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龙山暴动前,王奎一的学生从县城给他捎来一封信,说日本子要来收缴地照了。王奎一把信给景振卿看,景振卿立即集合三百多人去找谢文东,于是土龙山暴动爆发了。
王奎一是土龙山来才河人,知识分子,人称“王老先生”,名流、大户。土龙山暴动,投笔从戎,带领当地农民保卫家园。白家沟战斗打死饭塚等人后,日军攻打太平镇,王奎一战死。家人闻讯,妻子和儿子也拿起枪,投身暴动队伍,后来都在战场上牺牲了。
一窝子上队,一门忠烈。
土龙山暴动的首倡人、重要领袖之一的景振卿,1880年生于长春,迁居依兰土龙山清茶馆,兄弟中排行老二,人称“景二爷”,为人豪爽、性情耿直,讲义气。有七十多垧地,为当地大户,清茶馆甲长。5月1日攻打湖南营,敌人火力很猛,部队被压制在一片开阔地上,不进则死,后退亦亡。在小山丘后指挥战斗的景振卿,一跃而起,大呼冲啊,身先士卒发起冲击,中弹身亡。
前面写过的九里六激战,是景振卿的儿子景龙潭带一个中队打的,身负重伤仍指挥战斗。据说后来也在战斗中牺牲了。
笔者家乡本溪县清河城,有个有名的“黄家大户”。主人黄拱宸1899年出生,其父因在王府中伺奉王爷有功,王爷将其在清河城小甸子、成记一带的土地,全都赏赐给他,从此黄家富甲一方。黄拱宸奉天中学毕业,不愿在奉天经营客栈,回乡栽培果树、养蜂,优哉游哉,广交各界。本溪、兴京两县提起“黄大爷”来,几乎无人不晓。
“九一八”事变后,邓铁梅凤城举义,黄拱宸参加邓部义勇军,被任命为13路军少将左参赞。黄拱宸出钱出枪,以其声望,号召、组织各界人士和农民参加义勇军,收编山林队。
1933年3月,黄拱宸带几个人到兴京县西厢小堡收编“双虎队”,正值奉天靖安军在这一带“讨伐”,躲避不及被捕,并将黄拱宸携带的13路军印信和自卫军空白臂章搜去。
家人探监,告诉他正在花钱托人营救。他说不用了,这样的归宿挺好。把俺赎出去,日本子成天监视着,那种亡国奴的日子俺活不了。
“没当过一天亡国奴”的李向山的老乡李德恒,是桓仁中学校长、桓仁县抗日救国会会长。他的许多学生参加了辽宁民众自卫军和抗联1军,他领导救国会为1军募捐,购买粮食、衣服、弹药,派人送上山去。
六十多年后,李德恒的已过八旬的女儿、女婿,和许多八十岁左右的老人,告诉笔者,李德恒是1936年9月被捕的,在沈阳关押半年后被害。那天晚上抓了好多人,救国会的骨干几乎一网打尽。李德恒他们知道日本子要抓人,那天晚上都没在家,怕吓着家里人,说开会,到学校去等着。逃跑的没几个。他们觉得那样会让日本子看低了中国人,他们要让日本子看看中国人的骨气。这些人大都是教师,瞅着弱不禁风,那时教师可都是体面、有身份的人呀。临押去沈阳时再看,眼镜没了的,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没模样了。可一个个都昂着头,上汽车前还喊口号,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推翻‘满洲国’”。
这是一群文弱的男人,也是“宁肯掉头,不肯低头”的真正的男人、强者。
像李德恒、黄拱宸、景振卿、王奎一这样的中国人,东北各地都有,在有义勇军、抗联活动的地区更多。
与黄有们不同的是,王奎一们都不是共产党员。
盖文华,1894年生人,山东省福山县人(又有说是河北省人),北平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在大连、安东、上海等地从事银行、钱庄业。目睹国家衰弱,列强横行,忧国忧民,寻求救国救民道路,加入国民党。“九一八”事变,他痛心疾首,将妻子儿女送到大连岳父家,在敦化、蛟河、安图等县串联爱国人士,准备组织反日武装。王德林的老3营起兵抗战,他认为这是一支很有希望的队伍,遂投身救国军,被任命为上校参议。
盖文华才华出众,机敏干练,善于交际,有比较丰富的地下斗争经验。1932年2月救国军攻打敦化县城,守敌火力很强,正僵持不下,城内突然枪声大作。原来是盖文华事先带人潜入城内,策动伪军阵前倒戈,在日军背后打响了。内外夹攻,很快拿下敦化城。
3月中旬,盖文华在吉林市被捕。据说,在日本宪兵队,鬼子动用了所有的刑具,也未撬开他的嘴巴。又派汉奸劝诱,许以高官。盖文华冷笑道:余一生致力于中华之富强,凡违反三民主义者,皆余之仇敌,凡侵略中国者,亦余之仇敌,余必竭力歼灭之!
30日,盖文华和十几个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江城雪。
作为国民党员,盖文华是反对共产党的。到救国军后,在力主抗战的同时,也不忘反共。新中国成立后,有关他的文字,几乎只有反共的一面。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笔者对他没有任何好印象。
据国民党政府统计,中国抗战时期牺牲而入忠烈祠者,共有270余人,其中东北为60余人。
苗可秀和盖文华,都是国民党员。东北沦陷,民族危亡,他们首先表现的是中国人的属性,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赤子之心。即便像盖文华这种抗日又反共的人,那种为民族大义献身的精神,不也值得后人学习、怀念和敬仰吗?
在桓仁县采访,不时听到关于“老于太太”的故事。有人说她是抗联,有人说她不是抗联,无论是不是抗联,都说她打鬼子。
“九一八”事变前,老于太太就是胡子。有人说她长得漂亮,被胡子抢上山当了压寨夫人,胡子头叫官军打死了,她就成了胡子头。有人说她是为了逃婚,自己上山当胡子的。胡子忌讳女人,认为队中有女人不吉利,而她特别能干,比男人都“飒”(爽快、利索、果断),又有一手好枪法,没她不行,就当了胡子头,叫“大姑娘队”。
而据老于太太的大孙子于海金说,他的爷爷叫于德荣,宽甸县八河川人,老家山东,三十多岁时在宽甸张半子沟被日本人打死。爷爷怎么当的胡子,怎么跟奶奶结婚的,他不清楚。
关于老于太太是抗联的版本,说是红军到桓仁后收编胡子,“大姑娘队”也被收编了。有人说编为一个支队,有人说编为游击大队,老于太太是支队长(大队长),有委任状,上面盖着杨靖宇的官印,老于太太也有官印。程斌投降后,杨司令带红军走了,老于太太还打了半年,抗不住了,下山投降前把委任状和官印烧了。还有人说是放个罐子里埋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中,老于太太挨批斗,说她是胡子头,想起这个罐子,上山去找,没找到。
非抗联的版本,说你拿不出是抗联的证据,那不就是胡子吗?
笔者请教县党史办的同志,他们说我们知道的也就这些,多少年了,查无实据,都是民间传说,但她打鬼子是真的。
一双裹了又放开的半大脚,两支匣子枪,5个儿子都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出没山林,打家劫舍,袭击日伪军。赶上敌人“讨伐”,这山那山,这县那县,没白没黑地到处跑,桓仁、宽甸、兴京的山林里,到处都留下了那双半大脚的足迹。孩子饿了,脑袋从她腋窝下拱过来吃奶,或者把奶子撩到肩头上,吃得更舒服。据说她的奶子特别长,民间叫“布袋奶子”。有人说那不是天生的,就是那样奶孩子奶长的。奶孩子也不妨碍指挥、打仗,喊着叫着,趴着跑着,左右开弓,孩子也不把枪炮声当回事了,照样吃奶、睡觉。不过,打完仗了,背上的孩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母亲就赶紧解下来,看看是不是打死了。待到下山投降前两年,3个大点儿的儿子都拿起了马枪、手枪。
据说,在辽东山区的山林队中,最多时近百人的“大姑娘队”,女人是最多的。平时在老于太太身边的几个人,都是年轻力壮、武艺高强的女兵,丈夫死后更是如此。老于太太留下5个儿子,小产的,夭折的,不知有几个。那年代女人生孩子叫“过鬼门关”,更不用说她们这种境况、生涯了。死人不说,怀孕、生孩子又怎么行军、打仗呀?那时没有避孕药具,她们就吃了一种什么草药,绝经了,每月再也不“来事”了,这辈子也不能做母亲了。
1军是1938年秋后陆续撤离本溪地区的,老于太太应该是年底,或者1939年初下山投降的,之后就住在桓仁县普乐堡,直到去世。
1998年3月28日,我在于海金家采访,中午去路对面的小卖店买烟。开卖店的老人叫王志祥,七十四岁,他说老于太太下山时他见到了。是从大荒沟下来的,日本子领着伪警察押回来的,押到孟家店的院子里。就剩十几个人了,头发老长,披散到肩上,分不清男女。脸、手和胳膊腿,露肉的地方都是锅铁色。棉衣刮得像烂羊皮袄似的,袖子、裤脚丝丝缕缕的,不少人没穿鞋,用破布、麻袋片包着脚。大雪隆冬,那时但凡有点儿办法,也不会下山投降的。老于太太背着老五,脸上看不出表情,那眼色刀子似的,昂着头,挺刚强。
张翔,年三十九岁,吉林省宁安县南湖头人,家庭业农,身为农民,善打枪。事变后,本身虽未参加反日运动,但其对反日部队有很大的帮助,以后被日走狗知道,报告日贼,将其家庭人口杀尽,房子纵火,剩他一个乘机逃出,加入救国军。后因救国(军)失败,自己单独领一部分队伍进行反日游击战争。在他队内的士兵,都是打枪的能手,所以在每次与敌人接触的时候,敌人多少要受些损失。特别出名的给敌人一次打击,即是三四年日本福田大学的学生视察团到镜泊湖去视察,在他们未到之前,他先探悉,以后设兵埋伏,至敌人的汽车到时,即陷入阵地,结果被他们全数打死,一人未剩,枪械、经济都获得而去(敌人十四人全武装,轻、手、机枪都有)。以后在三五年又遇敌激战,因众寡的关系,他本身牺牲了。张翔队长他虽然全家被杀,后自己亦牺牲。但在他的一个时期战争当中,一方面能够全国家之大义,另一方面能够为家庭复仇,其即死于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
感谢先人给我们留下这样珍贵的文字,也只能这样子写到这里了。
《东宁县志》介绍伪满时境内9支较大的山林队,排在首位的是“李三侠队”。
没人说得清李三侠的真实名字。本世纪初,笔者在东宁县采访十多位八十岁以上、见过李三侠的老人,说他是山东省日照县人,大高个,有点儿水蛇腰,一身武艺,枪法十分了得。
据说,当年李三侠闯关东走到东宁县老黑山时,黑灯瞎火中,有只狗从背后把两支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有杆烟袋,烟袋杆子二尺多长,比大拇指粗得多,黄铜烟锅子酒盅大小,小榔头似的,扬手向后一刨,那狗就瘫软下去了。又攀上一只,又一刨。再一看,嗬,周围都是绿莹莹的眼睛,疯了似的扑上来。他就左一烟袋,右一烟袋,一路打着。到户人家,见他浑身是血,把主人吓了一跳。他说你们这地场狗咋这么凶呀?第二天有人去看,全是狼,二里多路躺倒十几只,大都是脑门儿上有个血窟窿。
1934年12月4日,《团省委特派员钟关于东满反日斗争情况的报告》中说:“三侠部队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工农成分,所以他们不错,三侠本身打仗勇敢。”
前面写过,义勇军曾两打东宁县城三岔口,“李三侠队”都参加了,第一次还提出包打西山炮台。这不光因为“李三侠队”人多势众,还因为有两挺机枪,据说有个机枪手还是苏联人。
东宁县大肚川的神洞北山,有个叫高丽庙子的山沟,是打伏击的天然去处,“李三侠队”在那儿伏击过日军运输队。附近老人告诉笔者,当年听到枪声响了小半晌,烧毁8辆汽车,光活捉的鬼子就有40多,用铁丝串绑着押进山里了。
1938年冬,李三侠率队准备攻打金厂街筹集给养,被汉奸告密。部下报告“洋跳子”(胡子黑话,即日本兵)来了。李三侠正躺在炕上抽大烟,说你们先走。等他抽够了大烟,鬼子已经进院了。他掏枪打倒两个,跳上北炕,飞身从后窗跃了出去。鬼子一挺机枪正等在那儿,浑身被打得蜂窝似的。
张祥是个农民,种地又打猎。侵略者把他的家人都杀了,他就把那杆猎枪对准了两条腿的野兽。李三侠就不同了,没人知道他当胡子前干什么,打从人们知道世界上有这个人起,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三侠”了。他们都参加过救国军,王德林过界后,也曾与其他抗日军联合作战,但他们未参加任何组织系统,无党无派,就是打鬼子。
王奎一、景振卿、景龙潭也无党无派。8军后来发展20多名党员,他们若不是过早牺牲,是可能参加共产党的。9军、10军、11军也大体如此,许多烈士都不是党员。
儿时听老人讲邓铁梅的故事,参军后部队驻地就在他的家乡磨石峪。“九一八”事变40周年前夕,我去找邓氏家族的人采访。两位老人压低声音道:邓铁梅打日本子没假,可他不是共产党,有人还说他是国民党,这事俺们不能跟你说。
王凤阁也是一样。抗战六年,全家牺牲,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除了当地老人,没人知道他。有人说他是胡子头,有人说他是国民党,其实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打鬼子的中国人。
黄拱宸也无党无派。如果有机会,他们倒是可能像苗可秀、盖文华那样,参加国民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侵略者拼命,也就无愧为响当当的中国人。
与此对应的,是无名烈士太多。
除了于家人外,几乎没人知道老于太太姓王,嫁人了连这个姓也没了,就剩个“老于太太”——好像她生来就叫“老于太太”。
这样个强悍的女人都没有名字,那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孽果。而像李三侠、张祥的山林队,邓铁梅、王凤阁、苗可秀的自卫军,包括8军之后的联军,除了前面写过的原因外,时间的久远,宣传系统的缺失、不畅、不健全,特别是在加入联军之前,烈士英名知之自然就难。当然,还有读者可以想见的原因。
无论有名还是无名,即便曾经反共,或者打家劫舍,在侵略者面前,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中国人,无愧于黑土地的先人和后人。
他们都不会唱《国际歌》,却吼出了《义勇军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