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小时的行驶, 车在东平路某个不起眼的地段停下。
方霓下来后犹豫着回头:“……”
话音未落,司机已经指挥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在帮她搬行李了,见她回头还礼貌地冲她颔首。
高高院墙阻隔住了视线, 看不清这栋老房子里面的区域有多大,唯有门口两扇半敞着的铁门可以隐约窥见院子里的风貌。在这种地段,这样的房子显然不是一般的上流人士可以拥有的。
方霓以自己不算好的历史知识勉强辨认,这可能是民国时的一处公馆。
她以前来过这儿, 据说是那时权贵的聚集地, 这是政府明文规定永不拓宽的路段, 不少独特的老建筑都保留了下来。
“东西老张会帮你放好的。走走?”谈稷发完消息,从车里下来。
方霓点了点头:“麻烦你。”
谈稷笑:“这么客气?”
方霓也笑笑。
路面并不算多么宽阔, 两旁是茂盛的梧桐树。
日光下,除了伞盖接连般的巨大阴影, 只在枝叶罅隙间筛落细碎的光斑。
微风徐来, 像摇曳着碎金, 有种时光错乱的复古感。
谈稷说他来这边大概公干一个礼拜,问她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差不多吧。”方霓说,“时装周三天, 去C家的专卖店看看可能需要两天……”
她还真的掰着手指数了数。
谈稷低头看她,觉得她对待工作有种莫名的较真感。
“以后打算一直做这行?”谈稷状似不经意地道。
“嗯,蛮喜欢的。”
“不觉得辛苦?”
“哪行不辛苦啊?”方霓无奈地看他。
后面传来鸣笛声, 谈稷抬手将她护到身后, 示意她往里站一站。
聊着聊着他接到个电话, 给她递个抱歉的手势, 去了树底下接听。
方霓觉得他确实很忙,出来这短短一会儿,电话接了好几个。
虽然不用亲力亲为, 很多事情要他判断、下决策,光是开会、调研、参加各种饭局就够喝一壶了。
“不好意思。”谈稷挂了电话过来。
方霓说:“忽然觉得做领导也没那么舒服。”
谈稷低头看她。
不过她很快抿了下唇,嘟哝:“我真是太监替皇帝操心。”
谈稷发出愉悦的笑声。
方霓暗暗看他,幽怨的一眼。
可不是嘛,自己每个月拿着几千块的实习费,操心他这种衣食无忧别人上赶着巴结的大人物?
谈稷侧头时正好捕捉到她的眼神,顿了下。
原本是小姑娘幽怨埋怨的眼神,落他眼里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娇嗔的味道。
方霓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如烟似水,明眸善睐,生气时眉眼间更有一种娇态,给人一种鬼主意很多的感觉,十分惹人怜爱。
谈稷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方霓也意识过来,自己这劲儿太过了。
以他们的关系,不太恰当。
她转头佯装去看两边建筑,嘴里佯装嘀咕:“南方的这些城市,也大差不差嘛……”
欲盖弥彰地一目了然,实在可爱。
谈稷忽然就改变了初衷,问她:“晚上有个饭局,你跟我一道吗?”
方霓回头:“……饭局?”
“嗯。”谈稷言简意赅地解释,“放心,不是什么严肃饭局,我爷爷以前的一个老部下,他女儿生日。”
知道他落地上海后,想方设法打听他住处的人一堆,手底下的人口风再严也架不住这帮跟蝗虫一样的人,好在没眼力见的还是少数。除了几个必要的,陈泰一概替他谢绝了。
方霓本来不想去,有点怯场。
他再三保证只是一个简单的小辈的生日局,她才答应他去了。
“我要换身好点儿的衣服吗?”方霓路上问他。
谈稷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本能地捂住胸口。
谈稷:“……”
她带她去购置了两套衣服。
没有牌子那种高档制衣店,店面看着不起眼,面料的质地、做工都是顶级的,老裁缝还给她当场改衣。
方霓觉得对方的水平远比那些她见过的所谓有名的设计师强多了,那些都是炒作出来的,手底下一整个团队,可能很多衣服都不是自己设计的。
方霓跟他交流了一下,觉得收益颇丰。
沟通中得知对方是老上海人,这店铺前后都是自家的,祖祖辈辈都干这个。
方霓看着门可罗雀的店面似乎有些懂了,只做那种熟客生意。
谈稷给她挑的衣裳都蛮日常的,属于看着不会很夸张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那种,简约又大方,奶茶色的大衣搭一件米色的针织毛衣,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只在领口加了条围巾和一枚宝石胸针。
是比较修长的枝叶形,不太规则,白钻为基底,和一圈菱形的绿钻互相缠绕,非常别致。
方霓本来只是觉得这枚胸针漂亮,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后来才知道这是上个世纪40年代的产物,比她的年纪还大,最值钱的不是上面的钻石而是这种特殊的工艺。
谈稷很多东西看着很普通,但随便拿出来一件都可能是古董。
处久了就发现他不喜欢太夸张的东西,但绝对有质感。
方霓临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果然人靠衣装,她觉得自己成熟温婉了。
“以后可以试试这样的衣着。”谈稷点到即止地点了她一句。
方霓:“……你是想说我以前穿得幼稚吗?”
谈稷:“那倒没有。你不是快工作了吗?轻熟一点更适合。”
方霓承认他说的有点儿道理:“那好吧,我考虑一下。”
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考虑一下是给他面子似的,他回头觑她一眼。
也真是服了。
到了康平路那边,人流已经非常稀少。
再往里遇到岗哨巡逻,谈稷要掏证件,过来个头头模样的,严厉地训斥了那人两句,客气地把他们让进去了。他似乎认识谈稷,还笑着跟他说了两句,不过面上还是看得出几分不自在的拘谨。
越往里越安静,方霓有些不安地快走几步,本能地挽住了他的手。
他看了她一眼。
她脸有些红,目光飘开。
后来进了一处外观不太起眼的花园洋房。和她想象中的生日宴会不一样,人不多,也不吵闹,甚至小辈都只聚在后面的八角厅里没过来。
谈稷温和地交代了她两句,让个模样漂亮的姑娘领着她去玩了,自己则和主人家在客厅里说话、喝茶。
那姑娘一点架子都没有,穿一身有些复古的改良式骑装,叫钟文嘉,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个子不高,但非常老道,很自来熟地把她介绍给八角厅里的其他朋友。
大家都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方霓便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跟着一道喝茶、嗑瓜子。
完全没有她想象中那种可能难堪、尴尬的场景。
不过,她还是有种游离在他们之外的感觉。
很多话题她根本参与不进去。
不用有人刻意提醒,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方霓注意到,他们提起谈稷的时候大多会喊“谈先生”、“二公子”,自认为亲近一点的厚颜喊一声“谈二哥”。
他在家里排第二,上面还有个在军区的哥哥。
这在圈里不是什么秘密。
“聊什么呢?”快5点的时候,谈稷从客厅过来,不经意就出现在了她身后。
在所有人或惊异或诧异的目光里,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
方霓明显就感觉厅里的气氛变了一变,不过没人不识趣地开口询问什么,挨个跟他打招呼。
谈稷撇下他们,带着方霓离开。
花园里没什么好看的,看着大其实这种花园能参观的实在寥寥无几。
方霓踢了踢脚下的鹅卵石。
谈稷的态度,似乎决定着他们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方霓能感觉到之前他们对她那种看似客气实则疏离轻慢的态度。
“不开心?”谈稷问她。
方霓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你刚才就不该犹豫。”
方霓:“……”
他单手插着兜,侧头对她一笑,夕阳落在他身上,定格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疏懒自在:“刚刚没介绍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方霓怔一下,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不过她确实瞒不过他的,心事都在脸上。
谈稷转头眺望远处,凉薄地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除了钟家,我跟这些人都不熟。”
他说得隐晦,方霓却听懂了。
这些人,层次还够不上,没资格让他解释介绍什么。
她甚至品出了几分潜台词,他们没资格评判她什么,她也没必要去在意。
可她不是他,她很难不在意的。
他是他,她是她,他们是什么关系?她能借着他的光鸡犬升天吗?
不能。
至少在别人眼里不能,他们并不会因此高看她一筹。
谈稷虽然很聪明知世故,但有些事情其实他并不能共情。
他这种子弟从小被捧惯了,走哪儿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他估计不能理解她这样的人那种怯弱、处处小心的心理吧。
谈稷似乎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你要实在在意,一会儿吃饭时我郑重介绍一下你。”
方霓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默了会儿还是摇头:“算了。”
这种欲盖弥彰的事儿,何必?
很像暴发户一朝得势就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
她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搞笑。
那天应酬还是晚了些,方霓陪着他在钟家逗留到8点才回去。
谈稷原本答应陪她出去逛逛,8点半的时候又接到电话,去了书房接听。
这个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他结束工作都晚上9点了。
方霓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光着脚丫窝在沙发里。
客厅里一盏灯都没开,淡淡的白光从电视机屏幕里映出,照在她脸上只有稀薄的光亮,小小的人就那么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莫名有些落寞。
好像一触即碎般的雪花一样孤独。
她无疑是懂事的,看着好像很天真,其实心里门儿清,有时候就是装作不懂。
毕竟有些事儿说穿了也不太好看,大家脸上都难看。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碰她,真拿她当一个小辈照顾的,搞兄弟的前女友,这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而且他以前觉得自己不喜欢这种柔弱纤细的类型,他喜欢有点儿肌肉线条的,历届女友都是攀岩、潜水的好手,再不济也是常年健身房泡着的那种。
电视里的女主角演到高-潮片段,眼泪不断往下淌。
方霓抽了两张纸巾,压着眼角,结果越流越多。
谈稷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直到她抽完这半包纸巾才走过去。
因为此刻电影结束了。
“啪”的一声,室内灯光亮了起来。
“你工作完了?”方霓连忙擦去眼角的泪痕,觉得有点难为情。
谈稷点头,在她身边坐下:“看的什么?”
方霓跟他对视:“《泰坦尼克号》。”
他点了下头,跟他想象中一样。
无聊的骗小女生的爱情电影。
方霓:“……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谈稷要笑不笑的,起身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奶茶味道虽好,不利于健康,以后还是少喝。”
方霓没想到他都开始管自己了,偏偏没法儿反驳。
他这人就这样,不熟的时候客气,面子工程做得极好,上次她都没要他就让助理去给她买了。
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就岔开话题,始终拿她当小孩。
“你不要笑,我们女生比你们感性,这是生理因素导致的。”
“说到生理因素——”谈稷顿了下,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撑在了她身侧,一只修长的大手还扣着沙发边缘。
高大的身形完全将她禁锢在他和沙发之间。
“水特别多,也是生理因素吗?”
方霓愣怔了两秒,撞入他含笑的眸底,尽在不言中的无声调侃。
她脸登时就涨红了:“流氓!”
谈稷忽而闷笑,心情极好,疏懒地起身,以最舒服的姿势倒在了沙发里。
他的腿是真的长,包裹在哑光灰的西裤中,隐约可见腿部的肌理轮廓,别有一种倜傥矜贵。之后没跟她说话,脚随意交叠搭在茶几上,他低头翻起了一份文件。
他私底下一直这么随意。正襟危坐?不存在的。
跟人前那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过也可能是这会儿熟悉了一些。
其实说起来也奇怪,他们认识三年多了,还有了亲密关系,但始终有种不远不近的感觉,这与谈稷人际交往时惯常的保留、她心里的疑虑都有关系。
好感是一方面,但人生观、价值观、经历性格差别太大了,其实很难真正成为亲密无间的人。
而谈稷和魏书白那样的人,就算十年不见一见面估计也能立刻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方霓见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回了趟房间,回来时手里拿了件西装,替他搭上。
谈稷夹钢笔的手顿住,推一下眼镜玩味地看着她。
他戴这种细金边眼镜总显得很斯文,但轮廓硬朗,锋利感太强,镜片后一双冷淡的眼睛侵略感十足。
方霓避开目光,在旁边坐下:“还工作?”
“签了就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他转了下手里的钢笔,笑着说。
似乎是在打趣她什么。
她本身没有催促的意思,就是客气一句,被他这样说着倒显得自己格外别有用心似的。
方霓忙别开眼神,不吭声了。为了缓解尴尬,取出手机趴一边打算打一局游戏。
谈稷无声地望着她的背影。
薄款的毛衣遮不住曼妙的曲线,
紧窄的千鸟格裙子包裹着半截细软的腰肢和臀部,比例极好。
谈稷眸色变深,手里的钢笔已经抵了上去。
方霓怔了一下,乍然被偷袭,冰冷坚硬的触感落在最柔软的地方,她都没反应过来。
半侧过身,有些懵懂地看向他。
“本钱不错。”他低笑,隔着衣料漫不经心地转了下手腕。
笔尖抵着那一条幽密的曲线缓缓往下。
分明他面上一派清贵正经,可做的事情真是……方霓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拍开。
这人惯会一本正经地调戏人。
其实方霓对他还挺好奇的。
处久了觉得他应该不是那种风流随便的人,工作忙得不行,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越界的异性。
且位置越高所受瞩目越多,为人处世就越谨慎,他这样的背景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抵达的地位,不可能乱来,有些传闻听听就行了。
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轻易地叫人判断出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且他有时候也确实不怎么正经,会得很,宗政都不会的花样他信手捏来,不可能没点儿经历。
方霓实在不敢说自己了解他。
介意肯定算不上,都是成年人了,谁能没点儿过去?
就他们这关系,也远远没达到会介意的地步。
他就从不介意她提到宗政,虽然他自己不会主动提。方霓觉得他无所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无所谓那种。
也许这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很正常。
要是平时她肯定不敢乱问,那天他之后一直在看文件,她就去了他的酒柜前:“这些我可以喝吗?”
他头也没抬:“除了我书房里那盏绿色的老台灯,这屋子里的其他东西,你随意。”
方霓哼一声,踮起脚尖已经去拿酒瓶:“红颜知己送的啊?”
他无语:“我姥姥的。”
方霓咯咯笑。
谈稷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很开心的得逞的样子。
他也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知道她在刺自己,可这饵还是忍不住咬,不像旁人,他压根不想搭理这种弱智伎俩。
她乐颠颠地拿回来一瓶酒。
白色酒瓶,在一堆洋酒里很特立独行,她喜滋滋地嗅了嗅:“这个应该不贵吧?”
她想当然地以为那些一串外文的、她看不懂的酒肯定更贵。
谈稷沉默。
她可真会挑啊。
汉帝茅台,两年前他南下考察时一伯伯送的,那人年轻时还跟他爸一个单位待过,承过他爸的情,不过后来调派去了武汉仕途上再无寸进,就没什么交集了。
但人也无所谓,性子直爽,本身就不是对这方面特热衷的那种人,如今儿女双全都有出息,一家人日子过得很惬意。
方霓不认得这酒也正常,她平日喝最多的白酒就是二锅头。
她对品酒一窍不通,就喜欢那种酒精上头微醺的感觉。
见他含笑不语,低头继续翻他的文件了,方霓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点。
“什么东西嘛?!”她喝了一点搁了。
“不好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晦的笑意。
这种酒本来就是珍藏用的,也是人家赠予的一片心意,他自己也没尝过,倒是让她得了先。
“也不算不好喝,就是……反正我不是很喜欢。”她又把酒瓶子搁了回去,挑挑拣拣,换了瓶红酒。
谈稷签完文件合上望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忙拿过她手里的酒杯: “谁教你白的红的串着喝?”
“不能一起喝吗?”她脸上已经有了醉意。
“容易上头。”谈稷把酒瓶扔一旁,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的缘故,方霓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他臌胀的胸肌,被薄薄的衬衣撑起,熨帖着她的肌肤。
她脸蛋红扑扑的,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无处安置的荷尔蒙气息。
她的心跳变得很快,不自觉勾住他脖子。
谈稷挑了下眉,低头看她。
四目相对,她干巴巴地说:“人在紧张的情况下会做一些违反常理的事,你懂的吧?”
谈稷没搭腔,只是仍那样含笑看着她。
强而有力的臂膀轻轻松松托着她。
方霓望着他淡然的表情想,他这种常年攀岩的人,抱自己是不是就跟随手提着一只毛茸玩具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