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英没来得及换衣洗漱,身上、头发里的血粘结成血块,又脏又臭。
元璟怎么样了?
他素来爱洁……
妙英一夜没睡,手脚发麻,抱着佩刀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打了个盹。
意识朦胧,总有种元璟带血的手指抬起她下巴的错觉。
前一刻,他唤她妹妹,额头紧贴着她,薄唇吐出的气息带着血腥气。
下一瞬,他冰凉的手掌推开她,冷静地指挥亲随杀人。
她得待在他身边。
妙英下定决心。
马车停了下来,传来阿吉的声音:“小夫人,到了!”
远处起伏的低矮山丘下散落着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毡帐,最外围修建有简单的哨卡。
看到快马疾驰而至,在草地里捡拾牛粪的女人全都掉头往毡帐跑,十几个半大少年簇拥着一个魁梧老人抄起木刀飞奔上来。部落男人都跟随头人出征去了,只有老人和少年留守。
“什么人?”
少年们喝问。
梁知节拿出冯都尉手书和令牌。
魁梧老人躬身,用蹩脚的汉话道:“贵人是来收取秋税的?头人不在,请贵人再等几天。”
“□□,是我。”
妙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魁梧老人认出妙英,大喜过望,“乌伦珠!”
接着是一串叽里呱啦夹杂着部落语的羌语,梁知节一句也没听懂。
少年们也都喜出望外,大喊大叫着拥上前,推着妙英回部落。
躲进毡帐的女人听到他们的喊声,探出脑袋张望,看到人群中的妙英,喜极而泣。
“乌伦珠逃回来了!”
所有女人跑了出来,拉着妙英,直淌眼泪。
“枝枝!”
几个明显是汉人的女子娇柔呼喊,哭着冲过来,抱住妙英。
其中一人眉眼细长,柔美婉约,很有几分风情,指着妙英的胳膊,脸色煞白:“枝枝,你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妙英和众人寒暄几句,挽住女子的手,拉着她走进毡帐,“玉姐姐,我们可以回大梁了。”
玉玲珑一愣,泪珠凝结在眼角。
妙英笑道:“我见到我哥哥了!”
玉玲珑瞠目结舌,半晌没说话。
“你见到你以前的旧情郎了?”
她一脸不敢相信。
“他不是我……”
妙英想了想,没有解释,“我来不及和你详说……他来流沙城,正好救下我,现在冯都尉被朝廷下旨降罪,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你告诉其他人,再忍耐些时日,等我攒够钱,回来赎你们。”
玉玲珑神情激动,眼圈通红,紧攥住妙英的手。
“枝枝,我信你,你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妙英擦去玉玲珑脸上的泪水,“我还有要紧事办,不能耽搁,拿了东西就走,你们别担心我。”
玉玲珑点头,送妙英出毡帐。
其他女人见妙英回来又要走,拦住她叫嚷起来。
玉玲珑板起脸,细眉紧拧,驱赶走旁人,和妙英耳语:“枝枝,你要是钱不够,先把我一个人赎出去,我和你一起筹钱。”
妙英笑笑,拍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有法子。”
她领着梁知节绕过最北面的一座毡帐,从后面的马厩里翻找到东西。
魁梧老人黑沉着脸上前阻拦:“乌伦珠,你要背叛蛮克烈?”
妙英一刀划破缠裹的牛皮,道:“蛮克烈一直想把这些东西送去京师,他们是朝廷的人,能为蛮克烈请功。”
魁梧老人脸色稍霁。
妙英没有多停留,交代玉玲珑和其他女人几件事,回到自己之前住的毡帐,找了身干净的窄袖盘领袍换上。
毡帐陈设不多,地上铺了张用不同毛皮拼凑起来的毯子,角落堆着盆盆罐罐、几只破损的皮球和一些绳编的箩筐用具,几案上几摞翻过无数遍的旧书册,墙上挂了一副黑漆长弓,箭囊里插满箭矢。
妙英收拾了些小器物,环顾一圈,翻出一条马鞭缠在腰间,取下墙上的长弓,试着拉了拉,背在背上,挎好箭囊。
她离开部落。
魁梧老人追上来:“乌伦珠,蛮克烈回来问起你,我怎么回他的话?”
“如实告诉他。”
妙英系好幞头系带,转身登上马车。
有样东西她到处都找不到,蛮克烈肯定随身带着,她还会回来找他讨要。
……
回程路上,梁知节怕赶不到宿处,不停催促亲随赶路。
妙英疲倦不已,靠着车窗睡了一会儿,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掀开车帘,想和梁知节商量事情,一眼看到天边泛着昏黄,睡意全飞。
“停下!梁先生!”
梁知节回过头。
妙英指指天际处,“沙暴要来了!得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
梁知节顿时紧张起来。
他没来过边庭,前几天刮过一次沙暴,他亲眼看到一匹肥壮骏马被狂风卷走了,吓得不敢出门。
命令传达下去,亲随们赶紧下马,找出皮绳,把驮着的行李再捆上几道。
梁知节抹了把汗,疑惑道:“我看没有刮风啊?”
妙英下了马车,和阿吉一起搬运箱笼,“你看天边的云,风马上就会刮过来了。”
亲随前些天都见识到了沙暴的厉害,忙乱成一团。
妙英教众人用布巾蒙住脸,找了一处高地,让所有马匹牲畜围成一个半圈,人躲在马匹后面,等着沙暴过去。
不过是片刻工夫,昏黄之色愈发浓郁。
西北方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丘上空,隐隐出现一条细细的银线,一时之间风平声静,气息闷热,沉寂得可怕。
忽然,天穹间一阵狂啸之声,怒风狂卷而过,飞沙走石,鬼哭狼嚎。
浓密的沙尘从西北方腾起,天地之间一片混沌黄浊。
梁知节和亲随们躲在马匹后,目瞪口呆地望着西北方。
在凶猛的沙暴面前,坚固巍峨的城池渺小如尘泥,瞬间就被风沙墙淹没。
梁知节暗暗庆幸,还好妙英事先预警,给他们指点了安全的避风地。
狂风里突然卷来一阵嘈杂的尖叫、驼铃和马嘶声。
众人捂紧布巾,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一条宽阔的沙土道上,几支刚从背风的山道里走出来,没注意到沙暴袭来的驼队乍一下看到漫天火烧似的沙尘,惊慌失措,人叫马嘶。
有人躲到骆驼身下,有人抱着头跪在地上,有人尖叫着四散奔逃,还有人茫然呆立,痴痴地凝视眼前景象。
妙英皱眉,看一眼西北方滚滚而来的风沙墙,站起身,挑了匹马,翻身跃上马背。
猜出她的意图,梁知节愣了片刻,又惊又怕,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
“小娘子,太危险了!”
风沙太大,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吼。
妙英提起缰绳,裹紧布巾,指指沙土道上的人,扬声喊:“那些人肯定是第一次来边庭,沙暴的时候躲在那种地方,马上就会被风沙埋住,一个都活不了!不能见死不救。”
梁知节大喊:“你不能去,让其他人去!”
妙英拨马绕开他:“你们没经历过沙暴,别乱走,小心让风沙埋了。我去最合适。”
她一扬马鞭,黑马撒开四蹄,冲下高坡。
“小夫人!”阿吉立刻蹦起来,“公子让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妙英头也不回:“那就赶紧跟上来!”
阿吉飞快爬上马背,策马跟上去。
梁知节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妙英一骑飞驰而下。
她换了身窄袖袍,驱马在狂风中疾驰,形影如风,阿吉骑术精湛,但是没在沙暴天气里骑过马,渐渐落在后面。
天边,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方,一道道黑色的风沙墙在涌动、咆哮,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怒吼,吞噬万物,势不可挡。
金黄的沙丘之间,妙英一袭红袍,迎着沙暴,拍马向前,义无反顾。
枯木被吹折,巨石崩裂。
小娘子瘦弱的身影伏在马背上,衣袍猎猎翻卷,和黑沉沉遮住天日的风沙墙比起来,看去那么渺小。
可她没有丝毫退却。
一人一骑,直直地冲入沙暴之中,身影瞬间被风沙吞没。
天地之间只有混沌不清的沙土在飞扬。
……
梁知节躲在马匹后,紧紧拽着缰绳。
是她。
刘叟口中说的那个鲜衣怒马、英姿勃发的女子,果然是枝枝小娘子。
那日,枝枝爬不上马背,阿吉搀她上去,元璟投过去一瞥。
梁知节一直以为当时元璟是在介意阿吉不懂分寸,原来……元璟在意的是枝枝小娘子上不了马。
……
沙暴已经快要湮没沙丘。
眼前一片迷蒙,狂风卷起的沙石拍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妙英攥紧马鬃,试图朝沙土道的方向大喊,一张嘴,满口沙土。
她松开缰绳,取下背上弯弓,引弦搭箭。
几个月没碰弓箭,又是迎着风沙在全速奔跑的马背上拉弓,她双臂僵硬,刚发力,手腕针刺一样疼。
妙英咬牙,忍痛继续发力,右臂抬起,箭尖指着沙土道上空方向,一箭射出。
鸣镝发出锐响。
妙英不顾双臂酸麻,继续弯弓搭箭。
“救命!”
风沙断断续续送来绝望的哭声,跑散的人围了过来。
妙英驱马狂奔过去,甩出缰绳,拽住几个差点被卷跑的人,示意他们跟着自己,又一鞭子抽向那些蜷缩在沙坑里的男女,指指高地的方向,“往那边跑,不要待在这里!风沙马上过来了!”
山道上的人终于找到主心骨,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
妙英嘶喊:“都紧跟着我!”
她怕有人掉队,走在最后,催促众人:“别停下,快走!”
一行人冲出混沌,艰难地爬到山坡上,和阿吉汇合,其他亲随已经冲下来迎接,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抬的抬,几乎是在风沙来临的同时,滚到马匹牲畜后,蜷成一团。
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停了下来。
众人抖落身上厚厚一层尘土,爬起身,站在高地上环视一圈,惊愕地发现周遭沙丘居然已经变了样,远处的沙土道被厚厚的沙土填满,堆成了一座新的小土丘。
假如刚才他们没有爬到高地上,那此刻只怕都成了沙丘下的冤魂。
众人心有余悸,纷纷朝妙英一行人道谢。
阿吉掀开盖在妙英身上的毯子,发现她两眼闭着,一动不动,身上、脸上一道道擦伤和血痕,嘴角也被碎石刮出一道伤口。
“小夫人?!”
梁知节拍拍阿吉,“没事,小夫人脱力,累睡着了……让她睡罢。”
……
妙英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
他们和商队告别,继续行路,赶在天黑前找了间矗立在石滩旁的驿站落脚。
驿丞看他们从北边来,问:“没碰上羌人吧?”
梁知节问:“什么羌人?”
羌人叩关是假,元璟根本不会放一个羌人入关。各处关卡守得严实,怎么已经传到这边来了?
驿丞解释说:“不是西戎人,是羌人杂种……听说他违抗军令,从银州回来,要去攻打流沙城,你们没遇上?”
妙英一口茶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
流沙城内。
一匹飞骑绝尘而来,“公子,城外有人叫骂!”
元璟头也不抬:“谁?”
“蛮克烈!”
元璟停笔,抬起头。
“为何叫骂?”
来人细细道来:“他说冯都尉抢了枝枝小娘子,他来要人……校尉问他是枝枝小娘子的什么人……”
元璟撩起眼皮。
来人垂下头去,转述出蛮克烈的话。
面对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寒光闪烁的枪林,那个身材健壮颀长、五官深刻的异族男人,横刀立马,一字一字道:“我是她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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