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应了,一面道:“你长姐近来也不知好不好,好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了,连你姑母回上京,她也不曾回来。”
肃柔道:“祖母别担心,等我去瞧过就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方从岁华园退出来,半道上正遇见寄柔和晴柔饭后遛弯儿,姐妹两个挑着小小的桔灯,也没有带女使,停在一棵桂花树下,仰头向上看着什么。
肃柔过去打了招呼,也随着她们的视线往上看,见一双萤火虫在树顶一明一灭地翩飞着,逐渐越飞越高,往园子那头去了。
这时寄柔才开口,“二姐姐上嗣王府去了,那头筹办得顺利吗?”
肃柔说很好,复问她,“下半晌有没有先请人替你们合算庚帖?”
寄柔不好意思地说:“祖母让底下办事的婆子出去,找了巷口那个算卦的小神仙粗略瞧了瞧,说没什么刑克,凑在一起是个锦上添花的命格。”
“那多好!”肃柔道,“上回在杨楼见过王四郎,看得出是个沉稳的人。你有时候性子急躁,倘或有个这样的人帮衬着,也好进益些。”转头又瞧了晴柔一眼,想起祖母刚才的话,便轻声问她,“那日黎郎子来纳征,没有再说什么时候来瞧瞧你么?”
晴柔摇了摇头,“人家想是有事要忙吧,其实我也不盼着他来,两下里又没什么话说,来了也只剩大眼瞪小眼的份儿。”说着讪讪一笑,“我是个无趣的人,大家不是不知道,和家里人还有些话说,见了陌生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气氛多是要靠男人调节的,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郎子知道就成了。不过她既然并不盼着人家来,想必心里也没有什么懊恼的,每对未婚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一样,有赫连颂这样火辣辣的,自然也有黎郎子这种沉静似水的。
姐妹三个在花园里走了一程,晚间的园子和白天不一样,幽静深邃,只剩虫蝥的鸣叫。走了不多会儿,就见不远处蕉月挑灯过来了,两下里只好别过,肃柔漫步返回了千堆雪。
第二日去了园,窨藏了好几日的春月蝴蝶香可以拿出来试一试了,课间大家都移到花园里,看着玉簪花丛中来去的蝴蝶,纷纷把香燃了起来。
可惜等了半天,看样子并不能引得蝴蝶来,肃柔嗒然道:“原来书上写的也不可尽信。”
大家不由叹息,把余下的香收起来,引不了蝴蝶,那就回去熏屋子吧!一群人挪进厅堂,素节对清供很感兴趣,扭头说:“眼看就要中秋了,阿姐什么时候教我们做酥饼吧,回去也好露一手。”
虽然前阵子的蓝田玉算得上失败,但并没有打击到贵女们,肃柔看她们个个都有兴致,自然说好。再要言语,外面门上传来婆子的声音,毕恭毕敬站在台阶前通传:“禁中打发黄门,给二娘子送了一盏宫灯来。”
肃柔怔了下,待要起身,雀蓝已经提着灯进来了,叫了声小娘子道:“黄门放下灯就走了,说是奉官家之命送来的。”
众人暗讶,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其实大家都对官家和女师的纠葛有耳闻,早前曾经听说官家驾临过了园,只是选在散学之后,大家都无缘得见。今日竟是正大光明让人送了灯过来,且这灯看着并不如想象中的奢华精美,应当是官家亲手做的吧!
既是官家做的,更要见识见识,大家凑过去看,只见纱绢上写着细细的一排小字——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官家的墨宝向来千金难求,草书气吞万里,小楷有数之不尽的婉约细腻。大家闹不清里头的玄机,但女孩子对于某些脉脉的情愫总是特别敏感,悄悄互换了眼色,掩着嘴轻笑。已然定了亲的人,到如今还引得官家惦念,可见官家高高在上,还是逃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啊。
肃柔则觉得很难堪,不知道官家为什么要送这盏灯来。灯罩上的两句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也参不透,只好命雀蓝把灯拿到里间去,等到八月十五再挂出来。
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素节脸上却挂着了然的笑,极力替肃柔解围,“阿姐是禁中女官出身,过节禁中赏一盏宫灯也没什么,我们家往年也有啊。再说官家与嗣王是至交好友,送一盏灯给好友过节助兴,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大家看破不说破,既然如此,灯应当送到嗣王府上去才对,送到了园来岂不怪哉吗。反正不要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看看外面天光,时候也差不多了,便纷纷福身告辞了。
素节留到最后才走,见肃柔心事重重宽慰了她两句,笑道:“阿姐别忧心,官家只想助兴而已。”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肃柔迟疑了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只是助兴?”
素节说:“前几日官家驾临公府了呀……”忽然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敷衍着摆了摆手,“不说了,我该走了,贺殊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和肃柔见过了礼,就带着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站在厅堂里苦笑,只是助兴……但愿吧!中秋还未到,灯却已经送来了,回头借着看灯又要走动,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对雀蓝道:“中秋前后咱们休沐几日,这程也忙了好一阵子,过节松散松散,在家陪着长辈好好赏花赏月吧。”
雀蓝明白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回身指指内室的宫灯,“到时候把灯挂在廊下,就是感念官家的恩典了。”
肃柔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吩咐收拾起来,这就回家了。
次日得闲,早晨起来洗漱一番,出门经过潘楼前,停下马车让人进去买了些点心蜜煎等,装在食盒里带到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让付嬷嬷和门房传话,院子里很快有人出来接应,见了肃柔忙不迭请安纳福,笑着说:“大娘子这几日正惦记家里人呢,只是碍于身上不好,出不得门。不想二娘子来瞧她,可把她高兴坏了,挣起来洗脸梳头,让奴婢赶紧出来迎接二娘子。”
肃柔跟着往园内去,有些不放心,问染了什么病,祝妈妈道:“前日贪凉喝了两杯白醪水,想是肠胃受寒了,闹了两天肚子,今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引肃柔进了月洞门,穿过中庭的花园往后院去,就是那么巧,半路上遇见了正要出门的陈盎。
陈盎看见她,咦了声道:“二娘子来瞧你长姐?”
肃柔向他福了福,客气叫了声姐夫,陈盎咧嘴一笑,兴高采烈问她:“你和嗣王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左不过就是担心自己起的那个赌局赔钱,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暂且还要瞧在长姐的面子上,遂应了声道:“一应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多谢姐夫关心。”
陈盎愈发高兴了,毕竟能赚钱是好事,对待肃柔也和颜悦色得很,笑道:“我就说了,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亲……二妹妹难得来,留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顺便也开解开解你长姐,我瞧她总有些沉郁,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说罢微扬了扬下颌,转身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看着他走远,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轻松。
祝妈妈微微叹了口气,向院内比手,说:“二娘子走吧,大娘子还在等着呢。”
重新收拾起心情,肃柔跟着进了尚柔的院子,尚柔站在廊上张望,看见她,远远就笑起来。
姐妹相见,分外喜欢,尚柔牵了她的手入内,安排她坐下,一面叫人上熟水,问家里姐妹们好不好。肃柔把寄柔亲事上的变故告诉她,她听了有些怅惘,喃喃说:“我们长房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都这样坎坷……不过祖母做主说合了王家,这倒是门好亲事,王家家风正,我早前随我母亲去拜访过,阖家也像咱们家似的,从上到下都很和睦。”
肃柔说正是,又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听祝妈妈说长姐这两日抱恙,眼下大安了吧?”
尚柔说:“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有些脱水,手脚没什么力气,再养两日就会好的。”
肃柔又问安哥儿,尚柔忙吩咐春酲:“快把则安抱来见见姨母。”
一会儿乳母便把安哥儿送来了,这小子近来长胖了些,白白嫩嫩地,眉眼愈发像尚柔了。也不怕生,肃柔抱到怀里摇着,他见了姨母,只管咧嘴笑。
肃柔看得愈发喜欢,亲了亲那白嫩的脸颊道:“好可爱的小人儿,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尚柔打趣说:“如今就盼着你快成亲,明年生个胖娃娃,表兄弟两个好做伴。”
肃柔红了脸,说长姐快别取笑,叫人开了点心盒子,抓了个桃穰酥让安哥儿把玩。又想起先前遇见陈盎的事,转头对尚柔道:“我来的时候,姐夫正要出门……如今怎么样呢,还流连外头,不爱着家吗?”
说起这个尚柔就觉得反胃,“原以为给他房里安排了好几个侍妾,他总该收心了,结果消停了不多久,又开始日日往外跑。我算看明白了,这人天生就是个不安份的,只有哪一日断了手脚,才能安心在家。我如今只管保重自己,他爱怎么样都由他吧,只要他母亲有钱贴补他,我又操什么心呢,只求他不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肃柔问:“那些妾室呢,眼下怎么样?”
尚柔道:“外面买进来的两个里头,发卖了一个,我婆母院子里的两个婢妾,不听话的那个撵回去了,只剩下早前一块儿给念儿下套的玉帛,舍娘暂且没动她。”
肃柔听过淡淡一笑,“一个多月罢了,办了这么多事,这舍娘倒是没闲着。”
尚柔放下茶盏道:“后院里头吵吵嚷嚷,除了当初的念儿,剩下的都没什么心机。如今家里的事务,舍娘很愿意插手,我也纵着她,她爱打发谁就打发谁,打发得多了,官人对她也有了些微词。不过她会讨巧,懂得哄人,男人么,三两句好话一说就找不着北了,现如今她在园中混得风生水起,我瞧夺权的心也愈发大起来,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琐事,竟是填不满她的胃口了。”
肃柔一面听尚柔说,一面架着安哥儿,让他站在自己膝头上逗弄,操着童趣的声调,望着安哥儿说:“就要养着她的胃口,让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爬得越高,将来摔起来才越狠。”
尚柔以前遇事慌张,大概因为还在乎陈盎,因此每每生气,弄得自己十分被动。自打上回盼儿那件事之后,她就已经放下了,如今陈盎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安哥儿的父亲,夫妻间的情分早就没有了。女人一但放下感情就冷静了,把钻在乱麻里的脑子腾出来,去琢磨更要紧的事,再也不会把心思浪费在那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了。
轻吁一口气,她也含笑瞧着安哥儿,孩子刚要学走路,两条小腿分外有劲儿,在姨母膝上蹦跳着,边跳还边笑。只是长牙的当口,口水实在多,一笑起来淋漓而下,把肃柔的裙子都浇湿了。
尚柔“唉哟”了声,忙起身张罗,“快快,把哥儿抱走,打一盆水来。”
乳母上前接过安哥儿,尚柔绞了帕子上来替肃柔擦拭,肃柔却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小孩子又不脏,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尚柔笑着说:“这是你做姨母的不嫌弃罢了,换作他祖母却不是这样。上回安哥儿弄脏了她的衣裙,她连话都没有说完,就忙不迭回去换衣裳了。”
肃柔听来觉得有些好笑,做祖母的这样讲究,想来对孙子的感情,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深。
后来又说起姑母从江陵府回来了,尚柔道:“你先替我向姑母赔罪,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没能回去,过两日就去给姑母请安。”又问,“翻铺定在哪一日?早些说定了,我好预备起来。”
“且等着王府上叫人看日子,到时候我先让人送安哥儿的新衣裳来。”肃柔言罢失笑,“说来有趣,我们哥儿这么小,姨母就有求于他了。”
尚柔道:“这不是他的造化吗,翻了王爷和王妃的铺,往后要是门第低一些的,咱们还不肯屈就呢。”
姊妹两个坐在一起笑谈,看了看案上更漏,尚柔又吩咐人预备午饭,说什么都不让肃柔走。肃柔也不推诿,留下陪长姐吃了顿饭。
其实不说起陈盎和后院种种,一切都还算美好,尚柔毕竟是张家的女儿,荥阳侯夫妇就算娇惯儿子,也不会将这个媳妇怎么样。再者肃柔也快成亲了,等妹妹当上了王妃,尚柔就愈发觉得有了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只有指望娘家人了。
两个人又闲谈了晴柔和寄柔她们的婚事,尚柔很是惭愧,垂首道:“原说长姐成了家,对底下妹妹有帮衬,结果我过成这样,是半点也帮不上她们的忙了。”
肃柔温声安慰她:“各人自有造化,长姐今日委屈,将来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要着急。”复又说笑了几句,眼看将到午正,便与尚柔道了别,打算回去了。
祝妈妈照旧引着她穿庭过院,往前面大门上去,荥阳侯府的宅子布置得还算精美,院子正中有假山和亭子,一条小径环绕假山而过。原本走得好好的,不知哪里来个妖俏的女人从天而降,肃柔躲闪不及,迎面和她撞了个正着。
边上婆子女使吓了一跳,慌忙来搀扶,只听那个女人唉哟了声,抢先责怪起来:“这是谁,走路竟不长眼睛!”
祝妈妈忙着安抚肃柔,“二娘子受惊了,可撞疼了啊?”一面回身朝那女人道,“这是张府上二娘子,是贵客,姨娘怎么不留神些!”
那女人听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脸,不迭赔罪道:“是我该死,不知道贵客是张二娘子,竟冒冒失失冲撞了,还请二娘子恕罪。”
肃柔被她撞得胸口隐隐生疼,探究地打量了眼前这小妇一眼,祝妈妈道:“这是公子跟前侍妾姜氏,闺名叫舍娘,大娘子曾与二娘子提起过的,很是夸奖了她一番。”
肃柔这才哦了声,“竟是不撞不相识了。”
舍娘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原不知道二娘子来了,否则该上女君院子里请安才对。结果倒好,半路上遇见,还撞个满怀,实在是失礼了。”
肃柔淡然笑了笑,只说不碍的,并不愿意和她过多纠缠,绕过她,又继续往前院去了。
舍娘看着她走远,眼里浮起一点轻蔑之色来,凉笑一声对身边女使道:“这就是要嫁嗣王那位,美虽美,可惜没什么灵气。我原还以为禁中出来的,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呢,谁知脾气秉性有些像我们女君,果真不是嫡亲姐妹,胜似嫡亲的姐妹。”
她身边的女使也帮腔,讥嘲道:“总是一家子,一棵树上,还能长出两样的花儿来吗!”
舍娘愈发放心了,今日来探一探,就是想瞧瞧张家有没有厉害人。先前以为张家二娘见多识广,又是嗣王妃人选,必定很有手段,谁知撞了一下也没什么脾气,简直像个泥菩萨。这样的人登了高位,将来只怕自顾还不暇呢,哪里还有闲工夫,来拉扯娘家那位没钢火的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