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一落,身边一下过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压低着声音围着铁门议论着,围绕着弄开这铁门,扯出了好几个不靠谱的土办法。有个河南兵说他们乡下有种叫昆吾虫的玩意,像水似的,只要滴在这金属做的门上,门就会被腐蚀出巨大的洞。问题是这昆吾虫他自己也没见过,更别说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出一些来。还有个湖南兵说只要是门,就有门缝,用小锯条伸进门缝找到锁舌,然后不急不躁地锯上一会,这铁门不就给咱弄开了。他还有模有样的卸下步枪上的刺刀,对着门缝里塞,可刺刀压根就只能插进一个刀尖,这办法也是白搭。
一个矮矮壮壮的四川汉子站在那铁门边一直没吭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道门。我好奇地望向他问道:“这个兄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四川汉子一愣,接着对我说道:“邵长官,我们家祖上是帮皇帝老爷修坟墓的,坟墓里的门一般都是死锁,本就没有机关弄开。可您应该知道,很多王族贵人还是害怕修坟的工匠监守自盗,所以咱祖上必须在修坟墓时给自己留条后路。话又说回来,一般留下的后路都是暗道,可暗道也是路,不保不被人发现。所以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锁死的门框上用些手段。”
说到这,四川汉子走到了铁门边上,伸出手在铁门旁边的墙壁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然后扭过头来对我说道:“这堵墙和古坟的墙壁大同,我怀疑当时被小鬼子抓过来的工匠也是我们祖上那种营生的苦命人。但是刚才我一直盯着看,始终觉得这堵墙又不像是我们祖上那种工匠建的,不对!应该说像是我们祖上建的,只是……只是这年代看上去有些日子,最起码有个一两百年以上,甚至更久,难不成小鬼子几百年前就来这里建好了这堵墙。或者是几年前被小鬼子抓来的工匠直接有手艺能让这墙整得跟老墙一样?”
我用心听着他所说的,然后对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张铁门的门框是可以弄开的?”
四川汉子点了点头,再次去敲打铁门旁边的墙壁。敲打了一会后,他捏着的拳头又展开了,改成用手掌在那墙壁上缓慢地抚摸起来。我们都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仿佛我们弄出一点点声响都会打扰到他的思考一般。四川汉子折腾了有十几分钟,最后从旁边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把刺刀,对着墙壁上一个微微有点塌陷的小凹点戳了下去。
他戳得很用力,可刀尖在那墙上压根就没有一点点穿透的迹象。我在旁边看得有点急了,想着难道是这家伙力气不够,看来还是要我亲自上。我跨步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柄刺刀,然后对准了他之前戳的那个小点。四川汉子也明白我的用意,对我点点头:“刺下去吧,里面应该是空的。”
我咬了咬牙,把眼睛闭上,把全身的力量都集结到了手臂上。到我再次睁开眼后,低声闷哼了一下,那个小凹点上的水泥往旁边一溅,刺刀居然真的进去了将近一寸。
那四川汉子笑了,从我手里抢过了那柄刺刀:“接下来让我来吧,最多两小时,我给你把这个铁门彻底卸下来。”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往后面走去。陆旭却在我面前站定了,他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我的眼睛说道:“邵德,你眼睛怎么了?怎么看不到眼白了?”
我忙低下头来,对着他挥了挥手:“没事!等会就好。”
阮美云也连忙走到我和陆旭中间,拦在我低着的脑袋与那几个灰衣人中间:“没事的,他一会就好。”
我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努力控制自己身体内那股巨大的力量不再沸腾。我深吸了几口气,接着又缓缓地吐出。几分钟后,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恢复了平常,最后才抬起头来对着陆旭笑了笑:“说了没啥事!我们在远山里的一些经历,出去了找机会给你慢慢说,这一会咱忙着正事要紧。”
陆旭见我无恙,便也没追问了。
放在黑匣子旁边的手表滴答滴答地跳动着,时间很快走到了下午四点。这四川汉子之前所说的两个小时弄下门框,可现在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还只是见他满头大汗地用刺刀在墙壁上来回拉动着。不过围绕着铁门的墙壁上,还真被这小子弄出一个四方的深槽,看那模样应该有戏。
四川汉子终于把手里的刺刀扔到了地上,接着一屁股坐到了他身后鬼子的行军床上,他伸手抹了一把汗,抬起头对我说道:“邵长官,这门是已经弄开了,就看咱什么时候动手冲出去。”
我好奇地走了上前,墙壁和铁门还是严严实实地伫立在我面前啊!我伸手往那铁门上推了一下,四川汉子连忙喊道:“别太用力,会推倒的。”
陆旭也站了起来,对着四川汉子问道:“你说这铁门现在直接可以推倒?”
四川汉子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指着那道深槽:“这墙壁是用砖头砌成的,一般的工艺糊这些砖头的缝并不是直线的,而是一块砖下面正好是另一块砖的中间位置。而这堵墙的门框,就是手艺人的细活,围绕着门四周的缝是直线的,也就是说用工具可以把糊着砖头的泥给戳开。我本来以为这堵墙只是一般的墙壁,谁知道折腾起来,里面居然有两堵墙。多亏了砌这墙的师傅手艺好,砖头整齐。所以啊,现在门的另外一边是完全看不出墙壁上有什么古怪,实际上这墙就只剩下面对着那边的墙壁上有泥给糊着。我们从这边用力一脚踹上去,这整个门框。”四川汉子指着整个深槽继续说道:“这整个门框都可以朝里面倒下去,这门啊,现在就是个摆设,跟地主家窗户上糊的纸一个德性。”
大伙都乐了,咧开嘴冲着这四川汉子笑。四川汉子倒不好意思了:“惭愧!咱祖上就这么点手艺,想不到今儿个在这还派上用场了。”
我也微笑着拍他的肩膀:“而且是派上大用场了。兄弟,你叫什么?如果咱还有机会逃回去,我一定要给你请个功。”
四川汉子脸色一沉,连忙立正对我行了个军礼:“23集团军21军少尉士官冯大胆向邵长官报到。”说完这话,他的腰杆又挺得更直了:“我是刘湘主席带的亲兵,打过淞沪会战、太原会战,台儿庄大战。去年九月撤退时被俘的。”
陆旭在我旁边“嗯”了一声:“是刘湘带的川军团士兵啊!”
四川汉子脸一下拉得好长:“这位长官这话咱就真听不下去。自古以来,川人从未负国,面对外敌进犯,川人从未犯怂。我知道川军团现在在重庆政府心里就是群垃圾兵,可……可这位长官,我们从最西南一路打上来,死了那么多兄弟,部队来回的整编,这个长官不要,那个长官嫌弃,还能剩下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说着说着,汉子眼睛慢慢红了,他声音放大了,好像是故意要说给在场的全部人听:“我冯大胆就是个川军士兵,等会大伙都可以看到,我冯大胆会不会是一个犯怂的兵。如果今儿个我死了,日后大伙回到各自的部队,希望都能够给咱川军士兵说上一两句好听的。川军,个顶个都是好样的。”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走上前拍了拍冯大胆的肩膀。很多年后对于川军在对日抗战中起到的作用我有过一些了解。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前,四川省内的军阀们没有消停过,为了各自的利益打来打去,冯大胆所说的刘湘主席,不过就是在军阀争斗中脱颖而出的一个军阀代表,时任四川省主席。可在七七事变后,整个四川的军阀们一下就抛弃了金钱利益与各种争斗,一下蜕变成一支热血澎湃的誓言之师。刘湘慷慨陈词:“为了抗日,四川出军三十万,壮丁五百万,军粮一千万担,支持抗日。”四川各地的父老,也都举着彩旗,夹道欢送自己的子弟出川。四川人民在之前内战的炮火下呻吟了二十年,如今第一次,看着身边这些穿军服的儿郎,感觉的不是恐惧,而是亲切。刘湘在四川的威望,如同蒋介石在当时全国的威望一样达到巅峰。
可是,远离家乡大后方的川军们,在惨烈的淞沪会战、太原会战中死伤惨重。外号“巴壁虎”的刘湘本人,也在1937年11月病倒在前线,紧接着是南京沦陷的消息,躺在病床上的刘湘接到噩耗后万分绝望,于1938年1月20日在汉口去世。死前他留有遗嘱,语不及私,全是激勉川军将士的话:“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刘湘这一遗嘱,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前线川军中每天升旗时,官兵必同声诵读一遍,以示抗战到底的决心。
刘湘死后,他带出来的川军数次休整,混编入各个抗日军队里。因为远离家乡,带着大伙出来的四川军官们也都换了生面孔,于是川军士兵成为了军队里人人唾弃的杂牌中的杂牌。
可川军——这支自己的土地并没有被侵华日军攻陷,却前赴后继投入到轰鸣炮火中的队伍,在战后统计出来的数据:四川伤亡士兵六十万人,占整个中日战争中中国军队伤亡的六分之一,至于死在战场上无名无姓的壮丁,仅补充部队的就达300多万(国民党的征兵制度相当腐朽,壮丁死亡率、病残率和逃亡率极高,真正补充到部队的往往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参与建设的不计其数;征收的军粮,高达稻谷六千万担。
这就是川军,一支真正被打到无名无姓,打到无甚生还的中华铁军。
在场的士兵们听完这个叫冯大胆的四川汉子说完这段话后,都齐刷刷地站直,眼神热切地望向这并不高大的汉子。我和陆旭也都抓着他的手,沉声说道:“最起码在我们心里,你和你的川军士兵,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兵。”
冯大胆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谢谢长官!”说完他往后退去,站到了其他士兵一起。
我和陆旭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再次望了一下表,已经快五点了。我招呼大伙掏出各自带着的那一点点干鱼和果子,塞进了各自早已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里。然后大伙都没再说话,一个个尖着耳朵等着上方远山里振振即将轰响的第一声炮声。
时间很快就到了六点,接着七点、八点。外面的天应该已经黑了,可我们始终没有听到上方有什么响动。我以为我的手表在这地下又出现了什么故障,叫了个士兵跑到井下抬头看看天。几分钟后,那士兵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梯:“邵长官,上面已经黑了,黑得好像老天爷戴了个瓜皮帽似的,一丝光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寻思着常遇春、郑大兵、邵统军以及振振他们在内的那支大部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开始对大门发动进攻?阮美云凑头过来对我说道:“要不我们先攻进去再说,怕万一他们出了什么变故。”
我摇了摇头:“再等等吧!”我望了望身边的那个铁门。这一会,小五带着进入到水潭通道的队伍,以及杨建带着潜入到鬼子物质仓库的队伍,现在不知道是否都顺利。如果他们的计划都如期完成的话,那他们现在一定和我一样,在等待着远山里那一记沉闷的炮声,然后投入到这个将要决定我们生死的夜晚。
等待吧!我、小五、杨建以及我们带着的队伍里的全部士兵们,注定要熬过这最煎熬的夜晚,注定要熬过这开战前最煎熬的安宁。
到九点十分了,我们头顶依然鸦雀无声。我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担心着其他几支队伍的安危,而我们自己面前的营房,这一会本来应该已经站满了鬼子兵,也就意味着这扇需要由外向里打开的铁门随时会打开,九日研究所里的鬼子随时都可能过来巡视。
士兵们很多都等不及了,聚在铁楼梯下面,聚精会神地听着上方的响动。我叫了快二十个士兵守在铁门前,要他们把枪都上好膛,万一铁门突然间开了,咱不会束手无策。陆旭和阮美云都站在我身边,跟我一样死死地盯着铁门。
也是越担心什么来什么,我们所期待的炮声没有如期而至,可我们害怕的铁门响动,还真说来就来了。站在门边的我们一起往后退了两步,枪都端了起来对准了铁门。铁门先是“咔咔”地响了几声,接着“砰砰”地传来了两声金属物件敲打这铁门的声音。
大伙都扭头看我,我自己也有点急了。铁门一旦打开,我们与鬼子的血战也会马上拉开帷幕,整个九日研究所里必定会响起刺耳的警笛声,那么,其他三支队伍所要面对的,必定是已经严阵以待的敌人。想到这,我头皮一麻,从后背提出之前大刀刘用的一柄大刀,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枪,接着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士兵们说道:“别吭声,先看看再说。”
铁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了,这次听得更清晰了,应该是步枪的枪托在磕碰铁门。紧接着铁门轰轰地响了起来,是外面的人在推开这个铁门。
我低声吼道:“准备动手,往死里面打。”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从我们头顶,“轰”的一记炮声响起了,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坦克开炮的声音。我精神为之一振,双膝一弯,接着朝着正要开启的铁门纵身跃起,双腿用尽全力对着这铁门踹了上去。我身边的其他士兵在听到炮声后,眼睛也一亮,七八个人都侧着身子,用肩膀对着铁门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