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当今圣上临朝不过十余年?”冯焕森隐晦地问。
熟读四书五经,揽略天下人文历史的舒殿合自然知道。
据史书上记载,在大豫之前的朝代国号为启。大启末帝,启思宗昏庸无道,任用宦官,肆意诛杀功臣,以至于民不聊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今的皇上本来是前朝的司马大将军,深受士兵们拥戴,功劳卓著,面对如此无能的皇帝和荒唐的朝廷,心疼百姓流离失所,同僚们的无端被杀,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启思宗听信谗言,欲加害于大将军收回兵权之际,起兵勤王,将前朝的□□一举推翻,创建了今日的大豫。
大豫一统天下之后,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大刀阔斧的改革苛政,减免赋税,使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因此深得民心,至今已经十七年了。
“你父名为舒原宿,字苍山,是大启兴中二十八年科举的一甲进士。在大启朝官至翰林院学士。你父天资聪颖,出类拔萃,性格洒脱,不拘泥于世俗,有魏晋遗风。如果不是因为前朝覆灭,他受到牵连,他如今的成就将远超于老夫。”冯焕森初见苍老的双眼望着烛光,似乎回忆起远去的往事。
舒殿合张口欲问,不见冯焕森停下所言,便不好打断他。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冯焕森看在眼里。
他视若无睹,继续说:“你母为大启朝礼部侍郎之女,贤良淑德,有当家主母风范,为你父之贤内助。二人甚为般配,婚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可惜…”
他叹了一口气,满是遗憾。
舒殿合焦急的追问:“可惜什么?”
冯焕森正要她急起来,信手端起书案上的茶盏噙了一口,眉头一皱,又稍纵即逝的松开。
茶放久了,无丫鬟上来更换,早已凉透,入口尽是苦涩。
他放下多余的茶盏,吊着舒殿合的胃口道:“可惜你父不满新皇,竟做出那样的事…导致你家破人亡。”
舒殿合不由主的步子向前一步,求道:“望丞相能了解殿合此刻的心上煎熬,切勿有后顾之忧,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舒殿合做出的反应,正落冯焕森的下怀。既然她想知道,自己今日就说的明明白白,止了她再探究的心。
“随着前朝覆灭,一朝国破家亡,满朝文武皆沦为阶下囚。幸得当今圣上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对情愿忠心效力新皇的遗臣极尽优待,使他们官复原职,仍司旧事。你父与我具是其中一员,本当衔草以报君恩…”他一边说着,一边拱手朝向皇宫,恭敬之意溢于言表。
正当舒殿合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的这般话语时,只听他话锋一转道:
“但是…在新皇登基后不久,你父在一日里饮酒过度,醉后发了癫狂,在自家院墙上,挥笔泼墨,写下了一首五言诗。正是这一首无意间的五言诗,害得你舒家被圣上满门抄斩,妻离子散。”他不明着说,尽拐着弯弯道道,诱舒殿合往前紧跟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段话里包含的信息太过繁多,舒殿合一时间难以消化,面上显得怔怔发愣。
“什么诗?”她艰难的启齿问道。
冯焕森阖上眼皮,遗憾的摇了摇头:“太久了,老夫忘了那首诗的全貌。只隐约记得其中有两句。”
他吟道:“余夜枯见墨,天光尤明启。”
舒殿合依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只道这是平常的两句诗。
冯焕森猜想到了她不解其中深意,兀自解释道:“这的确是一首没有什么特别含义的诗,但却被有心人揪住,大肆做了文章。将其中的余和启字,分别引意为大豫和大启。原本无深意的诗句,骤然变了味道。”
舒殿合会意之后,烛光下的脸色变了又变。这两个字被曲解之后,整句诗的意思就变成了,大豫国脉不长,早晚会被颠覆,大启王气仍在,且生生不息。
“御史便在朝堂上公然向你父发难,言你父挂念不忘前朝,诅咒大豫国脉不兴,是为佞臣。那时皇上初登大宝,皇位尚未坐稳,本来就疑心旧臣中有不服他的人,苦于无法揪出来。你父此举,正好触碰到圣上的逆鳞,惹得龙颜大怒,当场就下令将你舒家满门抄斩。”
舒殿合心情一直随着冯焕森的言语忽上忽下,直至当满门抄斩这四个字从冯焕森的口中脱出时,犹如当头一棒,震的她脑袋嗡嗡作响。
冯焕森字字戳心,容不得她不信,但同时她又接受不了刚以为自己还有家人在世的希望,眨眼间又变成了到头来自己还是一个孤儿的绝望。
“那为何我…”舒殿合想问既然是满门抄斩,为什么她还活着。
冯焕森点点头,示意这便是他接下来要说的事。
他太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口干舌燥不由地咳了咳,按着舒殿合的肩膀让她在旁的椅子坐下来,道:“你且稍等。”言罢,便扬声唤外面的候着丫鬟进来给两人添茶。
外面立马有了回应,两个打扮华贵的丫鬟推门进来为两人呈上了茶。
舒殿合却没有心思饮茶,一心耐着不安等他回答。
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下肚之后,已坐到书案后面的冯焕森方觉得喉咙的火辣平息了。
等丫鬟又给他沏了一杯放在一旁后,他才抬手让丫鬟们离去,丝毫不把舒殿合的急切放在眼中,仍不疾不徐地继续之前的话题道:“皇上眼下容不得半点沙子,既然令旨已下,定要让你家一个都不得活。”
“老夫与你父为同科进士,有同科之谊,且拜在了同一个老师门下,关系日笃,较别人更为亲近。”
“你父被当朝拖入天牢之时,连回府的机会都没有。老夫心念往日同门师兄弟情谊,欲让你们母女走脱。下朝之后,快马加鞭,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到了你父府上,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尽告知与你母,让其抱着你与老夫速速离开。
你母闻讯后痛哭流涕,因与你父夫妻情深,不愿让你父一个人孤独赴黄泉,便独独将你交与给我,让我好生抚养。老夫无奈之下,只能将你带走。”
他说的详细,仿佛让舒殿合置身于当日的情景之中。蜡烛积起一汪蜡泪,没有人去处理,室内的光线便比及初时要暗了一些。
“殿合可还有兄弟姐妹?”舒殿合放在膝头的拳头死死攥住,猛然发问道。
冯焕森摇摇头:“你父母膝下仅你一女。”
“后来你父府上少了一女,自然被人发现了。也正是因为你是女子,圣上才没有追究下来。”
“想来你父也是无辜之极,仅因为一时兴起失言,竟然丢了全家老少十几口的性命。”冯焕森由衷感叹了一句。
舒殿合被他一提醒,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丞相这么说,是觉得我父亲是受人构陷,才落得如此下场?”
冯焕森似被猜中了心思,眼神闪闪躲躲,半是掩饰地说道:“不然,你还年轻,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有多复杂,圣心难测,而且你父这番行为,无人知道尚好。一旦被提上朝堂,那一定会戳中皇上的软肋,下场在所难免。”
他这幅样子,全然落进了舒殿合的眸子里,
冯焕森抬起头,就看到舒殿合不相信的凝视着他,自知是瞒不过她了,叹了一口气,劝道:“无论是招人诬陷也好,还是圣上杀鸡儆猴也好。既然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追究过多,免得引火上身。你舒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更应该好好珍惜自己。你可明白老夫的意思?”
“勿要多思多想,早早远离了这害你全家性命,对你危险重重的京都,做个寻常人不好吗?明哲保身之理,不用老夫教你吧。”冯焕森语重心长的劝道。纵然他身居高位,嘴上常说的话,尽然不是全真,但这番话的确出自真心实意。
但他越这样,舒殿合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想,怎肯就此罢休。
在瞬息之间,冯焕森的心思又转了几番。
他望着案上的更漏,悠悠道:“夜已深沉,老夫累了。听长史说你宿在客栈里?”
舒殿合心里想着事,闻言便点了点头。
“这么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不然晚上就宿在老夫府上吧?老夫让长史给你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冯焕森说着,就站起身来,要唤长史进来。
舒殿合连忙制止住他,道:“丞相好意殿合心领了,但是殿合的衣物行李都在客栈里,不好另住他处。丞相劳累一天了,还与殿合说了这么多的话,是殿合大意了。”
她一看那荷叶灯台上已经燃烧过半的蜡烛,也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再看冯焕森一脸倦色,告辞道:“既然如此,丞相早些休息,殿合现行告退。”
冯焕森点点头,她不愿留宿在丞相府,他也不强求,走到门口唤长史进来送客。
在与舒殿合擦身而过时,他弦有余音的说:“将老夫的话,牢记在心,勿作他念。”
语气里不容辩驳的威严,让舒殿合舌齿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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