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疾(疯疾)

回都尉府客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内城坊市街巷依然热闹,铺店林立,灯火万家。

梁知节听着坊墙另一头飘来的喧嚣人声,感慨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榷场贸易之繁华,果然名不虚立。”

元妙英在一旁道:“大梁和西戎、北狄的边庭都设有榷场,梁先生没去过其他榷场?”

梁知节摇头。

妙英若有所思。

梁知节醒悟过来妙英在套话,心口一紧,暗骂小娘子心机,嘴里笑道:“我每日在衙署当值,大门不出一步,见识甚少。”

妙英笑笑。

几年前分别后,她最后一次听说元璟的消息是他可能去了和北狄接界的河北东路。

看来传言是真的。

这几年北狄多次举兵南侵,两国时战时和,河东、河北靠近北狄的州府郡县上个月还是大梁治下,下个月可能就成了北狄领地,兵荒马乱,连天烽火。

元璟手上有刀疤,难道他亲自上了战场?

以他的才学,应该和魏玠一样入翰林院,或者去地方州郡历练,为什么直接去了最危险的北地?

他身体一直不好……

妙英心里想着事,回过神时,其他亲随都退下了,屋里剩下她和元璟。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火,帐幔高高卷起。

元璟走到床榻边,弯腰坐下。

妙英跟过去,端起案旁的茶水喝一口,润润嗓子,也跟着坐下,和元璟胳膊挨着胳膊。

元璟抬头看她。

妙英俯身脱靴子,小声问:“哥哥,今天要叫多久?”

如果还要叫,那今天得换个花样,昨晚太伤嗓子了。

元璟:……

“出去!”

他冷冷地道。

妙英不知道他的火气从何而来,愣了一下,抱着靴子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身后又是一声更冷的指令:“站住!”

妙英抱着靴子乖乖转身。

从头到脚,服服帖帖。

元璟冷笑。

她每次惹了祸就是这般模样,装乖弄巧,撒娇卖痴,不管用的话就往地上一躺,脖子一伸,大义凛然:“我错了,罚我吧!别不理我,那我比挨打还疼!”

从小到大,惯会哄人。

元璟垂眸:“筑球规则还记得多少?”

妙英道:“还记得大半。”

“踢球口诀呢?”

“能背得出来。”

“拿得动鞠杖吗?”

妙英试着活动手腕,“勉强可以。”

“去把规则、口诀默写出来,抄写十遍。”

“……”

妙英回到西厢房,阿吉给她送来一沓纸张:“公子说要你今晚抄写出来,明天等着用。”

她找来剪子剪了灯花,坐在窗下伏案默写。

……

梁知节刚睡下,门上一声轻响。

“先生,刘叟回来了。”

梁知节立刻披衣起身,迎出门。刘叟就是那个为元璟寻故人的旧仆。

刘叟人如其名,长得老相,扮成卖炭翁混进府,进了院子,脱下装扮,和梁知节点头示意,两人一起去见元璟。

元璟还没睡。

“公子,东西拿到了。”

刘叟交上一道令符和几本账册。

元璟接过看了看,让梁知节收好令符:“明天开始,你带着阿吉他们去坊市逛逛,银钱从账上支取。”

梁知节哆嗦了一下,自己和枝枝小娘子说的话这么快就传到元璟耳朵里了?

他掩下惊骇,告退出去。

刘叟看出元璟在敲打梁知节,等他走远了,小声道:“梁知节虽然胆小,对公子忠心不二。”

元璟翻看着刘叟带回来的账册,不语。

刘叟抬起头,“公子……小人在坊市打探消息的时候,看到瓦子里上演了一部新杂剧,讲的是京师天使和都尉府婢女的故事……小人听阿吉说,公子纳了一个叫枝枝的婢女?”

元璟嗯一声。

刘叟脸上腾起希望之色:“公子是因为那小娘子也叫枝枝才纳她……还是因为其他?”

元璟翻了一页账册,淡淡地道:“她就是枝枝。”

猜测得到证实,刘叟登时满面放光,喜得浑身直抖,跪地磕头:“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公子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小娘子了!”

刘叟欣喜若狂,两眼闪出泪花,语无伦次了一会儿,爬起身,按捺不住激动之情,转身往外跑。

“你不许去见她。”

身后传来元璟沉静的声音。

刘叟愣住。

元璟头也不抬,“回京之前,你不能见她。若有违令,军法处置。”

刘叟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恭敬应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公子,那小人可以去看小娘子吗?小人不会上前和她相认,只远远地看几眼……”

他长叹一声,鼓起勇气,“公子,四年了。”

元璟挥了挥手。

刘叟大喜,转身出去。

燃烧的灯烛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烛光变得昏暗。

元璟闭了闭眼睛。

是啊,四年了。

那么久,那么煎熬,那么漫长。

……

刘叟很快去而复返,一进门,噗通一声跪下,边抹眼泪边求恳:“公子,让小人和小娘子说说话吧……”

他看着高大魁梧,老成稳重,哭起来却是泪如雨下。

元璟不为所动:“看到她了?”

刘叟擦了把眼泪,“看到了……小人一开始不敢认……”

阿吉推开门,指着那个坐在窗下的小娘子说她就是枝枝时,刘叟有些生气。

那个纤瘦得像柳条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枝枝?

刘叟站在角落里看了很久,才敢确认小娘子真的是枝枝。

她变了很多,模样,身条,眉眼……还有眉宇之间的神气,以前的枝枝总是神采飞扬,光彩照人,现在的枝枝,似乎只是眉眼有些像而已。

“公子,小娘子一定吃了很多苦,才会变成这样……”

刘叟眼圈通红。

元璟神色淡漠:“你继续去坊市探查消息,不要见她。”

刘叟无奈退下。

元璟继续翻看账册。

刘叟藏不住话,见到元妙英,一定会嘘寒问暖,把这些年的事全告诉她。

她想打听他的身份官职,他偏不叫她知道。

不能让她太得意。

……

夜色中隐隐传来一两声鸡鸣,天快亮了。

元璟吹熄灯火,合衣躺下,闭上眼没一会儿,坠入梦中。

梦里他赤着双足,在泥泞中追逐着一辆马车,马车越走越远,他跪倒在泥水里,嘶喊她的名字,喊到肺腑里灌满血腥气。

他考取功名,派人去各地找她,可是始终没有她的音讯。

元璟时常梦见自己找到她了。

一会儿梦见金榜放出,自己身着绿衣,打马金明池,她倚在酒楼窗前看热闹,认出马上的他,又惊又叹,挤进人群里,想和他相认。

一会儿又梦见她躲在一座大宅里和仆从踢球,自己带着兵马去抓她,她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他的腿求他原谅。

然而元璟梦到最多的,不是她的祈求。

他总梦见她在哭。

梦里的她孤苦无依,神情麻木,在呼喝声中做着各种各样的粗活。

一年又一年,元璟踏遍山水,终于找到她,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

“枝枝,我找到你了。”

枝枝抬起头,木然的脸放出光芒,接着又黯淡下来。

她眉眼弯弯,轻轻一笑:“可是哥哥,我已经死了啊。”

枝枝死了。

元璟心中绞痛。

手中小娘子柔润的手臂渐渐脱去皮肉,她微笑的脸也一层层腐化脱落,慢慢变成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散落一地。

元璟踉跄着跪地,一点一点捡拾起地上的人骨骷髅,捧起头骨,拂去尘土,按进怀里。

就算成了枯骨,他也要把她从地底挖出来,紧紧攥在掌心。

……

辽阔的晨钟在朦胧晨曦中回荡开来。

元璟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

枕畔空荡荡的。

他顾不上穿靴子,长袜直接踩在地上,几步踏出内室,拉开房门,往西厢走去。

披头散发,眸光黑沉。

廊前值守的亲随对望一眼,也不敢拦,拔步跟上。

元璟一路冲进西厢,推门进屋,走到床榻前,掀开帐子。

床上熟睡的小娘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曦光里,一双血红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凶狠阴鸷,似要噬人血肉。

“啊!”

妙英毛骨悚然,失声尖叫。

床榻边伫立着俯视她的黑影动了动,青白面孔上掠过一丝冰冷的笑。

她跑不掉了。

妙英吓得心如擂鼓,喘了半天才平复下来,还没出声说什么,元璟冷冷地瞥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梁知节找了过来,看到元璟情状,不敢吱声,跟着走远。

妙英靠在榻上,半天回不过神。

阿吉进屋,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安慰妙英:“小娘子别怕,公子刚才是疯疾发作了……”

妙英一惊,翻身下地,一把抓住阿吉的胳膊:“他有疯疾?”

阿吉点点头。

妙英的手在微微发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人人都知道……知道他有疯疾?”

阿吉叹口气,道:“公子每天在吃药,远近的人都知道。你现在是公子的人了,以后服侍公子要勤谨恭顺,提醒公子按时服药。”

妙英的心沉了下去。

元璟的亲随不肯透露他的官阶,却能毫不顾忌地说他有疯疾……这说明,元璟的疯疾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以至于根本不需要掩饰。

这个秘密本该只有元家人知晓。

妙英心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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