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期间醒过来一次,洞口射进来的光线微微泛红,应该又到黄昏了吧。孩子们趴在洞口,贪婪地望着外面,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夕阳,看到这美丽的世界。
我抬了抬头,全身依然无力。我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意识再次模糊,只能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第一次与他在奉天城相遇——他始终没有叫过“奉天”两个字,只承认那是沈阳……
那晚,剿匪司令部与关东军司令部进行联谊,地点选择在豪华的丽春舞厅。我化名孙舞阳,提前两个月潜伏进了丽春舞厅,做一个普通的歌女。我在舞台上悠悠地唱着一首日文歌,眼光始终注视着坐在剿匪司令陆正海身边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长得并不好看,浓眉大眼,脸上还布满着横肉。嘴唇四周与下颌是青紫色的胡碴儿,硕大的喉结,在吞下清酒时上下动着。
那晚的我在等待机会,等待他和其他男人一样,色迷迷地看过来,然后,我便会回报一个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媚笑,期待着他在宴会散场后殷勤地邀约我。
他始终没有望向我,表情木然地坐在陆正海身边,纹丝不动。时不时有些关东军低级士官过去和陆正海碰杯时,他也不过是点点头,扬起脖子,喝完手里的那杯酒。他望向我们大日本关东军军官的眼神,隐藏着一种克制。这眼神我们很熟悉——很多中国人在面对我们时带着讨好的表情,但眼里藏不住他们内心的厌恶。除了陆正海这种彻底的中国汉奸,打从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没有了良知的谄媚。
我的任务就是必须潜伏进入陆正海的家庭,军部虽然对陆正海多年来的表现非常满意,可陆正海的儿子陆旭多年来一直不在日占区。有情报反馈:说当时中国共产党情报机构的高级军官里,便有一位姓陆的男子。据称:这位姓陆的军官被授予的工作,就是联系东三省的皇协军军官,进行秘密策反。
于是,陆正海的这个儿子,便进入了特高课怀疑的范畴。陆正海身边有我们的很多眼线,但陆正海老谋深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流露出一丝破绽。特高课最后决定派我潜伏进他的家庭,希望通过更深一步的侦察,来达到对他最终的考验。
陆正海的妻子姓姜,是上海一个中学以前的教师,相信在她身上找不出什么突破。于是,特高课瞄准了陆正海的义子,一个东北讲武团毕业的单身高级军官——邵德!
我唱完了几首小曲后,故意举着酒杯,走下了舞台。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先举着酒杯走向了关东军的高级士官们。在满洲国驻防的日军高级军官,都是非常克制的,因为当时我们日本已经把建设满洲国放入了国家之本。我们耕耘朝鲜那么多年,让整个朝鲜心甘情愿地被我们奴役,并为我们的圣战忘我地投入。所以,当时对满洲国的远期构思,也是沿用对朝鲜的治理方案:首先是让东三省从中国的版图上独立出来,包装好他们的溥仪皇帝。再辅以小恩小惠,让满洲国的人民接受与认可我们。所以,在东三省服役的日本士兵们,军纪相对来说还不错,对普通老百姓尽量做到表面上的乖巧,虽然私底下军队内部对中国百姓的残害令人发指。
日军军官都很客套地和我喝了酒,然后,我穿着旗袍,装醉摇晃着身子往陆正海那边走去。陆正海的妻子是上海人。在我投入到孙舞阳这个角色前,曾好好地恶补了上海话。于是,我故意装着微醉,带着一点上海口音对陆正海举杯道:“这位就是陆大司令吧!阿拉(我)敬您一杯!”
陆太太果然激动了:“侬(你)上海银(人)?”
我微微一笑,说:“是啊!阿拉上海银!”
陆太太连忙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在旁边坐下,换上了字正腔圆的官话对陆正海说:“你看看,我们上海女人就是水灵,穿上旗袍后哪个不比你们东北女人好看?”
陆正海点点头,笑着对陆太太说:“好看!我也没说过你们上海女人不好看!”
陆太太也笑了,拉着我的手说道:“我跟着我家老头子出来几十年了,家乡话都说不好了!他们军队里那么多太太,就没遇到过一个上海人,今天见到你,也算缘分!”
我腼腆地一笑,故作矜持地发问:“您是……”
陆太太搭着我肩膀说道:“你叫我陆太太就是了,我姓姜。”说到这儿,陆太太突然瞟了一眼端坐在身边的邵德,改口道:“你叫我姜阿姨吧!亲切些!”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站起来敬他们一桌人。陆太太见我对她仍然有点客套,便也没再继续深聊。
我始终注意着邵德,邵德抬头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完全没有其他皇协军军官的轻率和无礼。仅仅和我轻轻地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对陆太太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往其他桌走去。我知道,火候未到,我不能着急。
宴会结束时,已是半夜。陆正海与军部的一些高官们客套地道别,领着陆太太、副官往外走去。邵德也一声不吭地跟随其后。
当他们正要上车的时候,我故意在不远处发出尖叫声。我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特高课的特务伪装成一个头上打满发蜡的年轻男人扯住我的皮包,大声地骂道:“臭婊子,不识抬举了吧?翅膀硬了就想飞了不成?”他另一只手往前一伸,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努力挤出眼泪来,双手死死地抓住皮包:“李文浩你这王八蛋,我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说话间,我眼睛的余光偷偷地往陆正海那一拨人瞟了一眼,陆正海依然微微笑着,弯腰往车里钻。陆太太却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这边。
陆太太正要说出什么,陆正海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车里面拽。邵德也看着我这边,还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车里的陆正海似乎说了句什么,邵德便朝车里面点了点头。然后汽车发动了,绝尘而去,邵德却没有上车。
就在这时,特高课的特务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从黄包车上拖了下来,摔到了地上。他抬起腿,在我身上用力地踢着,继续骂道:“小骚货,今天不把你打疼了,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我仰着脸,任由这个特务使劲踹,故意扬起脖子大喊:“打死我啊!呜呜!打死我,你看日本宪兵会不会毙了你!”
特务阴森森地笑道:“打死你老子也有上头罩着。”
正说到这儿,一只粗壮的手臂揪住了一直做戏的特高课特务。是邵德!只见他瞪大着眼睛,低吼道:“我倒想知道,上头是谁在罩着你?沈阳城里做官的多,我现在毙了你,对外称‘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你信不信?”
特务故意嚣张地把手一甩。“嘿!今儿个还碰到个英雄救美的!”说完瞅了瞅邵德的肩章,接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个多大的角色,小小的一个少尉军官,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告诉你,你这号的小军官我见得多了。我可是给日本人办事的,是宪兵队的人。你动手试试!”
邵德的脸阴沉沉的,一脚把特务踹倒在地,掏出腰上的手枪:“行!我现在就毙了你!”说完他就势要开枪。
地上的特务马上软了下来,假装抬头看了一眼丽春舞厅上面挂的“奉天关东军司令部与剿匪司令部联谊活动”的横幅,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陆司令的人?”
邵德没有说话,瞪着他。
特务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边往后跑边骂道:“小婊子,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们走着瞧!”
邵德把枪放入了枪套,对我伸出手来。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背后是丽春舞厅的霓虹灯,使他面对着我的整个身体只是一个背光的黑影。宽宽的肩膀,粗壮的双腿如铁塔的支架般支撑着结实的身躯,让蜷缩在地上的我出现一种错觉,似乎我真的入戏成为了所扮演的懦弱小女人。而他,就是能带给我安全与温暖的那个男人。
“呀呀”的尖叫声把我从甜美的梦境中惊醒,我睁开眼,面前是那群孩子们怪怪的脸庞。见我睁开眼,他们都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扬起,露出他们特有的诡异笑容。这笑容在我眼里,却又是那么可爱。我试探着支撑起身体,用手肘支着坐了起来。洞口微微发亮,从我第二次晕过去到现在醒来,应该又过了一整晚。现在拂晓的光,正毫不吝啬地照耀着这个阴暗的角落。
一个兴奋的叫声传了过来,我望过去,只见有一个孩子正趴在洞口,欣喜地叫唤着,然后头朝着光,往外望着。
其他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欢呼雀跃着从我身边跑过,往洞口飞快爬去。他们围成一团,面朝洞外,嘴里发出“啧啧”的叫声。
我爬了起来,好奇地走去。终于,我看到了让他们为之激动的一幕:远远的天边,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温暖的太阳普照着这个美丽的世界。整个画面是那么美,美到连我也忍不住惊叹。
是的!我的孩子们!这才是真正的世界,才是你们本应该接触的完整的大自然。在远山以外的孩子,每天都有机会欣赏这美丽的一幕。
我热泪盈眶!美云,我实现了你未能完成的愿望,带着孩子们逃离了战俘营,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日出。以后,我要让他们能够见到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我和孩子们在远山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很想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南造鬼雄以及美云的黄正,可惜的是,他们的模样离奇的相似,无从分辨。刚逃出来时,由于紧张及车厢光线太暗,不能肯定当时上车的孩子是不是全部跟着我到了这里,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一共有三十三个婴儿,被松下幸太郎那禽兽解剖了两个孩子后,应该还有三十一个孩子的。可目前只有二十一个孩子,那么,那十个孩子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我不敢想象,那十个孩子里会不会有我和美云的亲生骨肉。
我带着孩子在夜色中爬出了山洞,我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说明在之前那晚游过河水后,我进入了黄碧辉所说的没有生物的世界。我学习到的野外生存本领,让我很快就找到了可以果腹的果子和菌类。然而,孩子们对我递给他们的食物无动于衷。他们时不时地趴到我身边,吮吸我的乳房。我想:他们进食的意识还停留在最初吸食母乳的程度。
我早就没有了奶水,吮吸的结果自然是令他们失望的,他们饿得哇哇大叫,小眼睛四处乱看!
我突然回想起他们吸吮尸体鲜血的画面。他们对果子之类的食物无动于衷,却对腥臭的血液无比兴奋和迷恋。难道……我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嗜血的场面,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继续挨饿。我趴在山壁上往下观察了很久,确定了安全后,我带着孩子们去了下面的小河边。
我示意他们游过河流,直觉告诉我,他们穿过这奇怪的水源后,应该可以进入到之前我们能够看到的有活物的世界。孩子们在我的鼓励之下向河流对面的世界游去。
我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否就是我所猜测的世界。孩子们兴奋极了,如一群饥饿的野兽般抽动着鼻子,随即朝树林中扑去,在树林里捕捉着、撕咬着。
可能,黄碧辉的理论是正确的,远山里确实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世界里,有着不同的事物。黄碧辉提到过的关于意识的问题,看来也是真实的。正如此刻,孩子们在我的视线中跳动着、撕咬着,然而我却看不到任何生物。我之所以能够看到孩子们的身影,是因为他们在我的意识里客观存在着,我确信他们是在那里移动,所以他们才会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相反,如果在我自己的主观意识里,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么,这一刻,河流对面应该就是了无生气,什么生物也看不到的。
这种有点牵强的设想,成为了我对于远山里一切奇异现象的唯一解释。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曾想要带他们逃出远山。可是他们恐怖的外形,却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无法想象外面世界的正常人,在见到孩子们之后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并且,我也不知道以他们现在这种状态能活多久。
于是,我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出去觅食。我始终不敢沾水,所幸远山里植被旺盛,就算进入了寒冬,我也能找到果腹的食物。孩子们终于能够独立去觅食,回来后嘴角的血丝及满嘴的腥味,让我心惊胆战。
我开始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生存本领,比如在树上如何更加灵活地行动,也包括只有他们能够掌握的在厚厚的树叶里,像游泳一样地往前快速行进。孩子们很聪明,无论我教什么都能够很快掌握。我尝试着想要教他们说话,结果失败了。他们的舌头已经变成了尖细的长条状,这使他们无法发出正常人说话的词语。但是有一点却很奇怪,他们能够吐出“九日”这个词的发音。这让我联想起了土肥长官在九日研究所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九日研究所的人员,可以没有任何交流,但只要懂‘九日’两个字的含义就可以了。”
土肥长官对于“九日”的真正意义诠释——西方人的上帝用七天创造出这个世界,第八天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爱!于是,这个世界变得完整了。那么,在第九天呢?土肥长官的豪言中:第九天,便是我们东方最伟大的民族——大和民族开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的日子。这就是九日研究所名称的由来。只是,这个新世界里创造的一切,让我这个曾经虔诚的大和民族神话信徒深深地感到绝望。
三年后……
再见了,我的爱人
那是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平静的远山里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把我惊醒了。我从山洞里爬起来,发现有几个孩子出去觅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浮现:不会是孩子们出了什么事吧?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陆陆续续有几个孩子回来了,其他的孩子想要出去,也被我拦住了。直到天色渐晚,我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