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黄碧辉时,忘形地冲了上去,张大嘴冲他喊道:“黄碧辉,美云去哪里了?”
可我愤怒地冲上去的结果是,我从他身体中穿了过去。我愣在原地,这才想起我不过是个虚无的意识体,无法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同时我又想,面前这个穿着黑色和服,完全一副日式打扮的他,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满口为国为民的会长?
我转过身来,看见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正打量着站在每个小房子前的女人。然后对视着微微笑笑,分头钻进了两块白布后面。那两个毕恭毕敬地站在白布旁边的女人,依然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往里面走去了。
我没有跟进去,一直激动地大吼道:“黄碧辉,你这样做对得起美云吗?”
我近乎疯狂地叫喊着,可惜我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很快,小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声,我无助地面对着这个世界以及所有的不公平。我退到角落,让自己安静下来,同时坚定了心底的想法:无论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危险,我都一定要好好跟踪黄碧辉,希望能够再次见到美云。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外面的几个女军人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了两张靠椅,并端来了两个大茶杯,沏上热茶。终于,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松下幸太郎先出来,躺在靠椅上和女军人随意闲聊。黄碧辉晚几分钟才出来,径直走到一张靠椅前,舒服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同时不忘和松下幸太郎闲聊。
我连忙走近了几步,生怕漏听他们的对话,毕竟我的日语水平很一般。黄碧辉张开嘴说出一口地道的日语,松下幸太郎却摆摆手,瞟了几眼身边的几个女军人,然后用中文对黄碧辉说道:“我们还是用汉语吧!”
黄碧辉点点头。看得出来,他们接下来所聊的话题是需要避讳这些慰安妇与女军人的。
我心里窃喜,看他们这么谨慎的样子,聊天内容应该会涉及机密。
黄碧辉最先开口:“松下君,李、古两位的净化体,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目前看起来应该可以使用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到四十五天再进行转换吧!毕竟这两具身体很重要,对于大日本皇军来说意义非凡。”
黄碧辉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之前你和坂田君在树林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李、古两人的转换吧?”说到这儿,黄碧辉顿了顿,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逃跑的战俘,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吧?”
松下幸太郎微微笑着:“那几个不过是在我们皇军控制下的小蚂蚁,翻不上天的。黄碧辉先生,你放心,虽然对于那几个战俘的事情,我们不方便透露太多,但有一点请你相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我们的控制中。也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过是另外一个实验里的小白鼠罢了。”
看得出,黄碧辉被松下幸太郎的话勾起了好奇,他坐了起来,把头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薛定谔之猫实验又开始了?”
松下幸太郎白了黄碧辉一眼:“黄碧辉先生,有些不方便让你知道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过多打听了。你是研究人员,但并不是军部里的人,军部的一些计划你没必要知道。”
黄碧辉讨了个没趣,点点头往后靠去。
松下幸太郎大概也觉得刚才那番话说得过分了,没给黄碧辉留颜面,转而说道:“黄碧辉先生,有些事情还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苦衷。你对我们皇军的贡献,我们是心里有数并且也很认可的。包括在无菌实验缺少试验品时,你为了科学研究无私地奉献出妻子的事,至今都让我们感动。但是,有些与你的研究项目无关的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一点儿比较好。黄先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松下幸太郎这段话里提到的黄碧辉的妻子,指的肯定就是美云。这消息让我心里一震:什么是无菌实验?黄碧辉这个禽兽,对美云做了什么?我一颗心揪得紧紧的,但还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他们的对话。
黄碧辉脸色有点儿不好看,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半晌,黄碧辉扭过头来,问道:“听说袭击你和坂田君的还是那群血娃娃?”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黄碧辉猛地坐了起来,凑近松下幸太郎身边问道:“连那个耍大刀的合体人也斗不过那些血娃娃?”
松下幸太郎还是微微地点点头,表情有点儿不耐烦,闭上眼睛不再理睬黄碧辉。黄碧辉再次碰了钉子,也就不再追问,往后躺下不吭声了。
我有点儿急了,他们继续沉默,就意味着我听不到任何想要了解的秘密。尽管我已经决定要紧跟着黄碧辉在这地下世界里探出个究竟,但一旦黄碧辉与松下幸太郎分开,他不可能自言自语说出秘密吧!
正想到这儿,松下幸太郎忽然开口了。只见他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那个耍大刀的合体人的成功,完全是意外。目前我们进行的复生计划,已经不下一两千个试验品,可成功的就这么几个人。其他的不过是一些没有任何意识的行尸走肉。所以说黄先生,你的任务还是比较艰巨的。真实世界与平行世界的结界之处所隐藏的玄机,还得依靠你我的努力啊。”
黄碧辉忙欠身起来,说:“松下君您说得是,在下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惜为大日本皇军贡献我所有的努力。”
松下幸太郎听了这番话应该很受用,他睁开眼,瞟了一眼面前满脸恬笑的黄碧辉,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黄先生,你不是一直关心着你妻子的生死吗?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阮美云女士没有死,她现在依然和那些血娃娃在一起。”
黄碧辉脸色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松下君,她的生死我早就不再关心了,毕竟对于一个已经背叛了我的女人,没有什么好眷恋的。在她心里,只有那个早就死了的曹正罢了!”
黄碧辉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波纹。
“她心里,只有那个早就死了的曹正罢了!”
难道说美云……她心里是有我的?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一阵晕眩。我必须找到美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远山里孤独地生活。我必须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
松下幸太郎慢慢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身上的和服,用日语对那些在身后站着的女军人说了句:“辛苦你们了!”然后和黄碧辉一挥手,黄碧辉也连忙站了起来,对女军人鞠了个躬,跟着松下幸太郎往外走去。
我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我当时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继续寻找美云。松下幸太郎的话让我得知,美云一直生活在外面的森林里。可是,在走出慰安妇的房间后,狭窄的走道把我重新拉回了现实。眼下,我只剩下两个选择:跟在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身后去看看他们将要去的目的地;或者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到明天晚上,看有没有机会回到之前那些百姓打扮的鬼子兵营房,然后跟着他们离开这里。
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已经往过道走去,我盯着黄碧辉的背影,思绪万千,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最后,我终于咬了咬牙,往他们身后跑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交谈,拐了几个弯后,黄碧辉站在一扇小铁门前对松下幸太郎说:“晚安。”然后弯下腰,把两个手指分别伸进铁门下方的小孔里。次序我也记下了,依然是先左后右。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往前走了。黄碧辉抬起脚,往里面的房间走去,同时伸手往门边按开了灯。
我跟进去,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那就是从慰安妇营房回到这里的道路,我已经记住了,寻思着利用今晚到明晚的这段时间,还可以留下来好好地观察黄碧辉平时的行动,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大概三四十平方米,侧面有一扇小门,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是个洗手间。黄碧辉进到房间后,径直往大床走去,重重地倒在上面,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仔细地观察房间,房里除了那张床,就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排书架。书架上全部是档案袋。我凑近看了看,只见每个档案袋上都有八个数字。我无法去拨弄这些物件,自然无法知晓里面的内容。正看到这里,身后传来轻轻的抽泣声,我回头看去,只见黄碧辉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他居然在哭?
我走到他面前,仔细地观察他。黄碧辉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那副金丝眼镜下的眼眶里,正不停地往外淌着眼泪,顺着双鬓流到了头发里。然后黄碧辉坐起来,把床上面铺着的棉絮掀开,露出整齐的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两块木板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相片来。
黄碧辉捧着那张照片,眼泪流得更多更急了。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只能静静地抽泣。我探头往那张相片望去,短暂的一眼,让我的心也在瞬间支离破碎。相片的背景是我们当时就学的柏林大学门口,当时的我站在他们背后,戴着黑框眼镜,穿一身灰色长袍,长相还算白净。前面并排站着的就是黄碧辉和美云。相片里的美云微笑着,头上别着一朵白色小花。她身边的黄碧辉,也戴着那副黑边眼镜,张开双手。相片中的他,笑容明朗干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抱中,包括他的未婚妻美云,也包括他的好友——我。
黄碧辉继续抽泣着,盯着手里的相片默默流泪。站在他身边的我,心里也异常酸楚。我不知道黄碧辉和美云在和我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黄碧辉这个和我同窗几年的男人,我始终相信他不会做对不起我对不起美云的事情。因为我能够感受到黄碧辉在落入鬼子手里后,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甚至还希望我和美云与他一起活下去的苟且想法。或者,他和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是个应该被人唾骂的汉奸。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那么黄碧辉有错吗?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正在哭泣着熟悉却又陌生的朋友,心里异常难过。那晚,对于黄碧辉是漫长的,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能猜测到他如此悲伤,是因为松下幸太郎对他提起了美云的音讯。黄碧辉在床上辗转流泪。床边的我虽然同样痛苦,却没有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那一晚是怎么度过的,直到闹钟突然响起,终结了漫长的黑夜,也终结了我和黄碧辉的痛苦。
黄碧辉从床上爬起来,从墙上取下一套没有军衔的日军军装换上,把相片重新塞进床板的缝隙里,然后向门口走去。
很快,铁门由外往里被推开了,两个鬼子站在门口。我这才意识到,黄碧辉在地下世界的生活看似自由,实际上却和囚犯没什么区别,一样是被羁押。
我跟在黄碧辉身后往前跨去。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猛地发现在那两个鬼子士兵背后还站着一个身穿宪兵军装的高个子,腰上赫然挂着那个让我无比恐惧的黑色匣子!
我连忙往后退去,面前的铁门也被重重关闭。但他们关门前却忘了关灯,这让我不需要在黑暗中死等铁门打开了。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灵魂,关在如同牢笼般封闭的房子里,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虽然愤慨,但却无力去改变。
我转过身继续观察房间。昨晚由于黄碧辉的异常举动,让我不曾注意到房间里的细节。很快,我便发现墙上粘贴着一张破旧的图纸。我连忙凑近望去,只见上面是用黑色的笔画的一张地图。我当场就可以肯定下来,这就是整个地下世界的平面图。上面用日语注释着“支那人学者”的位置,被人用笔画了个五角星,应该就是我现在这个的房间位置。而拐三个弯后的一个图标上,也有用日语标记的“慰安妇营房”。
我一阵激动,想着我所能带出去给外面同胞的最好的礼物,恐怕就是这张地图了吧!我继续仔细地看着,在地图上找到了之前我所经过的大门标记。同时,我找到了目前所处的位置,就在那扇镶有黑匣子的铁门之后,十几个小门的其中一个。我欣喜异常,努力记下地图的每一个拐角每一个细节。但是不得不承认,地下世界的巨大和复杂让我震惊,整个地下世界的结构就是一个烦琐的迷宫。
只是不知道,迷宫本身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令松下幸太郎激动不已的相对论的惊人发现,与这一切是否有关呢?
我判断外面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全靠黄碧辉床头的闹钟。可以确定的是,我在这个封闭的房子里度过了两个日夜。黄碧辉连续两晚没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我基本把整张地图都牢记在脑子里,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坐在角落,静静地等待着铁门的再次打开。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铁门才发出声响。我连忙跳起来,但不敢太靠近,害怕看到门外的人身上携带的黑匣子。可喜的是,打开门后只看见黄碧辉一个人。
我在确定外面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之后,赶在门关闭之前,迅速冲出房间。
临走之前,我透过铁门缝隙看了黄碧辉一眼。莫名地感觉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比当年苍老了许多。他的后背微微有些弯曲,眼镜后的双眼无神,双鬓甚至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铁门全部合拢了,我和他再次分开,处在各自的世界里。人一辈子有很多岔路,不知道在我和他同时作出选择时,我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但是,与眼前的黄碧辉相比,庆幸的是我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多了很多选择,而他似乎已经成为定格不可逆转,甚至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这个地下世界。我想,鬼子是不可能让他带着九日研究所的秘密活着离开的。
我摇了摇头,往慰安妇的营房走去,一路上为黄碧辉唏嘘不已。与他比较,我最起码还能够在地下世界和外面之间自由穿行,去寻找我所深爱的美云。而他呢?只能握着旧相片偷偷地抽泣罢了。
旧相片!我停住了脚步,我记忆中并没有拍照的印象……我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这么半人半鬼的状态,之前很多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很快,我就回到了慰安妇所在的营房门口。我苦笑,意识到自己已经大致掌握了地下世界的地形,我记得地图上标记有“村庄哨兵”,现在我完全可以单独去百姓打扮的鬼子驻扎的营房。我回头观望慰安妇居住着的房间的大铁门,铁门里那些饱受命运摧残的女人,深深地揪着我的心。
我迈开步子,凭着记忆往村庄哨兵的营房走去。其间我虽然还错了几次,所幸那张地图已经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脑海里,让我不至于迷路。终于,我回到了那扇连接着村庄的铁门,站在门外等候,我记得那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军官和几个女兵,回到各自的营房需要穿过这扇铁门,我可以乘机进入铁门里面,然后挤上接应鬼子上下的升降器,回到外面的村庄。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高个子鬼子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我慌乱地往后退去,害怕他们腰上挂着的黑色匣子。让我庆幸的是,他们腰上除了别着的手枪,并没有黑色匣子。他们径直打开铁门,那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早已等候在此。他们互相点了点头,便往门外走去。
我抢在他们出来之前冲了进去。营房里有一二十个鬼子正在换百姓衣服。我没多想,直接朝铁楼梯冲了过去,期间又遇到了四个刚从升降机下来的鬼子。
最终,我安全地踏上升降机离开了地下世界。