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意到医院的时候,奶奶正在睡觉,她屏息走到病床前,生怕打扰到她。
简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在一片模糊里抓住了她的手,她艰难吐出两个字,简意听不清楚,只好低头凑过去。
“是意意啊。”
简意重重点了下头,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怕哽咽的声音被奶奶听出。
她握着奶奶瘦削枯槁的手,就像刚出生她的手被握在奶奶的掌心一样,生命在一代一代人里传承,但这也注定生命无法长久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期间护士长将她叫出去,叮嘱她第二天手术前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简意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护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深深记下,以至于最后签下风险告知书的时候她的手腕因为过分用力而不停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术单折成两份塞进书包里,转头去一楼大厅缴费。
那张熟悉的银行卡拿出来的时候简意还有些恍惚,有些刻意被压在深处的记忆一下就勾了出来。
简意时常在想她这么多年没有对同龄男生有过动心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曾经有过一个比她成熟太多的爱人。
就像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仍然被眷顾在他深思熟虑下的每一步。
银行卡余额再度清零,就像命运兜兜转转回到起点,简意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二楼病房。
简奶奶已经醒来,她睡了一整个白天,此刻坐在窗边静看傍晚黄昏,夕阳落于她白发,好像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过来坐,意意。”
简意搬了张椅子坐在奶奶身边,她低下头看向简奶奶,不知不觉奶奶的脊背已经佝偻,她低下头能看清她眼下的每一个皱纹,那些都是时光里她踩下的脚印。
简奶奶笑着说:“你刚被抱回家,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是很乖,不哭也不闹。”
“你会怪你的爸爸妈妈吗?”简奶奶忽然发问,“怪他们把你从小扔在老家,怪他们对你不闻不问,怪他们总是想让你给弟弟铺路。”
简意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手扼住,不允许她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
简奶奶温和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缓缓拥抱住她,额头和她贴住,衰老的皱褶的皮肤纹理却像是最温柔的毛毯将简意整个人包裹住。
“那就怪他们吧,不过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你这些年很优秀,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要好。可是你一直没有谈恋爱,奶奶在想是不是爸爸妈妈让你对婚姻失望,奶奶不能陪你一辈子,奶奶希望以后能有个人照顾你。”
简奶奶伸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她轻轻地问,“还是你的心跟随什么东西飞向了远处。”
“是你常常看的那串沉香珠吗?”
简意死死咬住下唇,她握紧左边手腕,圆润佛珠深深硌入她掌心,相贴的温度像体温灼热,好似某个人从未离开。
也许她的心不是驶向别处,而是被她长久而无言的封存。
“没有,奶奶。”简意回拥住她,声线极尽崩溃,“我会好好生活,会每天开心。你要平平安安看我结婚,等我有了孩子,要把那些育儿经验传授给我。”
简奶奶笑着说好。
等简意偷偷把流下的眼泪擦干的时候,就发现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她肩头睡着。
她的心猛地一颤,一点儿也不敢动,生怕时间定格在这一秒。
简奶奶从她肩膀慢慢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慢慢说,“奶奶今晚想喝鸡汤。”
医院对面就是一个小型的菜市场,沿街的马路开了很多家饭馆,简意知道有一家砂锅煨的鸡汤最鲜嫩。
现在正值饭店,饭馆门口排起了接龙的长队。简意站在门口的位置点单,队伍往前进的很快,时不时就有前面排队等候的人惊慌失措跑了出去。
简意知道,这是医院给他们打来电话。
这儿就是生命的常态,来去也匆匆。
她慢慢跟着人群往前挤,被盛进保温壶里的鸡汤,倒出的时候汁水不小心溅在她手掌,像一滴热油,将她坠在半空中的心又狠狠一扯。
走回医院的路上,简意用手机搜索了第二天手术的相关事项,得出来的结果很不好。
奶奶年纪大了,做任何的手术都有风险,可是不做手术又随时随地会有死亡的风险,她不经常在家里,无法时时刻刻看顾。
简意脚步顿了下来,此刻太阳完全落下来,医院的走廊被完全笼罩在灰暗的阴影里,空气里泛滥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来气。
她弯下腰,还是蹲在墙角拨通了电话。
“爸,奶奶明早八点的手术。”
“知道了,我明早就赶回去,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奶奶。”
“医生说手术有风险,成功率也不高……”
简乘风在那边不耐烦打断她:“行了,不是找最有名的医生了吗?钱都花下去了还能治不好?我这儿还有事,有什么别的话明天见面再说。”
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在耳边响起,像是什么预警似的,铃声消失以后走廊尽头立刻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向前奔跑的脚步声。
简意怔怔地抬起头。
她看见从病房里拖拽出一张转运床,随着奔跑而扬起的床单露出一张安静而和蔼的面庞。
随后红色的急救灯亮起,手术室的大门在她眼前轰然关上。
世界重新恢复了死寂,而她全身冰冷,如坠地狱。
简意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思绪和冷静都被夺走,医院冰冷的墙面倒映出她仓皇失措的一张脸,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与死的距离,近的就好像只有一步的距离。
手机的时刻一分一秒在往前走,简意仍然保持蹲在墙边的姿势。
她两只手紧紧攥住,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圣洁的墙壁聆听她的祷告,她希望时光能对她宽宥些。
至少不要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手术室的灯灭了。
像上帝对她这个信徒的最终审判。当简意看见奶奶孤苦伶仃躺在那张窄小的手术床时,她感觉有一根弦在她脑子里崩开。
她像行尸走肉一样走过去,握住奶奶冰冷的手,俯身贴近心跳不再的身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简意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感到仿徨。
她站在浩荡的天地间,可这世界偏偏只剩下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