒殿合已经写好了两张卷子,待纸面墨迹干涸之后,她刚把卷子晾到一边去,就感觉大殿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尔而,一道影子落在了她空无一字的卷面上,随后一双白袜和赭黄色的衣角闯入她的余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这些文,都是在忙碌之余,仓促完成的。写好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反复审查了好几遍,但是毕竟有些盲点,我自己发现不了。你们如果有发现,可以提出来,轻轻的,委婉的,作者会改,但是玻璃心很脆。
殿试的题目,是崇祯年间一道殿试题。感谢在2020-05-0119:57:15~2020-05-0219: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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