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妙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神色仓皇的香奴。
晚风吹过,卷得檐下铁马叮铃作响,窗前一片彤红霞光。
妙英躺在枕上,闭了闭眼睛。
她好像又做梦了。
梦见哥哥来到流沙城,她终于和他相见,欢喜地扑上去,可哥哥生她的气,转头就走,袍摆一点一点从她掌心滑了出去。
妙英苦笑。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的梦尤其真实,真实到醒来以后,她还记得梦中哥哥伸手捏住她下巴时,指间一层粗砺的茧子。
妙英一直记得元璟的手。
元璟自小刻苦,不论是在王府还是道观,都夙夜匪懈,手不释卷。
他太用功,总是废寝忘食。
仆妇、伴当畏惧他,不敢催促。
元妙英不怕他。
她经常爬上榻,趴在元璟肩头,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经书,掰开他的手掌,把筷子塞进他指间,老气横秋地拍拍他手背,催他用饭。
从前,元璟的手,是一双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的手,白净,宽大,优雅,修长,握笔的地方有层薄茧。
可能是他从小吃药的缘故,掌心摸起来凉凉的。
那双手曾一一次次牵起妙英,拉着想偷偷溜进皇经堂看道徒诵经的她漫步走下长春观殿前的石阶。
曾握着她肉乎乎的小拳头,耐心地教会她在纸上写出一撇一捺。
曾手执法器,带妙英去长春观后殿礼拜七星。
曾在她吃醉酒撒酒疯的时候,拨开她紧攥的拳头,轻轻打她的手心。
曾在她蹴鞠大胜,得意洋洋地归府时,曲指拂开她脸上汗湿的发丝。
还曾在妙英最痛苦、最绝望、最迷茫的时候,牢牢拉住她,扶起她,把她紧紧护在怀中,任鞭打雨点般落下。
后来,也是那双手,磨出一道道血茧,落下一道道伤痕。
妙英清晰地记得元璟手上的每一道疤,每一个伤口。
那无数个夜晚,元璟疲惫睡去的时候,妙英像小时候那样,掰开他的手掌,摸索他掌心累累的伤疤。
王府的人背地里说,元璟自幼修道,断七情,人冷,面冷,心冷,连手心都是冷的。
可是对妙英来说,元璟的手永远厚实,有力,温柔。
那一点点凉意,对她来说是最踏实的温暖。
梦里元璟的手指却粗砺,冰冷,掌侧有新的交错的刀痕,用力捏住妙英下巴时,她不禁战栗。
那样的哥哥,让她觉得陌生。
……
“枝枝,你怎么会认识京师来的天使?”
香奴微微发颤的声音把枝枝从迷蒙中唤醒。
元妙英蓦地清醒过来。
昨天的记忆慢慢回笼。
悲愁褪去,狂喜翻涌而上。
她不是做梦。
她真的见到哥哥了!
哥哥生她的气,哥哥不愿认她……
那又如何?
她终于见到他了!
妙英挣扎着想坐起身。
香奴扶起妙英,喂她喝水。
妙英急着想见元璟,顾不上喝水,直接掀被下地,还没站稳,两腿一软,又摔回床榻上。
她被罗婆子喂了两个月的药,一发作起来,全身无力。
香奴劝枝枝:“枝枝,你身子一直没养好……别逞强了。”
妙英躺回枕上,头晕目眩,浑身酸疼,开口唤香奴,张开嘴,才发现嗓子又干又疼,火烧似的。
她拿起茶盏喝水,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
“香奴……”妙英一边咳,一边道,“你去告诉元公子的伴当,我想求见元公子。”
香奴起身出去。
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
“枝枝小娘子可好些了?”
梁知节站在门边,并不走近,笑眯眯地问。
妙英点点头,“我想见元公子,烦请通传。”
梁知节注意到她自称我,而不是寻常平民女子所用的奴家,面对自己和守卫时,也不像香奴这些女伎一样局促畏缩。
他回道:“冯都尉特地设私宴为公子接风洗尘,公子赴宴去了。”
妙英想了想,“我可以去院门前等着元公子回来吗?”
梁知节踌躇片刻。
元璟没有说怎么处置枝枝,只是把人这么关着。他猜不出元璟到底是什么打算,有些不好拿捏分寸。
万一以后枝枝成了公子的房里人,岂不就成了主母?
梁知节微笑道:“外面风大,小娘子还病着,就别去外头吹风了。等公子回来,我自会回禀公子。”
妙英知道梁知节在推搪。
昨天寿宴上元璟对她的冷漠态度,所有人看在眼里。
她昨晚拍了一夜的门,直到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元璟始终没有来见她。
最不堪的回忆翻腾着涌上心头。
这几年,少年元璟缓缓跪倒在泥水中的身影,一次次在她梦中重演。
妙英攥紧被褥。
“小娘子和我们公子是旧相识?”
梁知节忽然问。
妙英回过神,无言以对。
她和元璟,何止是旧相识?
他们曾是至亲兄妹。
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朝夕相伴,他去道观清修,她胡搅蛮缠跟着一起……
直到她十四岁。
十四岁以前,枝枝是元氏贵女,是元家八爷的掌上明珠,是楚州最跋扈骄横的元十四娘。
娇生惯养,侯服玉食。
每日前呼后拥,飞鹰走马,少年鲜衣,恣意风流。
她是元妙英,楚州最娇贵的小娘子。
那时,楚州民间竞相传唱:楚州十四娘,戴最华丽的头冠,穿最鲜亮的衣裳,骑最矫健的骏马,挽最宝贵的神弓,嫁最俊俏的儿郎。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十四岁以后,元妙英成了王府的禁忌,成了亲人口中的野种。
元家十四娘,真的只做了十四年的元氏女。
元妙英的名字被抹去,尊严被粉碎,棱角被磨平。
活生生的削肉剔骨。
昔日贵女,坠落尘埃,任人作践。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志向,所有的抱负……给予她这一切的人,又亲手把这些捏碎。
到最后,她只剩下一副虚弱躯壳。
这样的她,是元璟的什么人?
……
妙英半晌没吱声。
元璟没有告诉身边亲随她的身份,是不是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她?
窗外忽然咚咚一阵脚步响。
砰的一声,赤发阿吉猛地推开房门,看着梁知节,顿足道:“你快去宴席上看看!”
房里几人吓了一跳。
梁知节皱眉,朝阿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吉回他一个瞪眼,指指元妙英:“都是她惹出来的!”
梁知节很想再踹他一脚。
妙英把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对香奴道:“香奴,帮我煎一碗药来。”
香奴答应着出去了。
梁知节看一眼妙英,走到门边,确认香奴走远了,回头示意阿吉:“宴席上出什么事了?”
阿吉一张脸气得和头发一样红,恨不能把手指头戳到妙英脸上去,“那些酸臭书生在作诗骂公子!骂公子始乱终弃!辜负了她!”
梁知节:……
妙英:……
阿吉义愤填膺。
……
冯都尉绞尽脑汁想探查元璟来流沙城的目的,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今天冯都尉又设了个私宴为元璟洗尘,继续试探元璟口风。
因元璟是进士科出身,冯都尉请了些边郡文人清客来作陪。
席间,众人一为助兴,二为奉承元璟,三为卖弄学问,提议效仿古人,投壶赋诗。
冯都尉附庸风雅,设下彩头,还许诺会为拔得头筹者写一份荐书,书生们激动不已,跃跃欲试。
当时,阿吉几人佩刀立在厅堂外。
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分辨不出那帮书生谁的诗好,谁的诗俗,只能从众人的反应看出个大概。
书生一个接一个走到堂前吟咏诗句,众人或抚掌叫好,或默默吟诵,或敷衍而笑。
一轮比试,有的说这个张郎君的诗好,有的说那个姚郎君的更好。
这时,一个身穿簇新襕衫的年轻儒生举着酒杯走到堂前,遥遥对着元璟拜了一拜。
“天使才名,四海皆知,小子仰慕已久,斗胆于君前献丑了。”
说完,儒生理了理衣襟,朗声念了一首词。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与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儒生大声念完词后,乐声戛然而止,歌舞喧闹的厅堂霎时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
梁知节扶额,问阿吉:“公子说什么了?”
阿吉气哼哼道:“公子什么都没说!”
席上一众宾客吓得酒意全飞,大气不敢出一声,胆小的已经起身离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诡异的沉默中,元璟抓起一支箭矢,手指微曲,指腹轻点箭簇,一言不发,脸上既无愠怒,也无羞恼。
众宾客不寒而栗。
那儒生趁着酒意念完词,看到元璟掌中寒光凛凛的箭簇,后怕起来,一个哆嗦,瘫软在堂前。
没人敢上前搀扶。
阿吉他们几个再傻,也能从众人的反应猜出儒生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而且他们听得懂负心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儒生讽刺元璟,他们很想冲进厅堂一刀宰了那个狂妄儒生,可是元璟没有示意,他们不敢进去。
阿吉只好来找梁知节想办法。
梁知节看向妙英。
妙英立刻道:“那都是我胡言乱语,痴心妄想。等我可以下地了,可以当堂认罪,还元公子清誉。先生不妨直接告诉宾客,说我厚颜无耻,冒犯了元公子。”
宴会上她不知道元璟身份,元璟又走得那么干脆,她情急之下只能随口扯一句始乱终弃,不管元璟反应如何,至少冯都尉会有所顾忌。
这样一来,她就有机会逃出都尉府,再见到元璟。
始乱终弃这种事从她口中说出,只要元璟不承认,她再认罪受罚,过一阵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会当真。
梁知节挑了挑眉,“冒犯天使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处置你才能彻底平息流言。”
当然,到底怎么处置,由天使说了算。天使说流放就得流放,天使大发善心,要高抬贵手,谁敢多嘴?
妙英满不在乎地道:“总比身陷都尉府好,一切以元公子为重。”
梁知节笑笑。
小娘子倒是识时务,那他就不必顾忌了。
他和阿吉一起转身出去。
……
妙英靠在床头,一边试着练习抓握恢复腕力,一边思考自己的处境。
她得写封信请人送去马萨部。
还有……要怎么告诉元璟她现在的身份?
妙英眉宇间多了一抹淡淡的郁色。
她端起茶盅。
廊下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枝枝,怪不得你不肯给冯都尉当姬妾!”
香奴一溜小跑冲进屋中,满脸泛着红光,掩不住的激动振奋。
“原来你的情郎是堂堂天使!”
噗嗤一声,妙英一口茶呛住,咳得整个人直抖。
发生什么事了?
不等妙英细问,梁知节和阿吉回来了。
两人一个面色平静,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看向妙英时,两人都忍不住仔细打量她。
在去宴席的路上,梁知节想了好几个办法反驳斥责儒生。
儒生那样的人,他见多了。
无非是边郡落魄酸腐书生,为求一条进阶之路,趁天使来边郡的机会,独辟蹊径,嘲讽贵胄,博一个响亮名声。
梁知节自己就曾是这样的书生,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骂退儒生。
可惜,他没能派上用场。
厅堂宴席上,那个作诗讽刺元璟的儒生,被元璟点为了头筹。
儒生为一风尘女伎,作诗讽刺位高权重的天使,古道热肠,清高傲骨,如愿以偿,名扬边郡。
元璟呢?
他亲自坐实了自己始乱终弃。
元妙英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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