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结束后回到北京的那半年, 是方霓最平静的半年。
她忙着学业、工作的铺垫,准备的事儿太多了,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别的。
秋初时, 岳平良又从南京折返来见了她一次,说宗智明病了,希望她去看看他,被方霓拒绝。
倒也不算多么严词拒绝, 只说自己学业忙。
望着她平淡到漠然的小脸, 甚至连激烈的爱憎情绪都没有, 岳平良一腔说辞都憋在了心里。
那之后,她和谈稷好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谁也不关注彼此。
她偶尔看到他也是在一些冷僻的新闻里,或一张不甚高清的侧面照, 或者只言片语的时政描述。若非认识这个人, 很少去特意关注的那种。
可每每看到, 她心里还是有种蓦的被针扎一下的感觉。
自以为已经不在意了、忘记了的人,其实在她心里扎根很深。
谈稷确实做到了没有再打扰。
但他们也不算毫无交集。
十月底,方霓去参加一个交流活动, 帮着老师接洽和某制衣集团的技术对接,招待到场的客人。
期间遇到葛清,一开始两人还没打招呼, 约过了几分钟她撇下其余人过来拍她的肩膀, 试探着称呼:“霓霓?”
乍然遇到过去的故人, 记忆的匣子不可避免的被打开。
方霓一时还没调整脸上的笑容, 滞了下才生疏地笑道:“学姐。”
“真是霓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葛清比她大方多了。
还以为她是因为太久没见生疏了呢,反正方霓也是慢热的性格,太久不见难免如此, 没多想,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方霓说一切都好。
聊天时不知怎么就聊起魏书白,说家里要给她和魏书白做媒,弄得她很无语,两人根本就合不来。
方霓只能干笑,聊到魏书白,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谈稷。
葛清也看出了她的异样,想起最近隐约听到的一些关于圈内的传闻,不说什么了。
方霓那天回到宿舍,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久。
她那天情绪真的很差,所以,一开始接到那个陌生的电话时没有去在意。
直到电话第三次断续响起。
“……喂——哪位——”方霓握住手机,觉得不太对劲。
-
“找我什么事?”谈稷跨进门时皱了下眉,这地方实在破百,从外观上看是个废弃的观景楼。
宗政站在台前,下面是一片澄亮透彻的湖水。
谈稷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加之这几日身心俱疲,都靠着褪黑素入眠,精神不是很好,实在不是很有耐心跟他车轱辘。
“有话就直说吧。”
随着时间推移,过去的恩怨似乎如泡久味淡的茶水,没有那么记忆犹新了。
谈稷现在也没有这个心情跟他计较。
宗政回身,近距离盯着他:“胜利者姿态能别摆那么明显吗?现在连搭理我都觉得浪费时间了?谈稷,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傲慢?”
“如果你找我来是为了吵架,恕我没有时间奉陪。”
谈稷真的一点跟他计较的心力都没有,除了用工作麻痹自己他别无他法,私底下一旦卸下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整个人就会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累。
宗政此番找他吵架恐怕是找错人了,他根本没力气应付。
他要走,宗政发了狠,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谈稷,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现在沦为笑柄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是因为你?!凭什么你可以过得这么如意?!”
谈稷甫一和他的目光对上,才惊觉他眼底血红,精神状态不对劲。
他抬手就要甩开他,却瞥见他嘴角诡异的笑容,整个人忽然跌下平台,直直往下坠去。
电光火石间谈稷扑下去死死攥住他的手臂:“你他妈疯了?!”
“阿政,抓紧——”
手臂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谈稷却不能松开分毫,像一种本能。
他原以为快要忘记的一些记忆,似乎又在脑海里重现,那一刻他想起年少时两人一块儿在后海游泳的时光,宗政把水泼他脸上,上岸时光着脚提着他的鞋子溜走了,害他光着脚在那边晾半天,回家还被爷爷骂……
还有他在这里出事,自己脱不开的关系……
千万般理由在心头如闪电掠过,他紧紧攥着宗政的手都在不停颤抖,额头青筋毕现,眼神狠厉起来:“别松手——”
可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陈泰的一声惊呼和方霓的声音。
他没听清,那一刻似乎失去了思考,脑中一片空白,手里攥着的人却狠狠挥开了他。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宗政如破布麻袋一样摔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世界就此失去了声音,一片安静。
……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的规定,被告谈稷因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
“为什么这么对我,方霓?!为什么?!”谈稷眼底都是血丝,濒临崩溃。
而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证人席……
方霓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头都是冷汗。
她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从抽屉里翻出药瓶,抖出两颗服下。
然后就坐在那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搁在柜台上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她掩耳盗铃地将手机静音,抱着肩膀也不敢去看来电显示,脑中一片空白。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那日的画面其实她已经忘记了,或者是自我保护的防卫机制作祟,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清,不记得了……总之,她真的不记得了。
心里也有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发出这样的声音,让她不要去掺和这件事了。
她甚至不敢去搜新闻这件事后续到底怎么样了。
这几日好多人来找她,各方势力较劲、各怀鬼胎。
有心怀不轨的,也有单纯想要探听虚实的……她一个都不想见。
其实她自己也是一片混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她怎么可能出庭指证谈稷呢?可内心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煎熬,是良心的谴责。
她只想忘记这件事,不想去面对,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沙丘里。
方霓都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心里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那个礼拜六,她如往常一样从工作间回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树荫里驰来,径直停在她面前。
下来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一板一眼地伸手:“方小姐,夫人要见你,聊聊吧。”
方霓的眼皮狠狠跳动了一下。
-
这是方霓第一次见谈稷的母亲叶清辞。
进门时,天上好巧不巧下了一场大雨,天空阴沉地像灌了铅,雨势顷刻间扑面而来。
她都快进门了,还是被砸了一脸,匆匆跑进门内时衣服湿了大半,形貌狼狈。
叶清辞坐在窗边喝茶,衣着比平时要朴素,中规中矩,妆容也很淡。
但仔细看,依然是浓颜系的美人,岁月不败。
可满是寒霜,不怎么笑。
方霓是真的畏惧,压根不敢上前。
直到她开口:“怎么不过来?怕我吃了你啊?”
方霓才挪着机械的步子过去坐下。
她全程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对方。
茶香袅袅,仿佛有一层雾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方霓根本不敢抬头。
可依然能感觉到对方锐利冷漠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
巡。
她快要受不住,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着。
“阿稷从小就备受瞩目,要什么有什么,他刚出生那会儿,局势不好,我跟他爸都很忙,不能陪在他身边。后来等他长大了想要再亲近,已经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他有主意,也有主见,但一直都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所以我跟他爸都很放心,从来不插手他的事。”
方霓没有接话,因为不知道要接什么。
“可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很执拗,一旦认定要去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我早就跟他说过,你们这样的,不合适,他偏不听,现在就是报应。”
“报应”两个字像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住了她。
方霓像被踩了一脚碾到地里的蝴蝶,拼命挣扎也扑腾不起来,连挣扎的声音都是微弱的。
叶清辞的目光冰冷彻骨:“你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的吗?就算最后洗清他的嫌疑,他一辈子都背着这个污点。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跟谈家有利益纠葛的人,都会以此为借口攻讦他。而你,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毁了他,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他的污点。”
没有比这更加诛心的。
方霓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雨天路滑,她不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老半晌才感觉到痛感袭来。
抬头,街面上人来人往喧嚣不断,却没有人停下来慰问她。
过客匆匆,都是过客。
一种深深的愧疚在她心底蔓延,浓烈到她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
她甚至想,如果一开始她没有认识宗政也没有认识谈稷就好了,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淋了一场大雨,一颗心,从头到脚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