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两周年这一天,磐石中心县委和南满游击队,在磐石西玻璃河套猪腰岭召开会议,将红32军南满游击队改编为东北人民革命军第1军第1独立师。师长兼政委杨靖宇,参谋长李红光,政治部主任宋铁岩。师部设政治部、参谋处、军需处、军医处及政治保安连。全师辖两个团,1团长袁德胜,政委朴翰宗,参谋长李松坡;3团长韩浩,政委曹国安,政治部主任李明山。师部加两个团共300人,另有一个南满第1游击大队80余人。
10月27日,杨靖宇率师部、保安连和3团南渡辉发江,挺进东边道。
年底,1团也南下与主力会合了。
1军2师是1934年11月组建的,只有一个团和一个少年营。3师是1936年5月成立的,有两个团。而这时只有一个独立师的1军,为什么要离开磐石根据地南下东边道?直接原因是日寇对这支共产党领导的比较正规的抗日武装盯得很紧,10月1日调集万余日伪军对磐石地区进行“讨伐”,根本原因是要开辟新区,扩大游击区域。7月1日,省委即指示中心县委和游击队:“赤色游击队目前的主要任务不是死死的守住那个狭小的根据地,而是要扩大游击运动,开展反日的游击区域。”在满洲省委的战略构想上,磐石游击队并非局限于磐石地区,这在“红32军南满游击队”的“南满”二字上,也能体现出来。把杨靖宇这样“政治上在满表现得最坚决”的人物派到磐石,瞩目的也是整个南满。
后来的东北抗战史证明,谁死守旧区谁受损失,开辟新区即获发展。
1军是最早动作起来的。
“道”为行政区划名。1914年,北洋政府将东北划为3省10道,东边道为10道之一,隶属奉天省,辖20余县,主要为今天吉林南部的通化地区和辽宁东部各县,包括笔者家乡本溪市的桓仁县。“九一八”事变后,遍及辽东、吉南的唐聚五的辽宁民众自卫军,就是在桓仁誓师抗日的。东边道是山区,重峦叠嶂,古木参天,是打游击的天然去处,更兼民风古朴、强悍,富反抗性。儿时听老辈人讲,民间管东北易帜叫“民国了”,什么“民国”、“官国”的,反正都是官家、官府,关老百姓屁事?这回国难当头,唐聚五举义,老百姓那心态可就大不同了,咱是中国人,咱这疙瘩还是中国地,小日本子想占没门儿!东边道几乎清一色的青天白日旗帜,许多县城,包括一些乡下,家家挂红灯。
义勇军失败后,许多队伍上山成了山林队。前面说过,一个县就有几十支千多人,甚至几千人的山林队。义勇军兴起时,是指望关内出兵,配合反攻的。如今,邓铁梅牺牲,特别是唐聚五进关,对大家打击很大,厌恶、怨恨国民党,有种被出卖了的感觉。没指望了,东三省没救了,大大小小的山林队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尽管如此,东边道仍然枪声不断,日伪军难有一天不被袭击的。只是一些队伍匪化倾向日趋严重。也是没法子的事,要吃要喝要生存呀。有的有心下山投降,当个顺民过日子,也不大敢。
反复无常原是胡子的本性之一,投降后又不被信任,待遇也不好,有的降了又反了。这时期鬼子对降队的办法,除缴械外,用鬼子的话讲叫“严重处分”,即杀掉,特别是头子、骨干。1932年12月,磐石“三江好”头子与关东军司令部小越大尉联系,要率部下800余人投降,约定22日在烟筒山车站北广场集结,举行受降式。小越假作交涉,将17名头目带进车站,鬼子就动手了。车站内和广场上一场混战,“三江好”遗尸300多具,头目几乎全被打死。辉南县报号“野骡子”的山林队,1933年投降后,100多人被机枪射杀,只跑掉1人。“殿臣”头子,觉得自己有1000多人,投降后怎么也能弄个一官半职,结果被日本宪兵炸死。为掩人耳目,鬼子又花2000元将其厚葬。
就在这时,杨靖宇率独立师来了,用山林队和老百姓的话讲,是“红军来了”。
山林队各有各的地盘,保护自己的地盘,不吃窝边草,当地人则为其当耳目、做眼线。一些山林队还互通情报,用胡子的行话叫“传海页子”(海页子,又称“叶子”,即信件、消息)。开头搞不清独立师的底细,以为是日本人派过来的便衣队,待到和邵本良打了几仗,都说这红军了不得呀,把邵本良的老窝都端了。后面将会写到,邵本良是东边道赫赫有名的惯匪出身的伪团长,日本人养的一条狗,山林队最怵这小子了。
一不投降、不出卖、不扰民,反日到底;二没收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财产充作抗日军费;三维护民众利益,不妨碍民众反日斗争,武装民众共同抗日。这是满洲省委提出的与义勇军、山林队联合抗战的三项条件,而这时在东边道迅速传开的,则是1军独立成立宣言中的四条,内容基本一致。
“老长青”首领隋长青,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精干利索。他从小给人放牛,河涨水,淹死只牛崽,干两年一只牛崽的债反倒更多了,一气之下当了胡子。此人素讲忠义,处事公道,只绑大户,不祸害百姓,在绿林中威望很高。事变后,实心实意打鬼子,敢碰硬。他说咱是中国人,东三省要是在咱这茬人手里弄丢了,还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先人?自结识杨靖宇后,就率队随1军活动,转战濛江、辉南、辑安、临江、柳河等县,不断袭击敌人。党可以在他的队伍中组建政治部、反日会,他患病时,就把队伍交给1军指挥。这在其他的山林队中是难以想象的。在磐石中心县委和1军写给省委的报告中,说“第一好的部队李长青(隋长青——笔者)”,“抗日军和我军最密切的是老长青的部队”。
隋长青与杨靖宇第一次见面,是在金川县龙泉镇附近山上。事先约好的。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布置妥当了,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他是真心实意想见识见识这位红军司令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呢?江湖中人,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是半点儿差池也出不得的。
已是1934年1月了,山林沟壑被积雪埋压着,阳光下格外刺眼,非白色的物体也就格外显眼。远远地,山下来了一个人,没人留意。大家眯缝眼睛,等待出现的是一队人马。司令出行,世道这么乱,要见的又是一帮素昧平生的胡子,不说倾巢出动,起码也得带上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壮汉呀?
约定时间快到了,也不见动静,那人却来到半山腰了,听到“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了。这人大高个,戴顶庄稼人常见的那种狗皮帽子,穿件日本黄呢军大衣,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呼出的哈气立即在干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眉毛、胡子和帽子上结着白霜。
是杨司令!之前到1军“传海页子”的小头目叫了起来。
隋长青先是愕然,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杨靖宇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他扑通跪倒雪地上,磕了个头,然后昂首道:百闻不如一见,俺隋长青服了你了。杨司令,从今儿个起,俺这一百来斤和一百多个弟兄都交给你了。
在通化县山林队中,“海乐子”朱海乐也算得个有影响的人物。他自称“抗日救国军团长”,和鬼子打几仗都吃亏了,心不甘,又没辙,觉得窝囊。听说来了个红军杨司令,打鬼子厉害,就派人“传海页子”,要求“碰马”(见面)。
这一天,两个人在通化县三岔河见面了,朱海乐杀猪宰羊,盛情款待。大海碗,老白干,“叮咣”一碰,朱海乐道:杨司令今儿个能赏光见俺,俺朱海乐三生有幸了。
杨靖宇笑笑:你是朱(猪),俺是杨(羊),咱们朱(猪)杨(羊)一圈,日本子可是要杀朱(猪)宰杨(羊)的呀。
朱海乐哈哈大笑:有杨司令当家,俺朱海乐就是老虎了,俺这老伙计也该好好开开小鬼子的洋荤了。
说着,抽出腰间那支大镜面匣子枪:司令你看,大狗头,通天挡,满槽,金机,百发百中,在这旮旯谁也比不了。俺就是有了这支枪,才拉起这支队伍的。
就瞅着杨靖宇腰间的枪套,问:杨司令,你用的什么枪?
杨靖宇道:三号匣子,没你的好。
朱海乐略一思忖,随即立起,将他的宝贝双手举过头顶:杨司令,你指挥千军万马,这支枪就送给你了,算是俺对司令赏脸的见面礼,也是俺和弟兄们跟司令抗日的一片心意。
宝刀、骏马,自古英雄所爱。这支枪在朱海乐心中的分量,是谁都晓得的。杨靖宇赶紧将他扶坐下,动情地道:朱团长,你的心意俺领了。你是带兵打仗的人,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这支枪在你手里有大用场。
朱海乐脸一沉:司令不收下这支枪,就是没看得起俺。
这支大镜面匣子枪,就是杨靖宇牺牲前手中向敌人喷吐火焰的双枪之一,如今陈列在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里。
杨靖宇让副官去保安连选两支最新的三八大盖,连同自己那支三号匣子和枪套,一并送给朱海乐。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朱团长,说一千,道一万,咱们今儿个见面,就是一个意思,同心协力打日本子。你说是不是?
朱海乐显然不习惯握手这种比较现代的礼节。像隋长青一样,这些山林队首领习惯而且尊贵的礼节是跪拜,只是那膝盖可不是轻易会弯下的。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一弯,被杨靖宇一把扶住,两双大手就热乎乎地握了个满把。
朱海乐眼噙热泪:杨司令,从今儿个起,你说打到哪儿,俺朱海乐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大的、小的,所有鸭绿江北、沿着老龙岗山一带主要的抗日军,皆向我们靠拢,完全在我们领导之下,组织了东北抗日联军及其总指挥部。取消了他们的山头,改换为第×支队的名称。至于群众,都说我们才是真正抗日的,看我们的队伍如同救星一般。
以上文字,摘自满洲省委巡视员小孟(韩光,离休前为中纪委常务书记——笔者)1934年4月23日给省委的报告《南满抗日游击运动》。
4月1日,在濛江县那尔轰附近的城墙砬子,杨靖宇主持召开了1军与16支山林队的“东北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成立大会,并代表满洲省委首先讲话,分析了东北的形势,阐明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山林队首领也纷纷发言,表示赞同统一战线,愿随共产党抗日到底。
韩光在《南满抗日游击运动》中写道:
选举总指挥部人员的时候,尤为郑重,皆采用投票法,当时室内则鸦雀无声,选总指挥票十七张,十六张写着杨司令。总参谋长我们得九票,赵参谋长七票,结果还是我们的参谋长当选了。总政治部主任也是我们当选了。所以形成了我们的司令部,即是总指挥部。老长青为副指挥,赵参谋长为外交部长,余各为参谋委员。
在南满,在东北,无论从哪方面讲,这都是与非党武装比较像模像样的最早的联合。
桓仁县木盂子镇仙人洞村老人潘国权,光头白发,慈眉善目,叼着一只挺大的黑色烟斗,坐在炕头上跟我唠抗联。
杨靖宇是1934年2月到仙人洞的。1998年3月笔者采访时,老人记不得这个时间了,只记得那年他十八岁。
老人说,杨司令来前,先来一支部队,下半夜到的。狗叫一阵子,就听外边有脚步声,心里咯噔一下,胡子来了!那时遍地起胡子,还有“棒子手”、“砸孤丁”,穷人家没什么可抢的,可好吃好喝也伺候不起呀?有姑娘媳妇的人家,就更担惊受怕了。俺大气儿不敢出,寻思是不是过路的,就听见敲门了。叫“大爷”、“大娘”,让开门,还说“俺们不是胡子”。这倒稀奇了,半夜三更找上门来,还有不是胡子的?是不是也得开门呀,把人家惹火了,那不是找死吗?俺先下地,俺爹怕俺冒失,说话不周全,冲撞了人家,又把俺挡在身后。人家却不进来,说让家里人穿好衣服再进屋。那时那人哪有衬衣呀,就是空筒子棉衣棉裤,晚上脱了都“光巴溜竿子”(光溜溜、赤条条)的。就寻思还有这么讲究的胡子,这是帮什么胡子呀?那时俺家二十来口人,南北大炕,一边穿衣服,一边倒出一边大炕。他们说睡地下就行,又问有没有谷草,秫秸也行。俺寻思这是要铡草喂马,也没见到马呀?他们一人抱几捆谷草铺地上,灶房地上也是,铺好就睡了。大冬天,上面都是雪,也抖落不尽,抱屋里化了,潮乎乎的,就那么睡。
老人说,这一夜,翻来覆去就寻思:这是什么世道呀?怎么来了这么一帮胡子呀?他们说不是胡子,那是什么呀?
老人说,这些人都戴着红“胳膊箍”(袖标),上面写着“东北人民革命军独立师”,是第二天有识字的人认出来的。两年后又变成上红下白两色的,写的是“东北抗日联军”。老百姓管他们叫“红军”,并不是知道抗联最早就叫“红军”,而是从这红胳膊箍来的。
独立师军需部长韩震,住在高俭地彭玉堂家。彭玉堂要杀鸡,韩震说我来杀,接过鸡就放了,说你这样外道,还让俺怎么在你家待呀?
1933年秋,赵尚志率珠河游击队到三股流。百家长赶紧各家摊派做好吃的,把大烟土都送来了。老百姓以为是胡子,害怕,花钱免灾呀。祖祖辈辈就这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赵尚志赶紧制止,又自己掏钱,让百家长代买几双乌拉。老百姓不解,说还有买东西的胡子,胡子还讲“买”?待到自以为搞明白了,就称之为“文明胡子”。
正月十五元宵节,杨靖宇率队伍来到仙人洞。村子里扭秧歌,潘国权扭得好,唱得也好,大家叫喊让他唱一个,他开口即唱:“十三大辙唱江洋,杨司令在上听其详……”
唱完了,扭完了,杨靖宇给秧歌队的人逐一发香烟。这在民间是种很高的礼遇。红军杨司令给的烟卷,有的人几天都舍不得抽。
然后,杨靖宇站在石头台阶上讲话。讲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抗日救国的队伍。谁愿当兵,俺们欢迎,不愿当兵,部队常来,跑个腿,送个信,帮帮忙,也是抗日救国。日本子占了东三省,咱不能光顾自己家的小日子,没有国哪有家呀?
村里老人还记得杨靖宇的模样,高个,挺瘦,瓜子脸带点儿棱角,大眼睛,高鼻梁,穿青色棉衣,披黄呢大衣,背支匣子枪。声音洪亮,关里口音,管日本叫“儿本”,革命叫“给命”。
杨靖宇来仙人洞,是考察地理、民情,看能否在这一带建立根据地。
有40多户人家的仙人洞,位于桓仁、兴京两县交界处,偏僻闭塞,历来为统治薄弱地区,现在日伪势力也未波及这里,没有任何敌伪机构。辽东山区,沟壑纵横,峰岭如浪,这里更有“辽东屋脊”之称的老秃顶子山,南至宽甸,西连本溪,东望通化,可向任何方向进出,退守则像鱼儿潜入大海,一个天然的游击战乐园。至于屯兵存粮,疗伤养病,大山深处,万无一失。不仅如此,还与奉天、抚顺、本溪等重工业城市近在咫尺,紧邻连接朝鲜的安奉铁路,战略位置十分重要。1军要在南满有所作为,这里是必争之地。
4月,3团11连50多人,在连长马广福带领下,来到洼子沟、仙人洞一带。紧接着,团长韩浩和师军需部长韩震,也率30余人来到了仙人洞。目的明确,就是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
不到一个月,仙人洞、高俭地、暖河子几个村落,50多人参加红军。
后来给杨靖宇当了传令兵的王传圣,这时住在仙人洞附近的头道岭子沟里。他缠磨父亲要去当红军,父亲说你才多大点儿呀?那年王传圣十五岁,个子小,还单薄,一看就是个孩子。王传圣觉得自己的理由挺充分:前院小汪柱子都当红军了,李向山都当红军了。
小汪柱子年纪、个头跟王传圣差不多,李向山则是桓仁县赫赫有名的人物——后面将会写到,抗联在桓仁发展那么快,与他有很大关系。
到底把父亲磨得同意了,王传圣趴地上磕个头,就去当红军了。下午部队行军,爬山时,看到前边有个人像分家另过的大哥王传清,上前一看,正是。兄弟俩几乎同声道:你怎么也来了?后来,王传圣的五叔和姑父也参加了抗联——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杨效康父母双亡,扔下他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生前欠12元地亩捐,百家长追着要,一口一个“父债子还”。他和大弟弟一商量,把小弟送人了,再给妹妹找个人家当了童养媳,就去找红军。王传圣参军时就嫌他小,不要,正没辙,碰上李向山,可李向山怎能认识他呀?他就说俺爹叫王玉琳,你在县里当劝学员(相当于教育局督察)时,俺爹给你当过马弁呢。李向山想起来了,觉得这个小孩怪机灵的,就说要了吧,俺作保。那时参军得有保人,一是防止奸细混进来,二是怕你想家,开小差。杨效康年纪跟王传圣差不多,弟弟更小,又没保人,哪里肯要?哥俩硬赖着不走,部队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跟了十来天,算是收留了。两个月后,小弟在人家挨打受气,也找来了,1940年在濛江县龙泉镇西翁圈,和3师师长曹亚范一起牺牲了。大弟弟是三年后在珲春牺牲的。
潘国权没用保人,元宵节扭秧歌,他是“明星”,都认识。没敢告诉爹妈,带两个小伙子汪红海和张国全,部队在沟里老秃顶子山下,去了就要了。几天后他妈撵去了,抱住他哭,非让他回去不可。杨靖宇就让他回去,说前方打仗,后方得有人支援,堡子里需要你干的事多了,有人会去找你,告诉你干什么,怎么干。
老人说那时有支歌,叫《起来,齐心》,说着就唱起来:
起来,齐心,
参加人民革命军!
你也愿去,我也愿去,
共同打日本!
……
跟潘国权一样,当年和现在都住在仙人洞的樊万林老人,那年十五岁,去参军也给打发回来了。笔者采访时,也就1.60米出点头的老人说,杨木井子有个杨福荣,比俺还小一岁,可人家长得高高壮壮的,就要了。俺说不讲理。杨靖宇笑了,拿手比画着自己脖子下边,说再过两年,长到这么高了,就要你了。
铧尖子镇赵明山老人,九岁给人放牛,十四岁当“半拉子”(未成年的长工,算半个劳动力)。老人说,抗联来桓仁那年,俺十七岁,是独立师3团,要过浑江,找人摆渡。他们说他们不是胡子,是人民革命军,抗日救国的,可老百姓哪懂呀,那年头见到扛枪的人,能跑的撒丫子就跑,来不及的就硬挺着了。若是连打带骂,拿枪逼着,谁敢不去?可他们就是商量,大家害怕,都不吱声。一个挎匣子枪的大个子瞅瞅俺,说这不是三子吗?俺一看,是俺的两姨舅舅马长岭,后来知道是个连长。他说你会使“槽子”(桓仁人管小船叫“槽子”)吗?俺说会,就跟他走了。东家派人去俺家报信,说你们家三子跟帮带红胳膊箍的胡子走了,俺爹就撵来了。俺舅先跟俺爹商量,俺爹不听,俺舅就“哈唬”(吓唬、批评、责备——这里是后者)俺爹: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儿,自己不抗日,还不让儿子抗日。又问俺:你是抗日,还是回家?俺说俺要抗日。俺爹恨不得揍俺一顿,说“枪子”(子弹)不认人哪。俺舅说:有俺就有他,就是死了,抗日救国,也值!俺爹抹着眼泪走了。俺爹老实巴交个庄稼人,不明白俺参加的是什么队伍。堡子里都传说俺当胡子了,戳俺家人的脊梁骨。
老人说,俺第一次见到抗联,他们张口第一句就是“俺们不是胡子”。后来俺也一样,走到哪里,特别是没去过的地方,张口就是这句。那时在老百姓眼里,扛枪的人,除了官军,就是胡子。“满洲国”了,没官军了,不是日本子、伪军,还是胡子。你说“俺们是抗联”,谁懂啊?先来一句“俺们不是胡子”,多少也能算颗定心丸,然后再说不是胡子是什么。不然,人家撒丫子跑了,再不就喊“胡子进堡子了”,敲锣打盆的,抄家什跟你干上了。
老人说,那时参军叫“上队”,地方干部到部队工作,也叫“上队”。俺上队几天后,一个干部见到俺,说这小孩哪来的?有保吗?俺舅说是俺的两姨外甥,俺保了。
丛茂山老人上队时就不用保人了。他是本溪县兰河峪乡刘堡人,1935年夏天参加1军的。那天在山上放羊,山梁上过来一群扛枪的人,他以为是胡子,想跑,又舍不得那群羊。这些人戴着红袖标,挺和气,坐着的,站着的,掏出烟袋抽烟的,跟他唠嗑。问他多大年纪了,家住哪儿,都有什么人,又问他听没听说过红军。一个挎匣子枪的人说,你得上队当红军打日本子。丛茂山说行啊,又说俺得回家告诉一声。那人说俺们会告诉你家的。他说那也得把羊赶回去呀?那人说俺们给你赶回去。
六十六年后,在本溪县光荣院丛茂山老人的房间里,老人说,这不是明摆着信不过俺吗?俺挺来气。两年后,俺负伤了,在密营养伤,那是真想家呀,动摇过,那也没跑。这工夫俺说上队当红军了,那就吐口吐沫是个钉。要说俺有多高觉悟,不是那么回事儿。俺就寻思俺是中国人,还是个爷们儿,不能当日本子的亡国奴。就这。这一走就是六年,俺家可遭殃了。第二天,日本守备队来了,把房子烧了,俺爹俺妈和两个哥哥都给抓去碱厂镇子里。有走狗、密探呀。俺妈六十多岁,一股火死了。唉,有国没家了,救国救不了家呀。
老人个儿不高,1.60米出头。老人说老了,缩回去些,可俺年轻时可有劲了,不然怎么能当兵没几天就去了机枪连呀。一挺歪把子28斤,压满子弹30多斤,抱在怀里突突一阵子,有时就冲上去,有时就退下来,登山爬砬子可来劲了。
丛茂山、赵明山、潘国权等人,与当了干部的抗联老人的不同,是除了打了几年鬼子外,这辈子就是农民,张口都是地道的庄稼嗑。
赵明山也在机枪连干过两年,我问丛茂山认不认识这个人。老人说,你一提名字俺就蒙了,那时俺们当兵的没有名字,只有号数,叫“×号战士”。按班论,从1号到几号、十几号。俺刚参军时是“6号战士”,后来当到“2号战士”,就是副班长,1号是班长。
赵明山开头是“8号战士”,后来也当到“2号战士”。王传圣、杨效康等人也都有号。抗联1军的士兵,参军后就没了姓名,只有号数。平时唠嗑,开会点名,战场上下达命令,“3号掩护”、“4号冲锋”,都只称呼号数。你贵姓啊,家在哪儿呀,这种最普通的家常嗑都不准唠。这是纪律。每个士兵的自然情况,只有连长、指导员知道。各级干部也只称呼职务,顶多加上个姓,“刘连长”、“王指导员”、“马副官”、“韩团长”等等。赵明山从4连到机枪连、保安连,连里干部伤亡、调动,不知道换了多少茬,除了个两姨舅舅马长岭外,顶多就知道个外号。
今人只知道当年的地下党通常都是化名,谁曾想抗联士兵的姓名也要保密,而且不是化名,竟然只是个号数、编号。
这在古今中外的军队中,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了。
任何事物都是环境使然——读者看下去就会明白,这种地下党似的抗日武装,为什么只能出现在中国的东北抗联。
各地游击队刚成立时,不约而同有句话,叫“不抢不夺”。
“胡子进屯要烟土,官兵进屯要派饭,打精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黑土地上的老百姓,祖祖辈辈就希望有支不抢不夺的队伍,保卫国家,保护地面,让他们安生过日子,可这不是白日做梦吗?而今,这样的队伍竟然真的来了。这样的队伍受到欢迎、拥戴是理所当然的,难题却也随之而来了。
除战场缴获外,游击队的重要经费来源是打土豪。打土豪可直接获取衣食,当然还有钱,钱能买到任何物品,包括枪弹。“1·26”指示信后不能打土豪了,这条财路就断了。游击队一切后勤补给全靠自己解决,抗日不挣钱,可抗日不能没钱呀!有人提出抓个汉奸当人质,几乎没有不晃脑袋的,这不成胡子绑票了吗?杀掉汉奸没有异议,用这种方式剥夺他们的财产,解决点儿抗日经费,就顾虑重重了。至于不能打土豪了,还可以向大户募捐呀!抗日救国,出钱出枪出粮出人,各尽所能呀!可这些后来司空见惯的办法,那时哪懂呀?
磐石游击队成立后,许多农民赶来参加。谁不盼望扩大队伍呀?可“不抢不夺”,养活不起呀。县委宣传部长是游击队长,把这些人编成两个队,让他们自己活动,不准打红军旗号,不然又抢又夺的,岂不坏了红军的名声。百家长带着队伍来了,热烈欢迎,人家有钱呀。结果,前者当了胡子,后者几天后也走了:光吃俺的,谁跟你们干呀!
1934年6月9日,《孟××关于巡视珠河县团的工作致团省委的报告》中,在谈到“关于游击队的工作”时,说:
不抢不夺是到非常严重的现象,很多的值钱的有嫌疑的走狗以及富户,可我们不捉,似乎要“保护”他们的利益似的。所以队内穷的要命!队员穿露肉露脚的棉衣的还不少,多数像要饭花子(黄炮、朱万金队),队员情绪当然不快,表现有流动现象。
“流动”,即走了不干了,或者不在你这儿干了。
汤原游击队跌倒爬起,终于站住脚后跟的第一次战斗,是1934年3月打伪军。这天,游击队在格节河三号木营进行军政训练,县委派人送来情报,说屠旅两个骑兵连出城了,中午可到木营,让游击队速作准备。
打不打?怎么打?队长戴鸿宾认为地形有利,可以打。他说屠旅到咱这旮旯,必得经过葫芦脖子的山嘴子,那儿就一条爬犁道,两边都是砬子,咱们就在那旮旯设卡打埋伏。有人说咱是游击队,人家是正规军,人数又是咱们的四倍,这仗打不得。有人说打也不能像队长说的那样,那不是等在那里挨打吗?咱们应该去抄他的后路。还有的主张先打打试试,打不了就跑。有人说净扯淡,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呀?你是飞毛腿呀?
王钧老人说,就这么吵了两个来小时,也没捋出个眉毛、胡子。戴鸿宾火了,说走狗军都快到了,咱们还在这儿没完没了地扯淡,今儿个这事就俺做主了,说着就下命令部署战斗。有人阻拦,他也不理,一口气儿部署完了。有人就批评他,说咱们是党的队伍,不是你戴鸿宾的私家军,你耍什么军阀脾气?这边还吵着,那边打响了,敌人上来了,大家这才往阵地上跑。这一仗打赢了,不然起码那队长得撸了。
老人说,旧军队家长制,军阀作风,游击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新型武装,讲民主。家有百口,主事一人。民主挺好,还得有集中呀。那阵子凡事就讲民主,不讲集中,一集中就是“军阀”。有时还发动全体队员民主讨论,几十上百张嘴瞎戗戗,乱当家。
东满的几支游击队,开头也是这样。决定什么事情,先党内、后党外地开会,人人发表意见才算民主。指挥员下达命令,下级还要讨论,多数人反对,就可以不执行。
从军阀专制到极端民主化,这对应的两极,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王钧老人说,辽沈战役后,东北解放了、和平了,我是黑龙江省军区参谋长。到哪儿检查工作,情不自禁先看看地形,周围有什么制高点,有敌情敌人会从哪儿来,应该怎样部署兵力。再一想,就笑了。打了十几年仗,习惯了。可汤原游击队刚成立时,晚上不知道派岗哨,后来知道了,那哨位也常常选得不是地方。一群庄稼人,队长“半拉子”出身,握锄把子的手拿起枪,懂什么呀。第一次战斗后,有个战士说他的枪不好使,我问怎么了,他给我看手里的几个子弹壳,说枪响了,这子弹怎么还留下大半截子呀?他以为那弹壳也跟弹头一样,会从枪膛里发射出去的。
1934年夏,2军缴获第一门迫击炮。官兵围观,高兴得不得了,说再打据点不愁了,两炮就给它揭盖了。一个士兵懊悔得直拍大腿,说这就叫炮呀?一次追击敌人,他在草丛中绊了一跤,爬起来看,一截挺粗的铁筒子,半人多高,下边还有个锅样的铁家伙。这是个什么东西呀?瞅一会儿,踢两脚,拉倒了。
1935年4月29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报告》中说,政治部除了主任、组织科长和一个团的工作同志外,“其他人员大都是政治上有问题的,分配到各部去都不适宜,在政治部寄生着”。1934年9月的《东北反日游击队哈东支队给省委的报告》中说:“直到今天政治部工作是停滞在小局部里面。可怜的除了宣传单以外就是睡觉,政治部几个同志眼就睡红了。”
共产党人向以政治工作著称于世,可最初的政治部竟是这副模样。而在更广阔的宏观上,东北已经成了日本的殖民地了,还要全国一盘棋,搞土地革命,把张学良、马占山、王德林等及一切有产阶级统统打倒,那原因种种中少得了“幼稚”二字吗?
书记是一个幼稚同志,二十多年的雇农,同时又会劁猪,他在1931年派争领导之下参加组织的,他很忠实积极,若是有人告诉他什么他干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生干(“生干”即硬干——笔者)。
县委本身对于中央的指示信(指一月二十六日)和省委的指示,不但未能热烈的传达到支部去讨论研究,就是县委本身根本也不了解。
这类“幼稚同志”,通常文化都不高。另一类就不同了,似乎也不“幼稚”。无论“北方会议”精神,还是“1·26”指示信,好像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像1934年11月召开的南满第一次党代会上,有人认为贫农是小资产阶级,人民政权中贫农太多是个问题。这种人喜欢引经据典,而且通常都能从马列著作中找到几句依据,经常把一些工农分子“理论”得找不着北,又不能不让人佩服,觉得人家有“学问”。当然也有受窘的时候。比如讲到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利益是一致的,有人问算不算日本的工人阶级,回答自然是肯定的。那你说鬼子的枪炮谁造的?鬼子里工人、穷人也不少,怎么不去杀日本军阀、资本家,倒大老远跑中国来杀人放火?回答是上当受骗了,还没觉悟。但是咱们要明白,工人阶级是最有觉悟的,他们早晚会起来战斗的。大家就七嘴八舌道,骗一人一时,还能千千万万的骗这么多年?这日本军阀和资本家也太厉害了,你再讲俺们也糊涂了,不讲倒多少还明白点儿。
这种人往往把“理论”和无条件的不妥协,视为革命者的唯一标志,不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玷污了共产党员的称号。他们中不乏虔诚的布尔什维克,只是还需要更多的苦难和磨砺。
还有一种干部,更多的是凭经验、直觉,凭对事物最普通的也是最基本的理解和原则行事。对于上级指示,对的执行,错的不理睬。只要是对抗战有利的事,他们就干。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曲大爷的那种“山里风味”。在一些人的眼里,他们也是“幼稚同志”,时不时地会被戴上各种各样的帽子,乃至受到处分。但他们掌管的那方天地,工作通常都挺好,甚至有声有色。
而上述幼稚的、不幼稚的,都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错误,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地下工作的“地下”原则。
支部横的关系,一人知道十几个支部,支部几十个人天天开会等等,都是地下党所不允许的。到日本统治区域做工的同志,应当教育他最起码的秘密工作常识,带手枪,穿西服,背文件,先通知百家长及工头,开口闭口共产党,这种行为对于党是极有害的,客观上等于公开告密。
县委丝毫不注意秘密工作,就是游击区的一个小孩都知道谁是县委和住处在哪里。
比之1军士兵编号,以数字代姓名,这种“等于公开告密”的地方党,实在难以理喻。可东北各地的地方党组织,基本就是这样子。结果,敌人来了,根据地被破坏,即便党组织未被破坏,也没法活动了。
从红军到人民革命军到抗联,共产党的队伍与山林队的区别之一是唱歌。环境允许,队伍走到哪里都唱,一听到歌声,老百姓就知道抗联来了。
战场上也唱。
南满最先领教这歌声威力的,是歪脖子望山战斗。
1935年5月中旬,日伪军对桓仁、兴京两县抗日军发动“讨伐”,杨靖宇率军部直属队和1师500余人,从桓仁果松川转移到歪脖子望山时,被敌发现。从上午10点多打到下午2点来钟,东西北三面被敌包围,南面则是追兵。其中对1军威胁最大的,是从通化过来的廖旅的一连伪军,占领了东西两面的山冈,下山的两条山沟都在步枪射程之内。
杨靖宇下令停止射击,发动政治攻势,喊话、唱歌。
亲爱的满洲士兵们,都是中国人,
为什么中国人还打中国人?
鬼子强迫你们来打仗,
伤亡回去,伤心不伤心?
满洲士兵们,你们想想吧,
我们为什么拼命来血战?
完全是为了救中国,
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
唱罢《你们是不是中国人》,再唱《唱给满洲士兵的四季歌》,唱一阵子就喊话,喊一阵子再唱。
站在海拔800多米的山峰上,周围全是波涛般起伏的峰岭,几百人放开喉咙歌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势?《唱给满洲士兵的四季歌》共四段,春夏秋冬唱个遍,每段歌词都比《你们是不是中国人》长。且不论这样的歌拿到战场上唱合不合适,也不说在那枪声和大山的回音里能不能听得清,问题在于哪辈子听说战场上打着打着竟唱起来了呀,这是打的哪门子仗呀?每次“讨伐”,日本人都说是“剿匪”、打胡子,一听这歌就不是胡子。胡子唱歌是瞎哼哼,是“提起那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是“高粱地”、“二丫头”什么的,哪有这样唱、唱这种歌的呀,越是听不清就越要听,慢慢地就听出味道了,再一听那调就明白了,扣扳机的手指就没了劲道。不得不开枪时,那枪口就抬高几寸,或是干脆冲天上放了。
1军每排编制个宣传干事。中国道教龙门派第21代传人、著名道教圣地本溪铁刹山三清观道长赵至刚,当初就是1军1师(团营连排不清)宣传干事。当宣传干事的条件是有点儿文化,能教大家识字、唱歌、战场喊话。歌曲大都是自己编的。许多抗联将领都写过歌词,不会谱曲,就套用民间小调。笔者采访到的抗联老人,都会唱些抗联歌曲,赵明山老人能唱三十多首。一为平时娱乐,配合军政教育,昂扬士气;二为打政治仗、心理战,瓦解敌军,当然都是唱给伪军听的。战场上喊话,喊得最多也最具杀伤力的是,“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再说歪脖子望山这次。上边唱着、喊着,下边听着,约莫有两袋烟的工夫,下边也喊上了,说你们是什么队伍,上边答俺们是杨靖宇的队伍,抗日救国的红军。下边就喊:那咱们别打了,你们下来个人,俺们上去个人,到“当间儿”(中间)讲和。
伪连长亲自上来了,姓栗,大个子,一脸麻子。见到杨靖宇派下去的教导团3连刘连长,说日本子把你们包围了,你们常走的道都“下了卡子”(有埋伏),又问你们子弹怎么样。
子弹有的是。不知对方底里,又是第一次打这种交道,刘连长就硬撑着道。
栗连长道:天黑后,你们从俺们这边撤出去。你们说得对,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又道:你们让出个山头,俺们把子弹搁那儿,你们去拿。你们把些破烂枪支,还有不行事儿的马和没什么用的东西扔一些,俺们就能交差了。
正谈着,山下驰来两辆满载日军的汽车。栗连长呸了一口,说:你们看着,俺一会儿就把这些鳖羔子打回去!
鬼子上来了,隐蔽在树丛中的伪军,果然一阵机枪、排子枪把鬼子打下去了——后来说是打误会了。
当晚9点多钟,1军下山经过这个连的防区时,伪军一枪未放,还说别着急,慢慢走。1军当然感谢不尽,礼尚往来,送给他们一些烟土。
第二天发现1军没了,鬼子莫名其妙,说杨靖宇飞了。
1937年5月,几乎同样的一幕,又在清原县砬子山上演。听罢歌声,伪军一位寇连长脱掉上衣、帽子,上山谈判。3师师长王仁斋、参谋长杨俊桓和政治部主任柳万熙,热情接待,寇连长当即要求参加抗联。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可王仁斋告诉他,你的家人都在日本人手里掌握着,会遭殃的,只要记住自己是个中国人,干什么都能为国家效力。寇连长越发感动,表示他的这个连再也不打抗联,下山后又派人送来1000发子弹。
有老人说,那时被敌人包围了,我们就往伪军的那一面冲,我就冲过两次。伪军真打的不多,大都冲天上放枪。
这种情形,抗联各军几乎都有,特别是1937年以前。
弟兄们!赶快觉悟起来,杀死你们的长官和日本子,带枪到我们抗日兵士方面来,一起打日本子和“满洲国”!
这是1934年3月《民众抗日军告“满”军兵士书》的最后一个自然段。
最初的战场喊话,没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可能是还没想到这句话,或者即便有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八成也会被制止,因为它没有阶级性。溥仪、熙洽、张景惠等都是中国人,蒋介石、张学良也是中国人,能不打吗?
开头缺乏组织、训练,见到伪军心头来气,“亡国奴”、“走狗”、“良心叫狗吃了”、“狗都不吃”等等,就冲口而出,甚至祖宗三代地骂,形成对骂,越骂越对立,也就越打越凶。后来就喊“兵士不打兵士”、“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杀死长官和日本子,哗变到红军中来”。把所有的长官,包括上面写到的栗连长、寇连长,都跟日寇画了等号,显然会引起反感,甚至可能使一些人越发死心塌地为日寇卖命。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种心理战对自己的杀伤,在某些方面甚至甚于敌人,却是符合“北方会议”后的阶级路线的。
1936年7月2日,《中共吉东省委、五军党委、宁安县委给宁安地方工作同志的信》中说:
走狗军中有许多抱着反日救国的兵士,有许多是强迫征调的兵士,有部分是流氓地痞与投降的山林队义勇军改编的,情形虽然复杂,但是忠实于日贼的总是极少数。下级军官情形虽然不同,同样有反日救国思想与期待,他始终抱着一种错误观念:国民党的口头语——大战起来才行,大战起来再干,现在不干了,抄日本子后路时再干。
伪军的主体是张学良的原东北军,“九一八”事变后有的还参加过抗战。张学良不抵抗,马占山、李杜、王德林、唐聚五等人抵抗一阵子也跑了,没指望了,伪军的心态和许多山林队差不多。到哪儿“讨伐”,吃饭了,人家日本子是白生生、香喷喷的大米饭,他们是红了吧唧的、有钱大户通常都是喂牲口的高粱米。“日本子不把中国人当人待!”心头都有这话,有时也敢说出来。老百姓和抗联叫他们“满洲兵”是好听的,更多的是“亡国奴”、“投降军”、“汉奸队”、“走狗军”、“满狗”、“满奴”,有的干脆就一个字“狗”,见到伪军就说“狗来了”。对伪警察,则一律称“警察狗子”。一些伪军则自称为“降队”。在打祸害百姓的胡子时,或许能少点儿愧疚,可在抗联这样的队伍面前,他们在道义上是抬不起头的。如果这其中还包括像栗连长这样的中国人,战场上的情形就可能为之改观。
有哗变的,很少。因为他们认为现在打不过日本子,和日本子作对是白送死,而且他们也吃不了抗日军那份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中的一些人尊敬这些有骨气的中国人,听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挺顺耳,觉得这样的队伍不一般,能成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满军不愿与游击队作战,如××伪军中尉,在王家小铺关于钦佩游击队的谈话:“我们作满洲军官,并不是光荣,乃是人生的耻辱,游击队才是中国的男儿呢!”××满军配合人民搜高粱地时,秘密告诉人民:“看见红军也不要报告,谁要报告,我先打死他。”
“满洲兵”痛恨抗日军投降分子,并许多投降分子被杀害和暗害,这是很曲折微妙而又明显的事实。
县委五一的传单印好后叫同志们送到各区去,路遇“满洲国”卡路士兵三十余,搜出传单便把交通同志留下,后来有些士兵询问传单是讲什么的,因为他们都不认得字,于是这个同志便乘机将传单内容向他们解释,并对他做一番鼓动,结果这些士兵大大同情,立即对同志说这样好的东西你送给我们每人一份,其余的你拿去派发好了。赶紧跑不要耽误公事!
在各地给满洲省委和有关上级的报告中,此类文字不时可见。而像1军歪脖子望山战斗那样,被伪军网开一面、放条生路的事例,各军几乎都经历过。
一听唱歌,知是红军,一些伪军不想与红军作对。还有一种情形,知道红军打仗不要命,打不过,跑了。有的则是二者兼而有之。若是胡子打街,那就打了,有时知道打不过也得打,老百姓也帮着打。红军不抢不夺,进来就进来呗,老百姓欢迎还来不及呢。
日本战犯、“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佐佐木到一,在1946年7月5日的笔供中说:“满洲国建国以来,一部分满军是协助了日本军维持治安进行剿匪的,但其大部分是不足以信赖的。”
不足信赖,也没办法。“小鬼子”,兵力少,不敷分配,不用不行。伪军每连都设有日本指导官,怕哗变,有的晚上就把枪收上来锁上。可又不能逼急了,那样可能真就哗变了,指导官连小命都没了。中国的军阀混战,养活了相当一批兵痞,这些人除了扛枪杆子,别的什么不会干,也不想干。缴械,遣散,他们上山了,那“满洲国”就更不稳当了。
1935年2月,1军1师教导团1连李指导员带十余人,在桓仁县猴石与木奇伪警察署“讨伐队”遭遇。李指导员大喊:俺们是红军,都是中国人,你们打什么?对方停止射击,李指导员以为没事了,正要走,敌人突然开火,当即死伤各一。李指导员也在指挥突围时牺牲。敌人将他和另三位烈士的头割下,扔到山沟里,后来又拿去向日本人请功领赏了。
1937年7月中旬,教导团政委安昌勋,在向敌人喊话时中弹牺牲。
喊唱“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因为还有打中国人的没有中国人味儿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