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霓坐下没多久才发现, 这地方的下午茶也都是现做的,也没见他点菜,就一道道依次上了。
精致各异的瓷盘, 盛着分量不足却极为精致的几道茶点陈列在木纹桌上。
支摘窗外,微雨濛濛,日光变得有些稀薄。
端盘的小姐姐穿清一色的古法旗袍,身量曼妙又不刻意凸显曲线, 飘逸又雅致, 全然不似那些低端会所裹得格外肉-欲。
一行进来的几个样貌身段都不输给一些荧屏上的明星, 冰肌玉骨,给端茶递水真浪费了。
可谈稷看都没看一眼, 像是习以为常。
一张张明媚的笑颜对着他,他是个木头。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样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 都会觉得他是个很难说话又板正的人, 事实上并非如此。
“新鲜出炉的五仁月饼, 吃过吗?”谈稷摊手一指手边一长条木盒。
那食盒分两层,最上面有雕花手柄扣着,以供手提。整体是妆奁形状, 格外精致,上层摆着四枚五仁馅的,下层是荷花酥和龙井酥等混杂的四种点心。
方霓迟疑。
“不喜欢?”谈稷笑。
“五仁的很难吃啊。”她回忆起了小时候超市里的五仁, 印象不太好。
青红丝味道一言难尽, 还有那干硬的饼皮。
“尝尝。”谈稷递个眼神给一旁的服务生。
女孩忙弯腰用刀切开一块月饼, 均匀分割成六份, 其中一小份夹给方霓。
“怎么不切成四份啊?”方霓脱口而出,由衷的。
女孩都楞了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回, 求助地看向谈稷。
谈稷要笑不笑的:“‘四’?好听吗?”
方霓也意识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也对,这种高端场所都忌讳,现在卖房不少都规避“四”这个数字。
在谈稷的再三邀请下,方霓到底还是尝了那五仁月饼。
味道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想,饼皮松软软糯,很有弹性,里面的馅料也丰富香甜,有一种说不出的酥香味。
其实她也听过现在市面上的五仁都不是真五仁,为了易于保存还做得特别硬,但她没尝过,一直都觉得五仁能好吃到哪里去?
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这新鲜出炉的正宗五仁确实好吃。
她这副乡巴佬的样子逗乐了谈稷,他忍不住牵了下唇角。
这一笑,缓和了几分他脸部刚毅的线条,以及眉眼间那种笃定的冷峻。
看到他笑了,方霓才笑了,原本抑郁的心情也好了些。
“这几天住哪儿?”谈稷问。
“学校啊。我还能住哪儿?”她才不信他不知道。
之前他们都开了手机的定位,他肯定能看到。
哦,她把他拉黑了。
想到这儿,方霓的表情窘迫了一下。
偏偏他还要问一句:“消气了?”
“没生气。”她嘴里硬,又咬一口软软的月饼。
“没生气你拉黑我?”谈稷挑了挑眉。
“看你不顺眼。”继续嘴硬。
谈稷笑着点一点头,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了。
目光瞥到她的新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喜欢?”
“百多万的包,能不喜欢吗?”
“那给你每种系列每种颜色整一个。”他开玩笑,给她添茶。
换的另一种绿茶,清香扑鼻,叶片较一般的茶叶更大更舒展。
方霓好奇:“这什么茶?不会又是什么特供茶吧?”
在她的印象里,他喝的就没有什么便宜货。
“桑叶茶,一朋友送的,地里一抓一把,不值钱。”
方霓倒有些惊讶了:“你也喝这种不值钱的?”
“值钱的给
懂欣赏的人喝,这叫因地制宜,因人而异。”
她微微点着头,过一会儿觉得不对:“拐着弯儿骂我?!”
谈稷终于忍不住,朗声一笑。
这反应也是没谁了,骂她估计都听不懂。
笑过后她脸上的表情就落了,低头默默咀嚼着一块月饼,吃的速度越来越慢。
方霓也不想如此,但她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像秋夜的风不经意吹进心里,空荡荡的凉,不是冰凉刺骨的冷,却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一点填满她柔软的心房,无法反抗,凉入骨髓。
“我跟谷平雪没什么。”谈稷淡淡说了句,将涂满果酱的面包片分了一片给她。
方霓道谢,接过来,没接这话头。
过一会儿才开口:“没睡过?”
在她的认知里,他们这类人谈没谈过女朋友和睡没睡没搭嘎。
睡过的不一定是女朋友。
谈稷都笑了,语气有点促狭:“我在你心里的信誉分就这么低?”
不知是不是在笑话她明明心里不对付,却还要一副装作满不在乎不经意问出的矫情模样。
“你回答有没有就行了。”
“没有。”
“暧昧呢?”
“没完没了了是吧?”他无语,“说没有就是没有。”
“你这么讨厌她,我以后不理她就是了。”
方霓有点儿讪,觉得自己得寸进尺。
但过一会儿又有点别扭地说:“这样不太好吧?影响你人际关系了。”
他们这样的人不管私底下关系怎么样,面上该有的面子要给到的,毕竟家里都认识,不好让人下不来台。
只是,刚才都那样说了她如今又反口,多少有点茶香四溢。
谈稷只是无声地笑,没揭穿她。
方霓面上浅红,嘴里却吃得欢快了些。
她承认她是开心的。
虽然这样有点幼稚,很像小朋友拉帮结派,我不跟她好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也不许搭理她!
幼稚,真的幼稚。
难为谈稷肯陪她玩这种游戏。
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中,谷家虽然有些家底,跟谈家是没法儿比的,别说底蕴没法比,她家这一代在仕途上又没什么厉害的人,已经在走下坡路,败落是迟早的事。
对于这样的人,若无利益冲突,谈稷一般不会去开罪,多少给点儿颜面,当积善缘,但也没必要非要跟对方有什么来往,断就断了,没所谓的。
其实不难看出谷平雪对他有那意思,倒不一定是喜欢,就是想借着他这份助力给自己谋取点儿便利。
不过她是个聪明女人,从没明说过。
方霓不明白,就是能在他身边多露露脸,能得到的好处也是一般人难以估量的。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喜欢,都是利益。
“给你挑了两辆车,换着开,以后别嚯嚯我那几辆可怜车了。”谈稷说。
方霓皱一下鼻子:“嫌我车技烂?”
她这是娇嗔的口吻,正常人不该哄着?
谁知他很不客气地说:“何止是烂?”
方霓:“……”
-
谈稷给她准备的新车陈列在地上车库,一辆白色的宾利欧陆GT,还有一辆冰雪蓝的劳斯莱斯魅影。
谈稷说上学不适合开太高端的,就选了这两辆,但也不好开太差的,免得叫人看轻,出门不方便。
方霓觉得有时候跟他很难沟通,几百万的车他觉得不是“很高端”。
这源于生活和认知上的差距,很难更改。
但谈稷显然不可能放低身段来适应她。
“不喜欢?那我让钟延去换。”看到她的脸色,谈稷说。
“喜欢。”
“喜欢你板着一张脸?”
“就是感慨一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谈稷抬手就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方霓“哎呦”一声捂住,伤春悲秋不起来了。
翌日谈稷得空,又恰逢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他带她去蟒山玩。
方霓以前觉得爬山没什么,看着很简单,但轮到自己爬就不一样了,才过栈道她已经累得不行。
“累?”谈稷递给她一瓶水。
方霓拧了一下没拧开,手还有些发抖的脱力。
她又把水拍回他手里:“拧不开!”
生气的样子像是把爬山不开心的怒气也发泄到他身上了,谈稷笑得不行,手把手给她拧开了再递还给她:“这样行了吧?我的祖宗。”
“谁是你祖宗?”知道他一句戏言,她的脸颊还是有些发红。
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个人,如普通人一样投身于茫茫人海中。
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
后面的路是谈稷牵着她走的。
午后的日光一照,身上暖洋洋的,不由沁出汗来。
谈稷递给她帕子。
她没接,把脸凑过去。
他怔了一下,皱着眉头替她擦去汗。
旁边一单身小哥一副鄙夷的模样,满脸写着“秀恩爱死得快”。
谈稷不经意侧身,他脸上的表情又收了,傲娇又别扭地别开脸。又满脸写着:丫的比他还帅!
方霓当看乐子,唇角的弧度没抚平过。
那小哥又一转身,目光对上她的脸,又满脸的不自在,显然被惊艳到了,连前面同伴跟他说话都没听到,失神地看着他们走远。
“出来爬个山也要到处放电?”谈稷淡淡道。
方霓回头看了眼那个还痴痴望着她的男孩子,在他受宠若惊的目光里,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回头时也心情颇好。
“魅力无边,没有办法。”她转着手里不知道打哪儿拔来的一根狗尾巴草,快要跳起来了。
谈稷卷起袖子,从背包里取了瓶水来喝。
方霓将身上的小背包塞到了他的大背包里,做完后拍了拍手,美名其曰“锻炼你”。
谈稷哭笑不得:“每次一轮完了就说起不来了,虚的不行。是谁需要锻炼?”
方霓忙去捂他的嘴巴:“这种事儿拿到外面来说?!”
又做贼似的四处看,发现没路人关注这边才松一口气。
而且——
“我哪里虚?!”男女体力本来就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是遇到他这个大BUG。
“真不虚?”他笑望着她,一本正经,“那成,我们晚上再试试。”
方霓不理他了。
后来她实在爬不动了,是谈稷背她上去的。
魏书白、顾子明他们在一个花房餐厅里等他们,点心已经上了,各就各位,就等他们俩了。
“这边没什么好吃的,将就一下吧。”赖志泽说,目光扫过方霓,赞了句,“霓霓今天真漂亮。”
方霓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一副被爱情滋养过的模样。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卫衣,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无需粉饰,青春靓丽不施粉黛的模样已经够吸引人,白皙无暇的小脸上红扑扑的,运动过后更明媚迷人。
“吃什么?我去给你拿。”谈稷回完了消息,起身伏在她耳边。
再自然不过的一个动作,对面几人都一副见鬼的表情。
连顾子明,嘴里叼着的薯片也掉了下来。
方霓倒没有注意,习以为常的样子,抬头跟他说了些什么。
谈稷微笑应下:“好,你等一下。”
就拿着她的那份餐盘去外面取餐区给她拿吃的了。
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他低头认真挑选的样子。
方霓感慨他记忆力好,那么多东西,她说一遍他就记住了,不愧是干领导的。
其余人在感慨,太阳打西边出来。
“就这你还觉得稷哥对你不好?”顾子明都看不下去了,觉得她有点恃宠生娇、不识好歹。
“我哪里说他对我不好了呀?”方霓弱弱道,下意识摸了块薯片来啃。
她心虚的时候,眼神躲闪、嘴里要赛点儿什么东西才能安心。
顾子明:“谈艺说你把他拉黑
了。”
钟毅原本低头在吃东西,闻言差点呛住。
顾子明一指他:“你说。稷哥对她是不是没得说?我就没见他这么低声下气讨好一个人,跟鬼上身一样。”
低声下气倒也算不上,但确实是身段软到不行了。
钟毅是几人里最安静的,戴着眼镜,一副乖乖仔的样子,看年纪跟顾子明、赖志泽差不多,其实是跟谈稷一辈的。只是他父亲就一副部,不算多高位,前些年还犯了错被派出去了,所以他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一直不怎么强势。
这种话题,他都是默默听着的,很少参与。
被一帮人盯着,也不免讪:“稷哥是很少讨好女孩子的。”
“很少个P!就没见过!”顾子明又看向方霓,“我们都怀疑你给他下降头了。”
方霓无语地翻了他一眼:“我要有这本事,还那么努力搬砖?”
“你现在也不需要努力搬砖啊。”他哈哈笑。
方霓也笑笑,只是笑容有点浅。
她当然听得懂他的潜台词,跟着谈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什么资源没有?
魏书白半开玩笑地说:“他说的也没错。让阿稷给你办两个展,再找几个业内名人帮忙宣传一波,然后炒作两下,直接就出名了,需要这么辛苦?”
他表情平淡,倒无什么恶意。
说的确实也在情理中。
服装设计这行,不少大牌设计师的名气就这么来的,设计好坏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丑得出奇,拿钱开道,拿资源置换,几个圈里名人帮着互推一波,名气自然就来了。而且以谈稷在京圈的地位,别说那些所谓的大牌设计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多少大人物趋之若鹜想攀上他的关系,只要放出风声有的是大把想倒贴过来攀她的。
方霓也能理解,对他们这类人来说,努力其实是一种笑话。
好比明明有两条道,一条几步就能到可她偏偏要选那条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
但方霓也有自己的坚持。
什么都走捷径,她怕迷失了自己,到时候更加内耗。连努力的方向都失去的话,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其实很可怕。
就拿谈稷自己来说,尽管拥有很多,他的人生目标其实一直都非常明确,对标的是他父亲。
他曾对她说,他想要成功,所以才那么努力经营。
方霓怔了一下,说他已经很成功了啊。
他就笑了,但也没解释什么。
谈稷替她拿完食物回来,又问她有没有想喝的,接着报出了这边的五六种饮品的名称。
方霓还没开口,顾子明先受不了:“什么玩意儿?这能入口?就没点儿像样的?”
话被打断,谈稷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顾子明下意识坐正了,安分地低头佯装翻菜单。
魏书白忍俊不禁。
“咖啡吧,这个应该不是速溶的吧?”方霓指着手机上扫码出来的菜单问他。
谈稷支在她身侧弯腰,简单的一个动作,像是把她圈在怀里似的。
还有不少人看着,方霓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侧头望一眼他俊美专注的侧脸,心里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亲吻他。
那种感觉,好比有千万只小蚂蚁在她心里爬,忍不住想要跟他做一些亲密的事。
好在她理智还在,没有喝高,知道旁边还有其他人,佯装低头喝餐厅免费提供的蜂蜜水。
此刻内心也像是摇晃过的蜂蜜水,不断地冒出一些甜甜的气泡来。
其实她一直都很渴望亲密关系,但又很害怕跟人太过靠近,怕得到后又失去,所以忍不住患得患失。
“这种店的咖啡虽然不是速溶的,但奶加的都很少,会比较苦。”谈稷提醒她,解释得很耐心,“或者更没良心一点的,直接加伴侣,也就是奶精。”
方霓小脸都皱起来了:“我喜欢那种奶味浓的拿铁,不要那种只加一点点的,我也不喜欢奶精。”
“我一会儿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加点儿钱,让他们给你多加一倍的奶。”谈稷笑道。
她的眼睛又亮了:“那你一会儿跟师傅说,给我多加一倍的奶。”
眼底对他的崇拜更加浓郁。
如果是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种折中要求了,为了方便也都是默默接受了。
谈稷点头,又叮嘱她乖乖坐着,他去给她要咖啡。
方霓乖巧点头。
桌上其余人都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看到后面都麻木了。
见惯了谈二公子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的模样,这副样子实在难以接受。
但是看久了,又觉得是同一个人,只是面对不同人的不同面孔罢了。
他这人面具多,不能因为戴久了一张就觉得他就是那样冷肃的、不近人情的一个人。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有自己炽烈的、压制不住澎湃情感的一面。
最后一个到的陈兴贤推开玻璃门后就站在那边,围观了全程,等谈稷越过他去了外面才慢慢过来,还没反应过来,笑着坐下:“他这是在干嘛啊?”
魏书白瞭了他一眼:“老孔雀开屏,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