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璟面无表情地瞥枝枝一眼,掉头走远。
一如几年前,身后的小娘子在他绝望的哀求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浅青色衣摆渐渐消失在斑斓夜色之中。
元璟的冷漠,将支撑着枝枝与他相认的那点冲动和勇气全部抽尽。
认出哥哥的那一刻,她是多么的高兴!
可是哥哥不想认她了。
他是天子的使者,高高在上,冯都尉在他面前提心吊胆,不敢倨傲。
她呢?
枝枝跌坐在地上。
四周宾客哄然而笑,议论声、讥讽声、嘲笑声、辱骂声……
“贱婢!想攀附京师天使,痴心妄想!”
“……她疯了不成?”
枝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乱如麻,什么都没听进去。
连日在恐惧中度日,再加上和元璟重逢,大落大起,大悲大喜,她心力交瘁,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冯都尉、罗婆子、管事、香奴,一张张脸庞一闪而过,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厉声叱骂她。
啪的一声。
枝枝被打得偏过脸去。
转眼,下一道掌风到了跟前。
“哎哟!”
一声惨叫,巴掌在枝枝鼻尖前停了下来。
枝枝诧异地抬起头。
一双落满尘土的长靴。
头裹黑巾、穿褐色窄袖袍的亲随军立在枝枝身前,推开还想打人的罗婆子,怒斥道:“滚!”
罗婆子跌倒在地,一声儿不敢言语。
亲随军朝远处观望的冯都尉示意:“将军,这小娘子胡言乱语,败坏我们公子的名声,冒犯天使,罪不可恕!还望将军把她交由我们处置。”
冯都尉怔了怔,颔首答应。
枝枝愣住。
亲随军动作粗鲁,拉起枝枝的胳膊,拽着她出了厅堂。
无人敢拦。
管事一脸茫然,请示冯都尉:“将军,您看?”
冯都尉抚掌笑道:“小心伺候,送些女娘的衣裳穿戴过去。”
元氏九郎,名璟,字明正。世家子弟,自幼聪敏,六岁赋诗,七岁成文,神童之名传遍楚州,和崇安五年那位状元及第的魏玠并称楚州双璧。
魏玠不畏权贵,刚正严峻,极得尚书令赏识,仕途可以说是扶摇直上,如今听说已经由省台执政举荐,即将升任监察御史,兼侍讲,日后必定直入尚书省,为肱股之臣。
才名压魏玠一头的元璟却宦途离奇,行踪诡秘,名声也颇古怪,一度有人言之凿凿说他抛却凡尘,出家当真道士去了。
以至于久居边陲之地的冯都尉乍一下见到没穿公服的元璟,根本无法判断对方到底身居何职。
堂堂天使,白龙鱼服,必有蹊跷!
冯都尉十分警惕,但苦于无从得知元璟底细,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宴席上几番试探,元瑾滴水不漏,连他的属下都只称呼他为公子,不叫官号。
正愁着呢,没想到自己无意间从马萨部掳掠来的美貌小娘子,区区卑贱之身,居然会认识出身高贵的元璟。
真是天助我也!
冯都尉暗暗盘算,“对了,玉蓬阁备下的物事一并送去。”
管事应喏。
……
枝枝被带到客院西边一间厢房前。
院子里没点灯烛,廊庑黑漆漆的,四面角落里有亲随军把守,软甲铁弓被月光一照,泛着肃杀寒光。
枝枝左顾右盼,没看到元璟。
她满心失落。
元璟不想见她。
拽着她走的黑巾亲随年纪不大,一头不常见的赤发,脸庞晒得黧黑,两眼一瞪,把她搡进厢房。
“我想见元璟。”
枝枝堵住门。
亲随两眼瞪得更大,怒气冲冲地道:“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这个小娘能直呼的!”
枝枝立即改口:“我想见元公子。”
亲随嗤笑:“公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冒犯天使,按律当鞭八十,刺字,发配边州,老实待着罢!”
砰的一声,亲随推枝枝进屋,关上门,落锁。
枝枝试着拍门,院子里的亲随军木然肃立,没人理会她。
……
亲随阿吉穿过长廊,走进隔壁院子。
一道清癯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立在曲廊前。
正院厅堂的彩楼灯山还未撤下,火树银花,映得东边天空一片璀璨,千灯万盏,交相照耀,好似漫天星河撒落。
闪闪灭灭的灯影映在长身而立的元璟身上,一时明,一时黯。
阿吉抱拳道:“公子,小人把那个满嘴胡言的小娘子抓回来了。”
元璟没有作声。
院墙深处忽然一阵簌簌响,一道瘦小黑影翻过长廊,站在暗影里,小声道:“公子,冯都尉已经连下几道手令,命各城门增派人手,各州郡长官严守关卡,命探子打听公子来历,还有数匹快马驮着金银厚礼往最近的州府去了。”
“此外,冯都尉还召集数千精兵,悄悄驻扎在流沙城外,城里则由都尉的亲军接管了防卫。就在刚才,冯都尉秘密召见了十几个以悍勇闻名的边郡游侠。”
谋士梁知节匆匆赶来,听到这句,倒吸了一口气,冷汗淋漓。
元璟面色不变,挥了挥手。
黑影悄无声息地退下。
梁知节走上前,压低声音说:“公子,看来冯都尉久在边地,无法无天惯了。他召集亲军,必然是想软禁公子,阻止公子公务。没想到他利欲熏心,胆大泼天,居然还召见了游侠刺客,他已经对公子起了杀心!”
元璟轻咳了几声,淡淡道,“他不知道我的来意,做万全准备罢了。”
梁知节没有元璟这么从容,惴惴道:“假如冯都尉狗急跳墙呢?公子,我们这二十多骑人马,抵挡不住冯都尉的数万骑兵!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望公子三思。”
元璟脸上仍是淡淡的,“我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梁知节暗暗叹口气。
寒凉夜风吹来一阵刺鼻药味。
亲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过来,候在廊下,等谋士、亲随一个接一个禀报完事情,赶紧捧着药碗上前。
“公子,您的药熬好了。”
元璟一阵咳嗽,接过药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面无表情。
看样子,完全不像在喝辣口苦涩的药汤,倒像是在月下品茶。
“睡了吗?”
元璟扫一眼角落里的阿吉,忽然问。
“啊?”
阿吉茫然,公子在和他说话吗?
梁知节撩起眼皮,悄悄看元璟的脸色。
元璟清俊的面孔淹没在氤氲的药汤热气里,神情模糊。
阿吉挠挠脑袋,“公子问的谁?”
元璟却没有再问,双眸低垂,接着喝药。
阿吉满头雾水,求助地看向梁知节。
梁知节眼珠转了转,朝西厢房努嘴,小声提醒:“你过去看看。”
阿吉喔一声,转身跑远,不一会儿跑回来,“公子,那个小娘子睡下了。”
元璟放下药碗,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似在嘲弄什么。
果然如此。
他转身回房。
梁知节和阿吉跟在后面。
走出长廊没几步,前面的身影突然晃了晃。
“公子!”
惊呼声中,元璟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众亲随飞奔上前,手忙脚乱地扶起元璟。
“公子,没事吧?”
元璟肩膀抖动,咳嗽一阵,抬起头,嘴角一抹猩红,脸上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然而他唇角微弯,竟然在笑。
可那双如松竹清冷的眸子却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神情癫狂,状如鬼魅。
清隽如玉的元九郎,转眼间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众人呆了一呆,毛骨悚然。
元璟站稳,抹去唇边血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风口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像是要把肺腑都给咳出来。
夜风灌进喉咙,冰凉,辛辣。
元璟转身往西厢房走去。
阿吉想要出声提醒他走错了道,被梁知节一把拉住。
……
屋子里漆黑一片。
阿吉提着灯往窗户上照。
暗黄灯火透过雕花窗格涌进屋,笼下一朵一朵怒放的花影。
婆娑光影中,小娘子紧紧挨着门框,在冰凉的地砖上蜷缩成一团,一只手还扣在门板上。
元璟静静地看着她。
梁知节皱眉问阿吉:“怎么让她睡地上?”
阿吉小声解释:“我没欺负她,她刚才一直在拍门,闹着要见公子,我没理会……她自己拍着拍着在地上睡了。”
梁知节看向元璟。
元璟不语,就这么透过窗纱看着地上的小娘子。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
阿吉苦恼地挠脑袋:公子呕了血,走过来瞧一眼,然后就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梁知节拍一下阿吉肩膀,小声吩咐:“这么冷的天,小娘子身娇体弱,怎么能睡地上?还不去寻厚被褥送来?”
阿吉满脸不高兴:“梁先生,这个小娘子当真认识公子?”
梁知节点点头。
他了解元璟,世家子弟酒宴间逢场作戏那一套,不会发生在元璟身上。假如元璟不认识枝枝,那不管枝枝嚷嚷什么,元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更不会伸手去掀她脸上的面纱。
换成其他人扯元璟的衣摆,早就被亲随拖走了。
而且……元璟还在离开宴会后,示意阿吉去索要枝枝。
虽然理由是要治枝枝的罪。
现在梁知节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元璟都气吐血了,两人怎么可能不认识?
“我不信!”
去取被褥的路上,阿吉越想越不服气,气呼呼地道,“那个小娘子说我们公子对她始乱终弃!”
他冷哼一声。
“公子自幼修道,是俗家弟子,不近女色,怎么会和一个边地小娘子勾连,还对她始乱终弃!一定是那个小娘子污蔑公子!”
梁知节笑笑,“阿吉,你知道为什么你是随从,而我是谋士吗?”
“为什么?”
阿吉疑惑地问。
梁知节一笑,拍拍阿吉粗壮的胳膊,再点点自己的额头,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因为你有力气,而我呢,有脑子。”
说完,他拔腿就走。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阿吉的怒吼声。
……
梁知节来到元璟歇宿的房门前。
窗前映着朦胧灯火,元璟还没睡。
梁知节叩了好几下门,里面才传出元璟的声音。
他推门进屋,刚抬起头,吓得心口狂跳。
烛光昏暗,一道黑影立在灯前,一动不动,阴森森的,不知道站了多久。
梁知节缓过神,拱手问:“公子,您看该怎么安置枝枝小娘子?”
他们身负密令而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为一个小娘子横生枝节,坏了正事。
元璟罕见地半晌没有开口。
梁知节皱眉:枝枝到底是何方人士?竟叫一向从容镇定、临危不乱的元九郎想不出妥当安置她的法子。
“关着她。”
许久后,屋中响起元璟的声音。
梁知节嘴角抽了抽:公子思考了这么久,结果就是……要关着枝枝?
公子就不怕耽误了大事?
到底是年轻公子……虽然修道,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梁知节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望公子恕我逾越,这位枝枝小娘子……莫非就是公子一直在找的人?”
元璟没说话。
梁知节强忍着没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投到元璟帐下一年多了,知道元璟暗中派了个旧仆寻访故人。
元璟没有透露那个故人的身份。
梁知节找旧仆打听过这事。
从旧仆的描述来看,元璟寻找的故人必然是一位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世家贵女,喜欢骑马,喜欢蹴鞠,好华服,好招摇,鲜衣怒马,气度风流。
时下名门闺秀多以娴静端庄、温婉贤淑为荣,轻易不会在人前抛头露面。今年端午,宝寿公主贪看蹴鞠比赛,误入西阁,不过是站在廊庑底下看了几眼阁中观赛的朝官,一帮宰执连夜联名上疏,夹枪带棒,把服侍公主的宫人、女官连带着帝后都骂了个遍。
所以,梁知节猜测,元璟找的女子,必然带了些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甚至有几分惊世骇俗。
那样的女子,英姿飒爽,我行我素,不像汴梁锦绣丛里娇养的牡丹,也不像金明池畔纤柔婀娜的柳丝。
她更像一株花树,兀自葳蕤灿烂,枝华叶茂。
枝枝呢?
只是一个都尉府酒宴上献舞的女伎,瘦弱,苍白,眉眼间满是风霜。
她也像树,一株在风雨中苦苦挣扎的树。
雨打枝颤,一地零落。
怎么看都不像元璟寻找的故人。
梁知节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枝枝小娘子……是公子的什么人?”
元璟看他一眼,唇角掠过一丝讥讽,“你没听见她说的?我对她,始乱终弃。”
一字一字,语调平淡。
梁知节察觉出他的警告之意,心头微凛,告退出去。
烛火晃动了几下,一缕青烟袅袅腾起。
灯灭了。
满室幽暗中,元璟自嘲一笑。
枝枝是他的什么人?
她曾是他少年时的陪伴,是想到她便不禁微笑的甜和暖。
也是后来将他推入泥沼,在绝望的他心头狠狠剜下一刀的痛。
这些年,那道疮疤从未愈合,依然鲜血淋漓,腐烂腥臭,时不时发酸发苦,噬心蚀骨。
元妙英。
他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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