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永安侯府这样的百年世家和书将门第, 府邸多有讲究,府中的布置和景致不少都出自于典故,有迹可循。
李裕早前没来过永安侯府, 原本想让温印他这是府中何处,但李裕刚开口问起, 龙凤胎里的小鹿就已经抢着开口了,“姑父, 这里有一面石磨盘,在长廊初始的位置。从长廊过, 就要先踏过这个石磨盘, 叫‘石(时)来运转’。”
李裕低头看了看脚下, 果真是个石磨盘的形状,他们真是踏着石磨盘走上长廊的。时来运转,是吉兆。
李裕笑了笑。
小鹿刚说完,瑞哥儿也不甘落后,“石磨盘上的纹路是星宿,取义斗转星移,时来运转。”
李裕仔细看, 这处石磨盘也很别致,古色古香,上面的纹路和痕迹昭示着年代久矣, 应当是祖上传下来的, 许久之前就有了。
长廊两侧都有景致,从哪个位置看出去的景观其实都是不同的,瑞哥儿会告诉他, 哪处有山海秋色, 小鹿也会告诉他, 哪里是高山流水。
这些雅致都蕴含在不起眼的景观里,便是世家底蕴。
这一路是轮不到温印开口了,龙凤胎你一句我一句,李裕轻声道,“他们知道这么多?”
李裕是觉早前小觑龙凤胎了。
他一直觉得龙凤胎年幼,好玩也好动,但不知道这些典故信手拈来。
温印悄声道,“哥哥还在的时候,时常带着他们,也一遍遍温和耐性同他们说,看得多听得多,自然而然就会了,不是特意背的。”
说起温兆,温印眸间多了几分温和。
李裕也想起温兆来。温兆确实温和耐性,那时在边关,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他们躲了不知多少追兵,还是一眼见不到头。
他那时心中其实有些绝望,但温兆没有。
温兆一遍遍告诉他,快到了,殿下再等等,有援军了,快到援军处了,前面就是援军,他听到声音了……
他每次都打起精神来,但发现温兆在说完这些之后,他们其实已经又走了很远,却都没有温兆方才口中说的援军,声音和安稳之处,这些都是温兆安抚他的……
他受了伤,一直都是温兆背着他,温兆没有沮丧,但反而沮丧的是他,“温兆,你又骗我。”
温兆温和笑了笑,同他道,“那我同殿下说说我们家龙凤胎吧。”
他知晓温兆其实已经很疲惫,但怕他失望,或是坚持不下去……
他也受了伤,人在受伤的时候就会迷茫,有时候,甚至找不到出路。
他就找不到……
但他一直有温兆陪着,也听了龙凤胎很多事。
“龙凤胎里一个叫小鹿,一个叫瑞哥儿。”
他原本很沮丧,也不怎么想听,只是不想扫温兆的兴,但听到温兆说起名字,他也忍不住好奇,干涸的嘴唇轻声问道,“为什么一个拿动物做小名,另一个不是?”
他好奇就好,温兆唇角也干裂了,却笑道,“小鹿这个名字是我妹妹取的,她说麋鹿骄傲,希望龙凤胎里的姐姐,日后会是个骄傲的姑娘,我觉得很好。”
温兆说起这些的时候,言辞间都是骄傲,李裕能感受得到,温兆也朝他道,“我妹妹也是,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那是李裕有一次失去意识前,迷迷糊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温兆说的是温印。
一个有主见,又骄傲得像麋鹿一样的姑娘……
李裕收起思绪看向温印。
温印正在打量着周围的禁军,基本两三丈就有一个禁军在值守,很密集,应当连大理寺牢狱都未曾这么有这么密集的看守过。
光是这些禁军,应当都比侯府中的下人要多得多。
远远看去,像是整个侯府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这阵势,怕是天家祭天的时候才有的隆重,看来是真怕永安侯府将李裕给“吞”了。
这还只是在京中,永安侯府内,去定州的一路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什么?”李裕问起。
温印回神,“没什么。”
她是在想,李裕昔日是储君,这些禁军都是随行护卫的;而眼下,却都成了看守他的人,他心中不会不恼意,介怀,只是未说。
温印轻声,“你没事吧?”
他会意,淡淡垂眸,“没事。”
言辞间,很快到了偏厅处,偏厅中也满满都是禁军,比方才长廊处还要密集些,温印料想这几日应当都是如此。
偏厅苑中,温印远远见到祖母和父亲,早前归宁时还是她一人,眼下是李裕同她一道。
“小鹿,瑞哥儿。”庄氏唤了龙凤胎一声,“姑父和姑姑要去见曾祖母和祖父了,来娘这里。”
龙凤胎听话点头。
早前庄氏就同两人说好过,李裕放下小鹿,温印也松开瑞哥儿,龙凤胎朝李裕和温印两人道了声,“姑姑,姑父,晚些再找你们玩~”
“好。”温印应声,龙凤胎就乖乖去了庄氏身侧。
温印再抬头,已经见祖母和父亲起身。
李裕牵了她的手一道入内,这次温印没再多看他,好像这一路已经习惯。
即便是废太子,李裕也是天家血脉,于情于理,老夫人和永安侯都应当起身相迎。
李裕目光看向永安侯,永安侯一直在朝中,李裕早前就很熟悉,而老夫人处,他见过的次数少,但也有印象,李裕才松开温印的手,朝着老夫人和永安侯拱手,“见过祖母,岳父。”
老夫人轻叹,“折煞我这老婆子了,快起来。”
老夫人开口,永安侯便没再开口。
李裕温声朝老夫人道,“李裕如今是庶人,无非是向祖母和岳父问候,哪有折煞一说?”
李裕已经能平静说出这话,而非自暴自弃,老夫人眼中都是欣慰。
永安侯适时开口,“都坐吧,别站着了。”
厅中才都回过神来。
温印上前,扶祖母回主位落座,父亲也在一侧落座。
李裕也一道上前,“早前昏迷未醒,阿茵一个人归宁,眼下,当把敬茶补上,还请祖母,岳父受礼。”
温印刚扶祖母落座,听到他说这句,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去,李裕早前没同她商量过。
纯属自由发挥……
果真,祖母和父亲都转眸看向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方才李裕口中那声“阿茵”也唤得炉火纯青,阿茵是她的闺名,旁人不会告诉李裕,只能是她自己,再加上刚才李裕一口一个把敬茶补上,不说祖母和父亲,就连温印自己都觉得有些浮想联翩了去……
李裕的身份特殊,永安侯也需在心中斟酌,有永安侯在,老夫人便未出声。
永安侯不由多看了温印一眼。
温印:“……”
稍许,永安侯向老夫人道,“人之常情,也不算逾矩。”
老夫人跟着颔首。
刘妈会意。
当即,就有丫鬟抱了蒲垫上前,早前温印回门代替李裕敬茶的时候,就是跪在蒲垫上敬茶的。
“不必了,颔首致意,心意到了便是礼数。”永安侯每一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茶水端上来的时候,刘妈也备好了敬茶时要给新姑爷回礼的红包,逐次放在老夫人和侯爷一侧的茶几上。
李裕先行至老夫人跟前,刘妈从身侧的丫鬟手中端起茶盏,双手递给李裕,“请新姑爷给老夫人敬茶。”
李裕从善如流,“祖母请喝茶,祝祖母福寿绵绵,松鹤年年。”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胜在眉目间的清朗俊逸,早前是天之骄子,眼下亦带了少年天生的阳光,很容易让人不想移目。
“好。”老夫人从他手中接过茶盏,又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又将一侧的红包拿起,递到他手中,“愿你们夫妻二人相互扶持,日子和和美美。”
李裕双手接过,“多谢祖母。”
黎妈上前,李裕将红包递给黎妈收着。
李裕又行至永安侯跟前,如法炮制,“岳父请喝茶。”
永安侯在朝中,他自己眼下的身份特殊,说什么祝词都不好,索性不说,厅中都心知肚明。
永安侯接过茶盏,也轻抿了一口后放下,将红包递于他手中,轻声道,“身体康健,否极泰来。”
是一语双关,但寻不到错处。
李裕接过红包,“多谢岳父。”
永安侯伸手扶他起身。
李裕又将红包递给了黎妈,黎妈一并收着。
温印从开始就在一侧看着,看得忘了眨眼,不得不说,李裕的一系列礼节和气度都让人赏心悦目,他敬茶,比她早前敬茶得时候舒服多了。
但为什么舒服,她也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父亲开口,“坐吧,别站着了。”
李裕牵了她的衣袖一道去一侧的偏位落座。
老夫人都看在眼里。
庄氏一共带龙凤胎去过离院两次,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勉强说他两人还好,老夫人一听就是不怎么好,但怕她担心,特意反着说的。
第二次回来的时候,龙凤胎叽叽喳喳说了不少和姑父还有姑姑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场景。
老夫人精明,光是听龙凤胎的描述就知晓他们两人之间亲近,再加上庄氏也提起,老夫人慢慢放下心来。
这次从入偏厅,李裕就牵着阿茵,阿茵也没不习惯的举动。方才,又熟悉自然扯了她衣袖,阿茵便同他一处,老夫人看在眼里,也心底澄澈。
“早前听说离院大火,可要紧?”归宁时总要寒暄,偏厅大门又大氅着,禁军塞满了整个苑中,府中还有东宫的耳目,没什么能遮掩的,永安侯光明正大寒暄。
李裕应道,“劳岳父记挂,院中都还好,也都是阿茵在操持。”
一句话转到温印处,是体现尊重,也顺带将话带到了温印这里。李裕是储君,很清楚话怎么说,事怎么做。年纪不大,但圆滑世故。
永安侯是熟悉李裕的,老夫人见得少,但越看越觉稳妥。
温印接着李裕的话道,“那处苑子原本就年久失修,很容易失火,早前是没人住,人一常住,就容易走水。提前暴露也是好事,人都没事,就烧了些苑中的物什,但不能住了,已经重新让人在起图纸,苑子会重建,等过完年关,开春就能动工。”
温印徐徐道来,也解释得清楚,早前老夫人和永安侯心中的顾虑也去了多半。
老夫人又问起,“那,眼下住在院中何处?”
“梅苑中有处赏梅阁,是座两层的阁楼,寒意窜不上来,比早前的屋子好多了,而且视野宽阔,也赏心悦目。若不是主苑走水,还发现不了这处好地方。”温印也是极会说话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坏事变好事。
李裕笑了笑。
老夫人放心了,这又看向李裕,“殿下身子好些了吗?”
都知晓他昏迷了这么久,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老夫人问起也是常理。
“劳祖母记挂,好多了,就是太医看过,说还要将养。”说着说着,又迎风咳嗽了两声。
温印:“……”
温印差点都信了。
听到李裕咳嗽,老夫人还是紧张起来,唤了声“刘妈”,刘妈赶紧上前,换了杯温水给他润喉。
老夫人又叮嘱了声,“府中这两日的碳暖添足些。”
“老奴省得了。”刘妈应声。
老夫人又继续问起,“离院里的厨子可好,做的东西殿下还用得习惯吗?”
李裕温和应声,“祖母,习惯的。”
温印也道,“离院的厨子是黎妈从侯府带过去的,变着方子挑着爱吃的做。我这趟回京有些畏寒,让黎妈请了林家铺子的胡师傅食疗,每日都有菜式送来。”
“那就好。”老夫人放心了,便又朝黎妈吩咐道,“黎妈,你告诉刘妈一声,这两日在府中,让府中挑他们爱吃的菜做。”
“是。”黎妈也应声。
老夫人是内宅妇人,问起的也多是后宅中的事,温和亲近,没有谄媚,亦无奉承,更没有落井下石。
母后过世得早,父皇又忙于朝政,除却年关时同父皇在一处话家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李裕看向老夫人,心中莫名亲切。
永安侯一直没怎么说话,等老夫人这处同李裕说完话,永安侯这才开口,“去书斋吧。”
归宁都是男子一处,女眷一处。
李裕也起身,临行前未忘同温印说声,“你先同祖母一道,我去去就来。”
诸事有交待,亦温和,永安侯看在眼里,“走吧。”
“好。”李裕与永安侯并肩。
放在早前,两人是君臣,断然不可并肩而行,而眼下,两人走在一处,永安侯年长,沉稳,背影也要高出李裕许多,是亲近的长辈同后辈一道的模样了……
人都走了好远,温印的目光还落在他们两人的背影上,莫名觉得踏实温和。
“阿茵?”老夫人唤到第三声上,温印才回过神来,“祖母?”
“来祖母这里。”老夫人开口,温印上前。
老夫人温声道,“他同你父亲在一处,别担心。”
她,担心?
温印愣住,“不,不会啊……”
她该有什么好担心的,温印绕到祖母身后,“我给祖母按按肩。”
老夫人笑起来,“你呀,难得回来,同我说说话就好了。”
温印笑道,“一边按肩一边说话,也不耽误。”
龙凤胎也想要同曾祖母和姑姑一道玩,庄氏温声道,“我们先去苑中玩一会儿,晚些再同曾祖母和姑姑一处,曾祖母和姑姑许久未见了,让姑姑同曾祖母好好说会儿话?”
龙凤胎虽然不情愿还是懂事应好。
庄氏领了龙凤胎离开,老夫人这才小声问道,“殿下待你可好?”
温□□中飞快揣摩着祖母这一句话要问的意思,很快会意,支吾道,“嗯,好……”
老夫人看她。
她再次应道,“挺好。”
老夫人特意道,“我怎么方才看着,他没说话的时候大都在看你,就是说话,余光也都落在你身上。”
温印:“……”
温印解释,“他第一次来侯府,紧张吧。”
老夫人笑了笑,“祖母怎么觉得你也紧张?”
温印撇清干系,“我是许久没见祖母了,激动。”
老夫人不由笑起来。
温印岔开话题,“刘妈,我想喝酸梅汤了。”
刘妈诧异,酸梅汤是夏天喝的,眼下都快年关了。
温印撒娇,“我就是忽然想喝了。”
老夫人叹道,“去给她弄吧,从小就惯坏了的,要是不给她喝,她稍后能吃冰。”
温印笑开。
刘妈连忙应声。
老夫人拍了拍肩上的手,温声道,“来,到祖母跟前来,让祖母好好看看,这月余瘦了吗?”
温印上前,丫鬟置好蒲垫,温印半跪在蒲垫上,老夫人伸手绾了绾她耳发,“这次回来,是真长大了。”
温印:“……”
温印还在揣摩祖母口中‘真长大了’几个字的意思,又一眼看见祖母眼中的长辈期许,她忽然想起,她语重心长同李裕说长高长高的时候,李裕眼中看到的她是不是也是祖母这样……
***
书斋处,李裕同永安侯一道。
早前在偏厅时,只是苑中有禁军,眼下在书斋,连书斋内都有禁军在,应当是怕他同永安侯单独说什么话,全无隐秘可言。
“坐吧。”永安侯却似毫不在意。
李裕也在茶几对侧落座。
在朝中时,永安侯就同李裕熟络,不像方才老夫人说话。
“白茶?”永安侯言简意赅。
“好。”李裕应声。
长风国中会煮茶的人不多,李裕早前同永安侯一处说的多是朝事,他也是头一遭同永安侯在一处煮茶。
书斋里的煮茶器具齐全,永安侯也似没受书斋中的禁军影响,泰然自若。
李裕越发体会温印身上的那股平静淡然是从何处来得了。
等烧开了沸水,永安侯先用木夹夹了茶杯在锅中用沸水煮了煮,“在离院,阿茵有煮过茶吗?”
李裕愣了愣,摇头,“不曾。”
是不曾,而且大多时候是让黎妈给她泡茶,她自己嫌冷,窝在一处不动弹,一面饮着热茶,一面看书,用茶杯驱寒。
想起这幅模样,李裕不由笑了笑。
永安侯看在眼里,李裕敛了笑意,但知晓永安侯看到了,永安侯也没戳破。等茶杯洗好,用木夹取出,放在一侧备用。
书斋中伺候的小厮上前,换了另一壶水。
这壶水才是煮茶用的。
煮茶需要耐性,永安侯不急不缓,若行云流水,李裕也不着急,两人会不时说上一两句话,但大抵都同煮茶有关,不涉及旁的。
等第一波水沸的时候,永安侯正好说起,“阿茵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喜欢煮茶,一有时间,我们二人就会在苑中煮茶,好像还是昨日的事,其实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李裕安静听他说起,没有打断。
一侧,是壶中开始一点点冒气泡的声音,很应景。
“我同阿茵的母亲是煮茶的时候认识的,那时也不知晓是谁,就是忽然遇到,一道煮茶,兴起时说了十余种茶的煮法,又逐一尝试,不知不觉间,就从晌午到黄昏,还耽误了路上行程,那时觉得时日过得真快,是最好的一个午后黄昏……”
李裕也是头一次听永安侯说起这些。
没有朝中之事,也没有时局焦灼,只有对故人的追思,怀念,却不沉重。如同听一个亲近的长辈说起重要而简单的事,越是平常的,越弥足珍贵。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间。
他早前储君,朝中各个恭维,很少有人同他说这些话。
他认真听着。
“来。”第一波水沸是精华,永安侯盛于他跟前。
“多谢岳父。”李裕接过。
煮茶为风雅之事,再小的杯盏也分三口饮才不算牛饮。
“好茶。”李裕是觉不同。
永安侯笑道,“下次让阿茵煮,她都会……”
李裕:“……”
李裕是想起在离院的时候,温印大多窝在小榻上吃点心看书;要么在梅苑里赏梅,逗猫逗狗;再要么,是逗他,想让她煮茶给他……
李裕支吾了一声,“嗯,好。”
永安侯尽收眼底,继续道,“阿茵的母亲过世得早,她从小就被我,还有她祖母惯坏了,殿下可有看到书斋苑中的那几树腊梅?”
言及此处,李裕颔首笑了笑,“看到了。”
寻常世家的书斋苑里大抵都会栽种兰花,青竹来衬托读书的氛围,亦或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很少见腊梅栽种在书斋苑中的。
腊梅冬季才开,也就是一年四季里三季都没有什么看的,李裕方才就觉得奇怪了。
正好二沸,永安侯一面给他盛茶,一面说道,“书斋苑中早前栽种得是青竹,后来她给我悄悄拔了,换成了腊梅树。”
李裕:“……”
李裕想笑,平日里已经习惯了温印的作风,如出一辙,不稀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永安侯继续道,“只是偷偷栽了,栽得又不好,也养不活,我怕她难过,还得找人换成能养活的,又让人专程盯着别出岔子,还要佯装不知道埋在苑中没有出头青竹被换成了腊梅。”
李裕正好轻抿一口,眼中都是笑意,“后来呢?”
这个故事吸引人。
永安侯也笑道,“后来有一日,终于见端倪了,还要演戏,哦,这处怎么成腊梅了。”
李裕笑开。
这也是李裕头一次见永安侯的另一面。
水过三沸,再饮便淡了,有人喜欢饮淡茶的,但有人三沸后就会弃了。
永安侯开口,“尝尝旁的?”
李裕应好。
再起一壶水,由清汤煮沸,两人依旧随意说着家常,因为方才说起过温印了,便接着温印小时候的事说,旁的一概都没提。
温印同祖母在一处摸叶子牌,喷嚏不断的。
“是不是着凉了?”老夫人担心。
温印摇头,“应当没有,也不冷。”
侯府的屋子比离院暖和多了,要着凉也不应当是眼下。但很快,温印就想起,是不是爹和李裕在说她的事?
温印又喷嚏一声。
温印感觉如果是,那自己的底应该都被爹揭光了才是……
书斋中,永安侯继续道,“阿茵是被我宠坏了,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娘亲过世得又早,我不宠着谁宠?所以阿茵有时会任性,脾气也大,殿下多担待。”
永安侯说完看他。
李裕想起温印会在半夜踹他下床,也会怼他吃虫子了吗,还会抢了他手中的纸页,逼他重写写思楚亭……
李裕会意笑了笑。
永安侯也领会了,遂而放心,李裕这幅表情,那就是女儿没吃过亏……
永安侯握拳轻咳两声,算是粉饰太平过去了,这个话题便也跟着翻篇。
李裕怎么也想不到永安侯的心思,但又明显觉察永安侯更和颜悦色了些,“尝尝这个茶。”
“好。”
***
入夜,李坦回了寝殿,贵平跟在身侧。
今日是贵平轮值,回寝殿的路上,李坦一脸疲惫之色,贵平知晓殿下是今日见了天家的缘故。天家是被架空,软禁在宫中,近日太医说天家身子不怎么好,殿下今日去探望,父子两人最后又不欢而散。
其实李坦入内时,便遣散了旁人,旁人并不知晓他们父子二人说了什么话,但最后李坦一脸怒意出来,也没人敢多问。
贵平跟着一道入了寝殿中,李坦忽然开口,“在他眼里,只有李裕才是他儿子,我不是!”
贵平使了使眼色,殿外值守的内侍官都撤了去。
不当听的,听多了并无好处。
“李裕就是一根头发都比我好,我是他眼中钉,他同李裕才是父慈子孝!”李坦烦躁砸了月牙桌上的墨砚。
殿下都得了贵平的意思,无人敢入内。
贵平知晓他没恼完,也没出声,果真,李坦继续,“孤就是要让他看看,谁才是他的儿子!”
贵平还未开口,殿外脚步声传来,有内侍官入内,“殿下,去永安侯府人回来了。”
李坦正在气头上,但永安侯府这处的消息,他同样想知晓,李坦咽下恼意,“进来。”
“说吧。”李坦没太多耐性。
“废太子在侯府并无异样,刚到侯府,补敬了晚辈茶。”
敬茶?他是天子血脉,若是敬茶,便是拿自己当庶民,他是真磨平了锐气,还是演给他看的?
李坦没吱声。
内侍官继续道,“后来在偏厅,老夫人过问了离院中的事,说的都是家常话。而后废太子同永安侯单独去了书斋,书斋煮了一下午茶,也说得都是家常事。”
李坦沉声,“说什么了?”
李坦反而介意。
内侍官道,“大都是同永安侯府二小姐相关的事,二小姐小时候的事,还有二小姐母亲的事,没提及任何朝中之事和时局,言辞间,多像亲厚长辈和晚辈间的谈话。”
李坦指尖微楞,贵平明显见他脸色难看了几分。
“然后呢?”李坦继续问。
内侍官应道,“然后永安侯府老夫人,世子夫人,废太子,二小姐,和府中的一对龙凤胎一道用了晚饭。寻着习俗,翁婿饮酒的时间要长,小的回来复命时,永安侯和废太子还在饮酒说话,但也同早前一样,这次说的是酒,并无旁的……”
李坦沉声道,“去吧,明日继续盯着,明日回府中第一日肯定消停,看看明日。”
“是。”内侍官拱手退了出去。
李坦似是很累的模样,在小榻上坐下,低声道,“你也出去吧。”
贵平应是。
见李坦伸手轻捏眉心,贵平驻足,“殿下,没事吧?”
李坦缓缓松手,抬眸看他,轻声道,“刚才听李裕同永安侯一道,说家常,像普通长辈和晚辈之间……”
贵平看他。
李裕垂眸,“我想起赵国公了。”
贵平低头,“殿下,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李裕重新抬头看他,而后良久都没再说话。
贵平缄声。
……
离开殿中,贵平到了殿外,临近年关了,东宫里火树银花,一片喜庆之色。他想起那年年关,天寒地冻,他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腹中饥寒碌碌,终于回了万昌街上。
他不敢扣门,从某处翻了进去。但府中什么人都没有,家中的物什也被搬光了。
他想娘让他跑,让他别回来,可他还是寻了回来。
但人已经不在这处。
他不敢久待,半夜里,入骨的寒意袭来,也听到路边打更人路过说起,“听说了吗,可惜了原本有些姿色,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还让人牙子卖了去,得罪了权贵,能卖去什么地方?”
“走走走,别说了,真被卖去下……反正,人早就没了。”
他不知怎么走在路上的,双目通红,浑身打着颤,咬紧牙关,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这条路长。
愤怒让人无惧,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杀了陆平允!
那是他最黑暗的一个年关,丧失了理智,他想去杀陆平允,也根本没想过他是不是能杀了他。
他被黑夜中的马车撞到,马车车夫惊慌失措,他半昏半醒,听到对方说撞死了,快走快走,年关祸事缠身多不吉利!
他也以为他真会死了,但后来又有路过马车停下,他听到车夫说有人被撞了。
马车帘栊撩起,对方看了看他,“救上来吧。”
车夫诧异,“殿下?”
对方淡声,“也是一条命。”
他被抬上了马车,马车上的人朝车夫道,“去医馆。”
他看着对方。
李坦却在看手中书册,“你要是恨口气,就别死,人命有时是比不过蝼蚁,但不是蝼蚁。每个人都有求生意义,你就没有什么不甘心,想做的事吗?”
他动弹不了,但眨了眨眼。
他有,他有不甘心的事,他要杀了陆平允!他要找陆家讨回所有的东西!
李坦收回目光,“那你就好好活着。”
……
夜风里,贵平收起思绪。
云陶慌张上前,“公公,刚刚听到的消息,陆国公的私生子陆秋实死了!”
贵平拢眉,陆秋实?
***
这顿团圆饭,是李裕到侯府吃得第一顿团圆饭,翁婿要在一处饮酒。
老夫人睡得早,用过饭便先离开了。
龙凤胎实在坐不住了,晚些时候,温印和庄氏又带了龙凤胎去玩耍,洗漱后又陪着龙凤胎练了会儿字,偏厅那处来人说侯爷和姑爷还在饮酒,温印又去了祖母苑中。
温印陪着祖母说了会儿话,等祖母睡了,温印才起身离开。
黎妈侯在屋外,同她说起,“殿下同侯爷喝高兴了,怕是还要些时候,让夫人先回,不用再过去了,这两日天冷,路上风大。”
温印点头。
但苑中的路上,他想起哥哥过世,京中又逢乱世,是很长时间没人同爹一道喝酒说话过了,今日李裕在,爹应当高兴……
温印回了苑中,她屋中早前的陈设一直没有变过,都保留着,她并没有陌生感。
她今日晨间就醒,一整日也累了,便先去了耳房中沐浴洗漱。
沐浴时,仰首靠在浴桶里,又想起爹其实很少这样喝酒,当当是想起她的婚事,心中内疚,所以想多同李裕一处,或多或少叮嘱。
思及此处,温印还是起身,不放心,便想着换衣裳去看看。
早前的衣裳就脱在耳房中的屏风后,也不用回屋中去换。温□□中揣着事情,便也没留意屋门打开的声音。
衣裳方才随意挂在屏风处,她伸手去拿的时候没拿稳,直接落在了屏风后。
好在是在耳房中,也不用披外袍去捡。
温印刚从屏风后走出,就见李裕俯身,拾起里衣给她。
温印:“……”
温印愣愣接过,整个人都僵住。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停留太久,眸间沾了酒意,凑近她侧颊,又忽然停住,“阿茵,我好像,喝得有些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能三更一起发了,看一遍捉虫都要看很久
而且内容多
下次还是分两章发
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