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就是道士(天生就是道士...)

小元璟跟着谢真人学道。

寅时起身,整理居处,背经,练字。

辰时去斋堂用饭,饭后去谢真人堂中上课。下午做功课,酉时与师兄们一起听都讲解读经文,探讨论道,戌时温习功课,亥时就寝。

元璟年纪小,又是王府贵公子,师兄们只当他是来观中养病的,没把他当回事。

月末观中都讲考校学问,元璟对答如流,师兄们大为诧异,都讲、监院也都颇为纳罕。

谢真人闲云野鹤,不管观中俗务,也从不收徒,朝廷敕封他为国师,延请他去京中传道,他多次推辞,却破例收元九郎为关门弟子,亲自授课,观中上上下下并非没有微词。

及至元璟在观中修行数月,众人见他年纪虽幼,但才思敏捷,天赋极佳,很快就把经文倒背如流,而且性子清冷,是个天生修道的苗子,这才平息了抱怨。

山中岁月清苦,山风明月,松柏苍翠。

陪元璟上山的伴当耐不住寂寞,常常偷跑到山下坊市游逛,刘叟也忍不住去后山村落打酒吃。

元璟却心无旁骛,每日伏案苦读,废寝忘食。

小小年纪,清淡泊欲。

年底,老王爷派人上山接元璟回王府过年。

下山经过胭脂巷,刘叟指着巷口一爿挂着布幌子的铺面,告诉元璟,元八爷攒了些钱钞,和人搭伙赁了间临街店肆卖杂货。

铺面不大,门前矮墙下支了一把硕大的青布伞,伞下一只红泥小炭炉,几张桌椅,炭炉里烧着炭火,茶壶里滚沸的茶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桌椅上有干净的碗碟盘盏。

偶尔有行人经过,青布伞下便传出一道孩童清亮脆甜的声音:“吃煎茶嘞!”

炭炉前,一个裹着厚袄、头戴风帽的小胖娃娃坐在胡凳上,手里拿着一柄蒲扇,一边扇风,一边咏唱。

时下不论是串巷叫卖的货郎,还是酒店茶肆里的茶博士、酒博士,人人都一把好嗓子,用活泼的小曲调子来招徕顾客。

小胖娃娃不知道和谁学的,卖茶的调子和报菜名一样,起调高亢,中间停顿,末尾拖得悠长。

“吃——煎茶——嘞——”

虽然奶声奶气,却有模有样。

行人不禁失笑,站在茶摊前逗弄小胖娃娃:“腓腓,一碗茶多少钱钞啊?”

小胖娃娃一张圆圆的脸,黑亮眼睛乌溜溜的,看着行人,大大方方地答:“一碗香茶一文钱!”

她神气十足,模样娇俏可爱,仰头看人时满脸的笑意,让人一见,也觉得心口敞亮起来。

行人浮起满脸笑,“那我来一碗吧。”

小胖娃娃很高兴,转头对店里喊:“爹爹,煎茶!”

店里传出一声应答,在店里整理货物的元八爷匆匆跑出来,帮客人沏茶。

小胖娃娃站起身想要帮忙。

她刚学会走路,还不稳当,在桌椅条凳间摇过来晃过去,圆滚滚、毛绒绒,又对什么都很好奇,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有些碍手碍脚,但元八爷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教她碾碎茶饼,往茶盏里放晒干的梅花□□。

有客人笑着半真半假地道:“腓腓,我家里有宜娘子、花花糖、荔枝膏,大冬天的不用出门卖茶,可以烤火吃栗子,每天还有人伺候你穿衣吃饭,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其他客人跟着起哄。

“腓腓,去我家吧,给我当女儿,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你爹不中用,没钱养你!”

有人作势抱起小胖娃娃,要带她走,小胖娃娃两条胖腿使劲来回蹬,推开行人,跑回元八爷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要我家爹爹!”

众人哄堂大笑。

元八爷抱起小胖娃娃,爱怜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把她放回炭炉旁,让她坐着烤火。

……

元璟没有上前,径自回王府。

王府里张灯结彩,一副阖家团圆的欢快气氛,他疯疾发作的事情似乎被人淡忘了。

夜里,老王爷宣布把正院东边一处空着的院子拨给元璟一个人住。

阖府哗然。

二房的元二爷头一个跳起来反对:“不行!我家大郎才是长孙,九郎凭什么?”

老王爷望着一屋子愤愤不平的儿孙,苦笑道:“我这老朽之身在一天,你们享一天的清福,等我一闭眼走了,谁能保住元氏的爵位?”

众人哑口无言。

在楚州,王府依旧维持着旧日的威望体面,可元家人自己清楚,王府这几代子弟不甚成器,丢了兵权,又挤不进士人圈子,迟早会和其他湮没在朝堂动荡的开国功臣之家一样,被人彻底遗忘。

十几年前,老王爷曾上疏为长子请封世子,后来长子犯了些过错,被先帝严词斥责,一度传言先帝要收回元氏爵位。

这几年宗正寺召集各地宗室入京,好几次忘了元氏,而且始终没有重提为元氏请封子弟的事,元氏怕宗正寺翻旧账,不敢埋怨。

培养不出带兵打仗的武将,元氏一族想过干脆弃武从文,科举入仕。本朝重文轻武,朝堂宰执都是文官出身,走士人之路更便捷,也能重振门楣。

奈何族中子弟实在不是这块料。

老王爷的几个儿子头悬梁锥刺股,读书读到白了头发,也没能蟾宫折桂。

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孙子身上。

老王爷力排众议,儿子孙子们纵然满腹委屈,到底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元二爷背地里大骂老王爷偏心:“老头子糊涂了,这么多孙子不疼,非要疼一个有疯疾的!”

其他人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何况还是一个有病的?等几位小郎君长大,王爷见他们文武双全,自然会回心转意。”

堂兄弟对元璟的态度多了几分恭敬忌惮,也多了几分疏远。

元氏各房暗流涌动,纷争不断。

被众人视作对手的元璟却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严格按照在道观养成的习惯勤学苦读,即使没人督促,也风雨不辍。

外面的热闹,元璟漠不关心。

观中都讲说得对,他天生就是道士。

……

不觉就是数月光阴,刘叟又被老王妃差遣去胭脂巷送些吃食。

刘叟回来时,揣了一些新巧玩物,笑着道:“以前没看出来,八爷真能吃苦!坐船南下,又坐海船,去了苏州府、明州府、广州府,贩了满满一船的广东珠玉、两浙丝绸,船还没进府城,已经卖了一大半。小人去请安的时候,八爷抱着腓腓在数钱呢!”

元璟闲时或看书下棋,或抚琴养性,那些新巧玩具,他一样没留,让伴当拿去分了。

元八爷南下贩货,吃了不少苦头,听说路上几次遇到水贼、海盗,差点丢了性命,九死一生才换回一船货物。

老王妃在府里提心吊胆,骂老王爷狠心,老王爷也有些心软,又见儿子长了本事,老怀大慰,派人请元八爷一家回府过节。

元璟那天没去前院。

元八爷亲自进院请他,看他端坐在堂前练书法,气势比自己还足,没好意思打扰,问他的功课,夸赞几句,留下礼物,出去了。

刘叟拆了礼物,除了笔墨文具之外,就是些小儿爱吃的吃食点心。

元璟漫不经心扫一眼,没有动。

傍晚时,胖仆妇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过来拜见元璟。

“狗儿,快给小公子请安!”

王府规矩,逢年过节,下人带着孩子入府拜见主子,能拿到不少赏赐。

元璟示意刘叟,刘叟拿来早就准备好的赏赐,胖仆妇笑着接了。

狗儿难得进一趟王府,眼睛滴溜溜乱转,看到阶前几上摊开放着一包散发着香甜味道的点心,口水直流,撒开胖仆妇的裙摆,一溜烟跑过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狗儿!”

胖仆妇大惊失色,大喊着冲过去,一把提起孙子,手指伸进孙子嘴巴往外抠。

狗儿被弄疼了,哇的一声吐出点心,大哭起来。

胖仆妇浑身直抖。

刘叟笑着上前拦住胖仆妇:“他还小呢,打他做什么!”

胖仆妇涨红了脸,狠狠拍了几下孙子,匆匆告退。

狗儿的哭喊声遥遥传来。

元璟蹙眉,示意刘叟把点心拿去送给狗儿。

刘叟包好皮纸,另拿了几样新鲜果子,提着出了院子,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胖仆妇走在林荫里,一只手拉着孙子,走几步,停下打孙子一耳光,小声骂:“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前世饿死鬼投胎!看到什么就往嘴里塞!那东西是你能吃的吗?”

刘叟扒在花窗上,正要张口叫人,就听胖仆妇接着道:“狗儿,你记住,那东西脏!吃了会得病!”

狗儿哭天抹泪。

胖仆妇擦去孙子脸上的鼻涕眼泪,戳他脑袋:“要你进去以后不要随便走动,你一句都没记住!染上病怎么办?”

刘叟看着胖仆妇祖孙俩走远,转过身,目瞪口呆。

元璟站在他身后,眸光透过花窗,正落在胖仆妇离去的方向。

之前老王爷想为他挑两个书童,要胖仆妇把孙子送进府,胖仆妇推说自家孙子太顽劣,怕冲撞贵人。

原来这才是理由。

第二天,元璟请示老王爷,他已经修道,不需要胖仆妇照顾了。

老王爷答应了,赏赐胖仆妇金银财宝、绸缎首饰若干,赠良田百亩,拨她一大家子去庄子上当管事。

胖仆妇千恩万谢,临走之前来和元璟辞别。

元璟叫刘叟包了些值钱的器物古董送给胖仆妇,他房中一应陈设都价值不菲,据说是生母留下的陪嫁。

胖仆妇喜滋滋接了。

元璟起身,送胖仆妇出门。

“妈妈,你放心,昨天那几块酥琼叶,我一块都没碰过。”

元璟平静地道。

胖仆妇抱着大包袱,呆若木鸡。

元璟转身走远。

他母亲早逝,胖仆妇是他的乳母,拉扯他长大,夏天为他打扇,冬天帮他煮茶,他生病的时候,胖仆妇抱着他喂他吃药,他一直管胖仆妇叫“妈妈”。

小元璟一直以为,奶大他的胖妈妈就如同母亲。

……

胖仆妇离开后,元璟的院子只有刘叟和几个伴当出入,用王府其他人的话来说,愈发没了人气。

“像个洞府!”

元家大郎挤眉弄眼,绘声绘色和旁支子弟描述元璟有多古怪。

一群逃课的小郎君笑成一团。

其中一人忽然推推大郎的胳膊,指指长廊方向:“你看,八叔带着那个人进府了。”

大郎朝长廊看去。

长廊里,元八爷一身簇新衣裳,大踏步往里走,身边跟着一个面容秀丽的妇人,一个头梳小抓髻的小女娃走在两人中间,左手拉着元八爷,右手拽着妇人,一双清亮黑眸正神气地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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