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圣诞节过后,过年的日子就紧锣密鼓地到来了。
每分每秒都像是在赶进度。
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笑容洋溢的行人们,内心真的快乐吗?
国际关系和经济形势都不太好, 上个月东北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各方关系都很紧张,也许大家也需要一点儿过年的喜气来冲淡晦暗的心情。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入夜后对面的高楼和园区次第亮起了灯火, 车灯如织, 璀璨如倾斜的银河。万千灯火点缀下, 北京的夜晚繁忙又萧索。
谈稷签完一份公文,面对落地玻璃站了很久。
屋子里漆黑一片, 格外安静。
窗外的世界像放映的默片,那种无声的老电影。
邹泓济等太久了, 终于忍不住来叩门:“老家那边来催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意思是别让所有人等他, 一是不礼貌,给其他人口诛笔伐的借口。
毕竟老爷子大寿,这京中多少大人物都要到场?
二是去晚了露怯, 对他的影响更不好。
之前因为宗政那件事儿,多少人对他落井下石,都在看他的笑话, 如今好不容易平息, 仍有不少声音在唱衰, 说他靠着家族荫蔽脱罪, 调去外面是心虚、避风头,以后再也不会起来了。
“礼物准备了吗?”谈稷问。
“都备好了。”
谈稷按了下眉心,捞起自己的外套:“走吧。”
车在东三环绕了一圈才抵达二环。
东面入口就有守卫, 今日的胡同里格外安静,看这阵仗谈稷便知道这次来的人不少,门前那棵槐树下停满了各色各样的车,不乏特殊牌照。
平日都难得一见的今日像是走批发的。
叫个知情的来看上一遭,定能大跌眼镜。
谈稷进院时就遇上了汪尘,这位老爷子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人眉头紧皱,引着他进垂花门,往西边花厅走,压低了声音:“怎么来得这么晚?厅里都坐满了,就等你。”
一面打量他面上神色,倒松一口气。
谈稷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一脸颓丧,神色镇定沉稳,衣着形貌也得体。
谈稷笑道:“汪叔,我没事。”
这一句,汪尘一颗心就往下落回了。
厅里果然欢声笑语不断,老的少的欢聚一堂。只是,不知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来看笑话的?
这京中形势向来是千变万化,起起落落见风使舵是常事。
好在谈父地位稳固,这些人面上倒真是真心来恭贺的。
谈稷进门,先唤一声“爷爷”,才挨个按辈分来称呼“叔伯”,无一错漏。
他记性好,往常琐事繁多但处理得井井有条,过目不忘。
原本热闹的厅内稍稍安静了些,各自怀有心思,但很快又如煮沸的水一样热闹起来。
谈稷无甚情听了会儿,虚与了几句就离开了,觉得无趣得很。
快9点的时候,汪尘来西跨院找他,说老爷子找。
谈稷应一声去了阁楼上。
二楼,老爷子在写字,谈远山坐在一旁替他研墨。
谈稷上楼时,父子俩对视一眼,谈远山将墨条递给了他。
老爷子未搁笔,只笑了一声:“让你磨个墨都惫懒,这些年站得越高,心气儿越大了。”
“您哪儿的话。”谈远山道,“我给他这个机会。您跟他说说吧,我的话他不听。”
他退出去,谈骏年才直起身,将笔搁在砚台上,和煦笑道:“你爸的话也有些道理,你最近的事儿,传得太难听了,对他都有影响。”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没有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歪,那些本就不对付的、看好戏的人,去解释人家也只会说你心虚,没那个必要。”
“话是这么说,但你真不打算做什么来挽回一下影响?”
“没必要,时间会证明一切。”他目光笃定,并不像是虚张声势。
谈骏年端看他半晌,挥挥手:“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出去吧。”
这就是揭过了,全凭他自己做主。
谈稷默
了会儿,道了声些,由衷的。
看他终于卸下一身防备,老爷子没好气:“别跟只刺猬一样满身戒备,我跟你爸,归根究底还是希望你好的。你啊,脾气也收一收,成天气你爸,也就他不跟你计较。”
谈稷说:“您怎么越发矫情了?”
谈骏年抄起笔作势要抽他,谈稷才笑着闪开:“得咧,您赶我了,这就走了,不在这里碍您的眼。”
晚饭一家人一道吃的,都是自家人,道贺的那些早就走了。
餐桌上倒是难得平和,连叶清辞也没寻由头闹事。
谈稷吃完就搁了筷子道别,准备离开。
“吃完就走?你的规矩呢?”叶清辞喝道,终是冷了脸。
谈稷眉目如常地跟她道别,波澜无痕:“公司还有事儿。”
眼见他走远了,叶清辞心里郁卒,知道他跟自己闹别扭。
母子俩关系本就寡淡,她去找方霓的事儿到底是在他心里种了根刺,加深了这种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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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稷吃完饭回到公司已经是深夜。
路上叶清辞给他来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心烦地将手机静音,扔到后座。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到办公桌后继续看资料。
过一会儿邹泓济就为难地来禀告:“夫人来了,非要见你。”
谈稷皱眉:“让她上来。”
下一秒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叶清辞神色不善地在他对面抻了张椅子坐下,不阴不阳道:“当妈的想见你,还得禀告?谈董,好大的官威啊。”
谈稷微叹口气,低头继续整理资料,语气都没变一下:“您要心里有气,就绕着广场跑几趟,别来我这儿撒。我可不是爸,事儿还多着呢,没那个闲工夫迁就您,再不济就去找我舅,找傅叔。”
叶清辞怒不可遏:“好啊,我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准备了一肚子虎口婆心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她气得起身就要离开。
谈稷忽的出声唤住她:“您等一下。”
叶清辞冷冷转身。
却发现,谈稷的目光同样冰冷,平静眼底隐隐凝着狠厉。
她还未开口,一沓资料已经甩到她面前,横七竖八全散乱堆到她面前。
“什么东西?”
“看看吧。”谈稷只是这样说,低头点一根烟。
叶清辞蹙着眉翻了会儿,气得将其中两张扔回去。
可纸张绵软纤薄,扔到半空就轻飘飘往下坠去。
“他可是你小舅舅啊……”叶清辞又惊又怒,“你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六亲不认了是吧?你竟然威胁我,你……”
“未雨绸缪而已,您别怪我。”谈稷不像是要跟她吵架,只是吁了口烟,和气地说,“你要是碰我女人,我就弄死你弟,话就撂这儿了,您看着办吧。”
叶清辞老半晌才笑了声:“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既然你一意孤行,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懒得管了。你真以为你还能跟那丫头在一起呢?前途都不要了?”
“我没这么想。”谈稷抬头问她,“您跟我爸是联姻,自然不懂。您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吗?亲近了害怕,离远了焦虑,看不到心里又想着,就算以后不再见,也希望她好。这种感觉您懂吗?”
“如果你还当我是儿子,就不要去打扰她了。这不是威胁,是请求。”说到最后,他已经像是脱力一般。
叶清辞直愣愣地望着他,老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未想过,自己眼高于顶、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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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稷的调令下来后并没有对外宣扬,方霓还是从朋友圈的蛛丝马迹中得知。
光是谈艺一个人就连着发了三天相关动态,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字里行间也有打脸某些人的意思。
她哥是下放历练,才不是像某些人传的那样去坐冷板凳,去的这个地方这个岗位向来是个重要起跳的基石。
年后,谈艺还找她吃过饭:“你去送他吗?”
方霓拿咖啡的手停下,表情有些尴尬:“我去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啊?”她的表情天真无邪,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能去送。
“我跟他分手了的。”方霓轻声跟她解释。
在谈艺的世界观里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忌讳的。
“分手了就不能做朋友吗?”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去送他一下怎么了?”
“不合适。”方霓没办法跟一个世界观、性格迥异的姑娘解释那么清楚。
“好吧。”小姑娘颓丧地耸耸肩,“不能理解你们。”
方霓心道,我也不能理解您大小姐啊,永远那么豁达,或者说——没心没肺。
谈稷走的那天她也没去送,甚至没有打听他是坐哪一班车走的。
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去了一趟戒台寺,三跪九叩,替他上一炷香。
那日天清气朗,她挤在攒动的人群里如一叶扁舟,艰难前行。
走到一半也想放弃,那种置身于茫茫人海里不能进不能退的烦躁和无措感,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可她心里始终有种信念,催动着她努力挪动向前。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执着地做一件事,只为个渺茫的希望。
仿佛只有做成了,将那根细弱香插入香炉,就能庇佑他往后顺遂。
不管真与假,在这一刻,爱恨都尘埃落定。
她跪下虔诚地替他许了个愿望,为这半生漂泊划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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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
开春后,方霓的工作也进入了正轨,她原本留京按照既定的行程按班就部。
那个三月发生了一件事。
H市某个基地的大坝因一场特大洪涝而坍塌,造成周边村庄相继程度的淹没,后来追责到承办方的工程部,一番操作下来,不太相干的边缘人士蔺静秋也被追责了。
方霓本想去找魏书白斡旋,后来还是没有去。
恰巧岳平良过来找她,双方打成了协定。
刚到南京工作的那段时间,方霓很不适应。
南京的气候和北京差别很大,雨水充沛,尤其是春夏季,梅雨季更是闷热到她受不了。
以前觉得北京太干燥,两相对比才觉得那种天气相对舒服一些。
在南京的那两年,她没有刻意去打听过谈稷的笑意,可有些事儿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她耳中。
他的风评在逐渐变好,从两年前的被人诋毁、低调离开到逐渐挽回局面和声誉,时间真的证明了很多。
对于那些攻讦他的言语,他从来不会去争吵,只是用行动证明。
事业上兢兢业业、人际关系处理得也不错,人一旦站得越来越高,身边自然少不和谐的声音。
方霓对此深有同感。
那两年她过得也挺顺遂,事业蒸蒸日上。
唯一不顺遂的就是宗智明给她定下的那门亲事。
对方姓赵,叫做赵庭越,她压根就没见过他,据说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二世祖。
决定回京就在这两天,她颇有些心情复杂。
“确定是亲爹,就给你定了这么一门婚事?这个姓赵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啊。”谈艺那天来找她,听完都震惊了。
“没事儿,反正迟早是要退的。”方霓对她笑笑,不是很在意。
隔壁桌却有声音传来,一人道:“你爸真给你定了这么一门婚事?我听说这个宗家小姐从小在乡下长大的,野蛮又粗鄙,什么礼仪规矩,通通没有的。而且性格还……”
后面的话讳莫如深,没往下说。
另一人却清淡笑着回应,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性格怎么样?”
那种语气,真不太上心,只当是听相声似的。
方霓和谈艺一道回头,发现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侧对着他们,穿一身赛车服,肩宽背阔,闲散地坐着。
他眼帘微阖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唇边衔着一点儿客套疏懒的笑意,既不太热衷也不显得过于敷衍。
明明是偏清俊斯文
的长相,可天生一张寡清的脸,好像一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调子,一双眼睛却格外深邃,心思有些深沉。
方霓有那么片刻的恍惚。
因为这人的气质粗看和谈稷有些相似。
只是感觉更不羁一些,谈稷身上那种秩序性更强,年纪似乎也不到三十。
方霓和谈艺对视一眼,总感觉自己被内涵到了。
不过也无意掺和,总不好因为这种事较真的,她拿起服务生递来的咖啡就要走,路过时却被那桌的青年拦住。
“我的咖啡吗?怎么这么晚?”对方径直朝她伸来手。
方霓愣了下,才发现这家店的服务生没有统一制服,对方显然把她错认成服务员了。
“愣着干嘛?”陈锐志一瞪眼,招招手,示意她把咖啡给他。
方霓无语凝噎,刚要开口他已经劈手拿了过去,揭开盖子就喝了一口,皱着眉:“都说要多加糖了,怎么这么苦啊?给我换一杯吧,姑娘。”
方霓都无奈了,回身抓了几包糖就扔他面前:“加吧,您想加多少加多少。只是提醒您一句,吃太多糖容易秃头,尤其是年龄在三十以上的男性。”
陈锐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和谈艺相伴走远,两人脚步轻快。
“……我得罪她了?”陈锐志老半晌才看向对面的赵庭越,“现在的小姑娘脾气都这么大?还有,我看着怎么就三十以上了啊?有这么老吗?我过了年才三十!”
赵庭越低笑不语,眼神平静无波。
这是他第一次见方霓,算不上多么印象深刻,但她回眸时那点儿娇矜不屑的调调还是有点拿人。
晚上回北京,他先去大院那边看他爸。
赵崇德住的这地方,原先是个晚清时的营房,后来改建成这样,但规格总体没变,院里一排的垂杨柳,入秋后便是一片萧条光秃的枝丫。
两个后勤人员在树底下捡拾落叶,看到他纷纷笑着打招呼。
他也笑着点头回应,世家子弟的礼仪周到齐全,过后又敛了笑快步进了东边的一处小院。
他本不是个喜欢社交的人,除了需要客套的场合,很难摆出笑容。
“爸。”他叩门进去。
“怎么有空过来了?”赵崇德在看一份公文,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看到他合上笑了下,让秘书给他泡茶。
屋子里暖气高,他只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
他爸上了年纪后关节时常痛,甭管是办公还是住的地方,入秋后就要开暖气。
“行了,您的这些茶我都喝不惯。”他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我来就是问您个事儿。”
父子俩关系融洽,私底下见面很随意。
“什么事儿?”赵崇德撇盖喝一口茶。
赵庭越说:“听说您给我定了门婚事。”
赵崇德“嗯”一声,头也没抬,等着他的下文。
赵庭越才道:“您这不是害我吗?宗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您比我清楚。”
赵崇德瞥他一眼,意味深长的审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拜高踩低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宗智明是个人精,能在那种情况下独自在南京混出名堂来,能是什么善茬?你多跟他学学,没坏处。”
“就这,您就把自己儿子卖了?”
赵崇德摘下老花镜,不屑:“什么卖不卖的?八字还没一撇呢,过两天姑娘回京,你去见见,不满意就算了。”
赵庭越应一声:“就等您这句话呢。”
转身迈着步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