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方霓离开时, 雨已经停了。
她先到钓鱼台收拾了行李,然后打了电话给钟眉:“……嗯,我先去你那边吧。”
钟眉没说什么, 甚至没有多问,只说帮她收拾出来房间。
陶晶晶和周思菱工作后就搬走了,现在那地方只有钟眉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合租,原本她的房间钟眉拿来堆放杂物了。
收拾不花什么时间, 半小时后方霓也到了。
门打开的那一刻, 她怔愣地拖着行李站在门口, 心里有种空荡荡的茫然。
气温降得太快,连带着扑入室内的还有她身上携着的冷气。
并没有因为稍高的室温得以舒缓。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路上走得快, 雨伞被吹断了伞骨,她半边肩膀都是湿的, 几撇额发狼狈地卷成绺, 贴在苍白的额头。
“怎么了这是?”钟眉忙把她让进来, 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方霓没说什么,只苦涩地笑笑。
回到房间后她就感觉脱力了,坐在那边半晌都没动作。
钟眉原本不想来打扰, 过一会儿到底是担心,来叩了门。
方霓飞快抹一下眼睛,努力扬起笑脸:“进来吧。”
钟眉才端着一杯柠檬水进来, 给她:“喝点儿水吧。”
方霓接过, 低声说“谢谢”。
声音压得很低, 委实也提不起什么心力。
当然也怕声音太大暴露声音里的哽咽。
她一直垂着头, 不用说话也是一副风吹雨打后焉哒哒的模样。
钟眉既心疼又感慨,后来坐在床边浅问一句:“吵架了?”
方霓一开始不肯说,后来还是没忍住, 噙着泪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被人家嫌了。”
钟眉:“……不至于吧?谈公子对你挺好的啊。”
而且前几天不还挺好的吗?
她不理解。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公子哥儿阴晴不定的,实在很难伺候。
方霓这种小呆瓜,指不定就惹到了他。
“别想那么多了。”倒头来钟眉也只能这样安慰她。
到外面,她给陈兴贤打去电话,简略说了一下这事儿。
他略沉吟,说:“成,我回头帮你问问阿稷。”
“麻烦你。”
“这么客气?”他语气里噙一丝笑意。
钟眉也笑,却没说什么。
他俩关系一直都是不对外公开的,各有各的生活,各取所需。
虽然是蛮正常的男女关系,他那种家世身份,说出去难保不被人在背后说道。
陈兴贤结过一次婚,和前妻早就分开多年,不过女方有点神经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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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霓在床边坐了会儿,又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一些。
她去洗了个澡就躺下了,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干别的,好像人已经被掏空。
心里始终空荡荡的,抱着被子缩在被窝里也没觉得多暖和。
她心里很矛盾,有那么一瞬竟然萌生出后悔的感觉。
她想,是不是那时候她低个头就不会弄成这样。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摒弃了。
她是多么贱的人吗?
人家都让她滚了,还死皮赖脸赖着?
不管有什么理由他太过分了。
根本不尊重别人。
或者在他心底里,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值得尊重的存在。
只是过去被甜言蜜语掩盖了而已。
一旦发生矛盾,他某些态度就直观地掩盖不住了。
她原本拿出手机将他从黑名单放了出来,复又拉黑。
过了会儿,又将他放了出去。
没必要,算了,就这样吧。
不要再去格外关注他,难过的只是她自己。
她在这里顾影自怜地内耗,人家也许都没看手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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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方霓就和钟眉一道在出租屋住了。
虞荞听说之后也搬了过来。
她和钟眉不熟,但都是大大方方的性格,三两下就熟悉了。
“先恭喜你考研上岸。”虞荞开了一罐青梅酒,给她满上。
“少点儿,喝不了多少。”方霓忙伸手去拦。
“没事儿,喝一点没事,开心嘛。”
方霓只好随她去了。
过了几天,那种郁闷的心情淡了很多,加上报考成功的喜悦,她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丧了。
方霓所读的这个专业,发展方向很有限,她也想过
出国,后来还是作罢。
综合考虑了一下,决定朝面料研究和工学这个方向发展。
她读的这个专业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更重要的是和朝阳那边的一所研究中心有深度合作,对她以后的路更有利。
她之前查过,那个研究中心对外投资了不少企业,都是重量级,且现在的负责人和她现在要就读学院的院长是一脉的,因为这个专业缺人,进去就等于和那几家企业绑定,达到一个人才对内输送的效果,至少她毕业后不愁一份好的工作。
什么都是虚的,这年头工作稳定、能挣到钱才是真的。
这个专业虽然累,工资是可观的。
方霓不怕累不怕辛苦,就怕未来迷茫、看不到希望。
她宁愿选择稳妥一点、看上去风险较小的路。
希望一步一个脚印,稳中求进就心满意足了。
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让她深刻明白了一件事,什么事在人为?那都是属于金字塔顶端的极少数能人,或者是像谈稷那样天生就自带光环的,不属于她这样的普通人。
做人还是要实际一点。
她和谈稷,到底是不一样的。
有些小习惯、爱好……确实能说到一起,相处也比较融洽,但本质出身、经历南辕北辙,价值观也差别很大。
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也要达到他心里最好的目标。
对于他这样出身高门大户的子弟来说,从小耳濡目染,受家族荫蔽,只要报出名儿没有几个敢不给面子的。从小众星捧月习惯了被追捧,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什么难的。很多她穷极一生都很难得到的东西,他唾手可得。
所以同样一件事,他不会觉得有多难。
这种底气,源于两人截然不同的出身经历和眼界,无法用简单的努力与否来衡量。
那是她无论多努力、都无法企及的一道天堑,谈何跨越?
喝了两口青梅酒,一开始觉得没有多上头,慢慢的脸开始红透,又过了大概半小时,她脸色发白,难受到只能靠在沙发里了。
虞荞和钟眉都吓了一跳,要送她去医院。
方霓摇头,虚弱地抱着自己:“我靠会儿就好。”
有些东西是有滞后性的,这酒喝的时候,她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上头?
入学前的那段时间,她慢慢平复了心境,有时还是去朝阳门外那边打工。
车子驰过高桥,CBD商务区高楼林立,底下沉寂的那个园区相对来说并不多么繁华,门口照例有巡逻的岗哨,境界森严,外面人不能随便进入。
中源创业的深蓝色主楼像独立一隅,距离她很遥远。
谈稷在干什么?
脑子里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左右。
她摇摇头,根本不敢去多想,心里的悲戚像水流漫过一样不断在她心里流淌。
也许他身边早换了人。
他向来是个高效的人,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散,走心时对你很好,离开时绝不留步。
只有她困在过去,要费不知道多少努力才能忘却这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时间辗转到7月底,天气炎热到像一个蒸笼。
方霓衣柜里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成夏装,只挑拣了两件压在秋装之外,当做备用置换。
钟眉最近演了一部小成本网剧爆火,开始得到了公司的资源倾斜,经纪人也换了,这两天她刚接一部滑雪剧,搭档当红小生,在小汤山那边取景。
“来吗?”钟眉给她发消息。
左右她这两天也没什么事,应承下来。
临出门前,她却接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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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园仿照苏州留园而建,是市重点项目,如今已基本建成,位于西城区东南部,背靠一处天然湿地公园,是个纳凉避暑的圣地。
轿车驰入景区,沿着单向车道缓缓驰行,车里一片寂静。
方霓坐在车后座默不作声。
刘琦偶尔跟她搭两句话,斟酌着想说点儿什么,她都是置若罔闻,只“嗯”或者“哦”一下,弄得刘琦非常尴尬。
“……你爸其实也很关心你,前段时间,为了你的事还闹去中源了……”
乍然提到中源两个字,方霓脑海里应激般想起那个人,波澜不动的脸还是有了裂痕。
像承受不住、开始裂开的冰面。
她都不想提这件事了,为什么这些人偏偏还要她想起来。
方霓只觉得荒诞。
其实真的很想问一句方璞和,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她。
车开进留园,兜兜转转停在一处湖心亭边。
前头只有一座直径不到2米的小桥,车辆过不去了。
方霓下来,步行过了桥面。
两面大开的木制雕花门内,茶香袅袅,风格雅致,除了方璞和另有两个客人落座在蒲团上。
方璞和将沏好的茶分别奉给这一男一女,抬手笑着先请。
只是,两人显然不怎么领情。
计秀心瞟一眼,冷冷地将茶盏掼在桌面上:“你少在这儿卖好!如果不是我接到消息,你们俩是不是到现在还想瞒着我?那个小贱人呢?!让她出来见我!”
“方璞和,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是你帮着他遮掩?!这些年,你把那个死丫头认在自己名下,当是你女儿。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方璞和尴尬不已,老好人的面孔快要维持不下去,求助地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宗智明。
宗智明一言不发,拿了根雪茄去了窗边。
计秀心气不过,过去一把抢走他的雪茄狠狠摔在地上:“你们还真是哥俩好啊,瞒得我真苦!怎么,觉得我比邓芳大度是吧?!邓芳不让她回来,你现在倒是想把你女儿认回来了?!觉得我好欺负是吧?!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门儿都没有!”
宗智明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烦,喝道:“有完没完了?!一天天的除了发疯你还会干嘛?!”
这些年他一直忍,结果有人拿客气当福气。
他这两年发展得不错,可以说是步步高升稳中求进,才终于能在宗家站稳脚跟,早不是当年那个一穷二白的可以随意拿捏的养子了。
计秀心被他骂懵了,神色怔忡地站在那。
虽然他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也没像这次这样骂过她。
可见那个贱人和小贱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当年他羽翼未丰不敢将人领回来,便让好友方璞和帮着遮掩,转头应家里牵线娶了她。她心里却是清楚,那个女孩就是他和那个女明星的骨肉。
当时既然他不打算将人认回来,她也就睁一只眼闭只一眼,没想到现在他“高山仰止”,要一意孤行,连她父亲恐怕都难以威慑他了。
前两天她哭着回娘家,母亲竟然劝她忍耐,反正对外那丫头也称作是她的女儿,不损她的颜面,犯不着为这种事情跟宗智明闹翻,到时候宗计两家都难看。
计秀心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怨愤难平,激动起来:“你为了她,竟然要得罪谈家!我看你们两个是疯了!那谈家是吃素的吗?得罪了谈家,大家一块儿玩完!”
方璞和赔着笑递给她一杯水:“嫂子,多想了。谈家不会接纳丫头的,只是长辈们自持身份不好出面,我出面,他们还乐见其成呢。”
计秀心一把挥开他,茶水顿时洒了满地。
她仍觉得不解气,唾沫星子快喷方璞和脸上:“你说的轻巧!你俩前几天导的一手好戏,想让谈二知难而退!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谈家自己不管,任由你们出头?那谈二是那么好相与的吗?他老子都管不了他,你们俩能管得到?小心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将人得罪狠了!”
“宗秉良那个窝囊废,三两下被个小年轻给夺了权!你们俩跟他半斤八两,光是嘴上功夫,真刀真枪的不一定干得过谈二,懂吗?”
她侄子和弟弟还在中源管理层呢,没得被他们拖累死
!
等他们大概谈完,方霓才迈上台阶。
听到这样惊人的大瓜,她内心倒是事不关己,毫无震动。
主要是觉得生父不管是方璞和还是宗智明,都没什么所谓。反正,她对他们都毫无感情。
“霓霓来了,快做。”看到她那一刻,方璞和的表情甚至有些感激。
颇有些脱离苦海的味道。
屋子里有四个人,方霓倒还给他体面,唤了一声“方老师”。
得知他不是她生父的那一刻,过往所有的怨恨似乎都随风而散了。
计秀心不想再留,劈手夺过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第一次,方霓和这位素未蒙面的生父打了个照面。
宗智明外貌俊秀,高高瘦瘦的,凛有威仪,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是非常不错的。
只是,不笑时显得严肃很多,看着她的目光也带着审度,并不算友好。
“坐。”宗智明紧绷的面孔露出一丝笑意,叫人给她倒茶。
只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方霓坐下后一言不发,也不喝茶,只是捧着茶杯转头眺望窗外的湖心亭。
天边下起小雨,在晦暗的天幕下织起一张灰色的小网,视野里朦胧沉闷,色调不甚清晰。
夏日湖面上本该是莲叶田田的勃勃生气,如今却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方霓深吸一口气,凉气入鼻,呼吸意外的顺畅。
“别再跟谈老二来往。”宗智明说,“谈家那样的门楣,你高攀不上的。”
他惯常冷淡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
方霓仍是呆滞漠然的脸,不回应,也不反驳。
宗智明皱起眉,平日工作上那副面孔就不由带上了:“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
方霓被吓了一跳,握茶杯的手一抖,才抬头望过来。
宗智明心里有些懊悔,看到她的脸,又愣住了。
她脸上虽然平静,透出来的只有冷漠,似乎看着一个陌生人。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火气也被瞬间浇灭。
与此同时升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
他的身影颤了颤,眼底泛起一丝浑浊,老半晌才重新站直,只是,语气里多少是失去了刚才的意气:“知道你恨我。不过,当年我自己都自身难保,谈何保护你跟你母亲?我不想说我这些年有多么艰辛,你不认我这个爸也罢,但有一点,跟谈家那位保持距离吧,这是为你好。”
说起这四九城里的世家大族,谷家、宗家、邓家……一个两个似乎都能排上,都为外人津津乐道。可那些墙外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差距?
光是谈远山那样的高位,翻遍这几个世家都找不出第二个。
斗也斗,都想着压制谈家继续往上,可哪里压得住?也不敢得罪狠了,不过是小辈间的小打小闹,都闹不到上一辈那儿。
他也算看清了,谷家加上宗家、刘家都不可能对抗谈家,所以早早申请了外放,避开这旋涡。
谈家那种门楣,不是一般人可以够得上的,何况如今宗家和谈家的关系也算不上好,未来发生什么,犹未可知。
到底是自己的闺女,他不可能让她涉险。
“你以为你妈妈真的是自杀吗?”
“霓霓,听一句劝,拿点好处就收手吧,你跟他,不可能的。”
方霓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原是被窗外飘进的冷雨猝不及防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